第十八章
胡孛兒很快就從城頭右側虎步生風地趕了過來,絲毫沒看見二人方才那幕,笑著問道:“待查完了此處,軍司可還要親自去查其他城門?”
穆長洲看一眼舜音,往下走:“不必了,後麵的你查。”
舜音看著他自眼前下去,手指收回袖中,跟著往下走,不知為何,越發有那種感覺:他很篤定,所以才什麽都不說。
待到了城下,穆長洲坐上馬背時,忽問了句:“音娘可還要去看先前的道旁奇景?”
舜音都快把那幾個圍著小石塔頂禮膜拜的胡商給忘了,但還是說:“自然要去。”
於是二人原路返回,往大街上而去。
直至回到那處,原來的那幾個胡商已不在了,來了幾個年老的胡商,但仍如之前那幾個一樣,在圍著那三層石壘的小塔認真膜拜。
舜音便下了馬,站在一旁認真觀看,聽著他們口中絮絮叨叨地念著什麽,轉頭問:“穆二哥可聽得明白他們說什麽?”
除了這幾個認真的信徒之外,周圍百姓隻看見他們身後的一行弓衛也避開了,但即便如此,周遭依然嘈雜。
穆長洲牽馬站在她右側,偏頭過來說:“他們在祈求一路財源不斷,不遇隱瞞欺騙。”
最後四個字帶著他低沉的聲音,仿若鑽入了舜音右耳,似是別具深意,她眉頭不自覺輕挑一下:“是麽?”
“嗯。”穆長洲回。
舜音定一下神,鬆開馬韁說:“看著很靈,那不如我也祈求一下。”
穆長洲轉頭,就見她雙手合十,朝向那三層小塔闔目斂神、微微垂首,正對著自己的側臉柔白,低垂長睫如描,卻神色清淡,恍若遺世獨立。
他目光動一下,問:“祈什麽了?”
舜音睜開眼:“沒什麽。”
她祈求身邊嫁的這個人以後凡事都能遂她心願,再也不要盯著她不放了。
穆長洲翻身上了馬,忽而笑了:“祈佛都沒用,這有用?”
“……”舜音抿唇,撫一下垂紗,跟著上了馬背,隻當沒聽見,也不樂意聽。至少現在,他是沒能遂她願……
出去一遭不過幾個時辰,返回軍司府時卻像是曆了一劫。
舜音回府時也寸步不離地跟著穆長洲,始終就在他左側身後,今日真算是做到了乖順無比。
剛入府門,昌風快步迎了上來,向穆長洲報:“軍司,佐史來了,有急事來請軍司定奪。”
穆長洲往身後看一眼,走去前院。
舜音接到他眼神,跟了過去,沒幾步,看見前院中好幾個兵卒,正押著個跪著的人候在那裏,被押的那人身上已沾染斑斑血跡,頭歪在一邊,似已受傷昏迷。
張君奉手按橫刀,清清瘦瘦地立在一旁,眼見穆長洲回來,快步上前:“軍司,總管剛剛下令,要全城嚴查各路暗探。”
舜音聽到這句眼神一動,又聽他接著往下道:“隻因今早在東城門外捉到了此人,在他身上搜到了……”
說到此處,張君奉打住,看她一眼。
舜音摘下帷帽,手指順了順垂紗,似也沒怎麽認真聽,看起來眼神也不太敢看那邊被押著的人。
穆長洲頷首:“接著報。”
張君奉看了看二人,才往下說:“在他身上搜到了一份募兵令,來自臨近河西的中原幾州。巡視兵馬推斷附近的中原幾州大概是在暗中練兵,此人出現在涼州,說不定練兵就是針對涼州,因而將此人扭送了過來,交由軍司決斷。”
練兵?舜音扯著垂紗暗忖:沒有可能,一個地方練兵能被發現,至少也練了有段時日。臨近河西的中原幾州裏就有秦州,若是秦州前陣子已開始練兵,封無疾上次信中多少也會透露一些消息給她,他便是管這個的。何況冒然練兵豈不是徒生事端?
這種消息出現得根本毫無道理。
穆長洲伸手,張君奉立即從衣襟間摸出那份募兵令交給他。
他將手令展開看了一遍,遞還回去:“假的。”
張君奉接住細看,口中“謔”一聲:“果然,我們之前抓了那麽多……”差點“中原探子”幾個字就要說出來了,他看看舜音,又咽了回去,“造假的東西還是能看出一些的,現在軍司既然也這麽說,那便的確是假的了。”
舜音捏著垂紗的手指鬆了鬆,就知道那消息不實,但隨即又擰眉,怎麽又來一個針對中原的事?
穆長洲往後看她一眼:“我與夫人尚在新婚,如今朝中應當皆知總管心向皇都的名聲,即便中原會派來探子,也不至於兵戈相向。”
他口稱夫人,看著是對著張君奉說的,但眼往後看,舜音便知道其實是對自己說的,移開眼想,做什麽又是那副公然與她討論的語氣,明明她就不該站在這裏。
穆長洲又道:“料想總管也是因此認定有人生事,才下令要徹查這些暗探了。”
張君奉回:“正是。”
穆長洲頷首:“審問清楚了再來報。”
張君奉立即轉身,走向那人,抽了橫刀出來,招呼左右:“將他拎走。”
舜音特地沒有去看那人被拖走的身影,轉身往後院走,之前遇到探子是什麽反應,現在也什麽反應,隻當不知道,也不做聲就對了。
身後腳步聲沉穩,穆長洲跟了過來。
入了後院,勝雨快步上前見禮迎接,接過她取下的帷帽,一板一眼道:“已備好飯菜,軍司與夫人是否要入廳去用?”
舜音尚未回話,穆長洲已越過她,直往主屋走:“不必,送入主屋。”
勝雨立即躬身應下,看一眼舜音,請她一並過去。
舜音聽他們言辭之間就已定下了,看一眼前麵走出去的身影,緩步跟了過去。
主屋要比她居住的那間東屋開闊許多,她一進入便看了兩眼。
屋中陳設竟意外的簡單,東側一張木榻,中置六折屏風,每折上麵都題了警言名句,瀟灑非常。其餘也就隻有一張托弓木架,以及一方桌案,桌上似還合著一份輿圖。
沒看見床,料想床在屏風之後。
她站在門邊,眼見穆長洲鬆開了束袖,竟莫名有了一絲局促。
穆長洲已看了過來,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似已明了,似笑非笑:“音娘何必拘謹,這本也算是你的屋子。”
舜音眼一動,頓時記起那個至今未曾提起的吉日,眼神轉去一旁,往裏走了兩步,淡淡道:“第一次來,多看了兩眼罷了。”
好在勝雨已領著幾名侍女來了,麻利地進來,布置小案,擺上飯菜熱湯。
穆長洲自侍女端來的清水中淨了手,坐去右側小案後,抬眼看她。
舜音才走過去,取了塊帕子擦手,在他左側坐了下來。
勝雨看看他們,立時領著其他人退了出去。
今日看軍司與夫人同出同歸,她們自然不好多打擾,若非不好多嘴,勝雨都想提一句吉日的事了。
舜音拿起筷子,先看一眼身側,穆長洲坐在那裏,身姿閑適卻舉止端雅,隻這時候,她才覺得他還有當初年少時的影子。
剛收回目光,忽而聽他開口:“音娘今日出去新看了些見聞,卻不知手上那些手稿寫得如何了?”
舜音想過他可能會接著說先前抓到的那探子的事,卻不防他竟突然提到折本,捏著筷子的手停頓一下,隻口氣如常:“成書還早,眼下手稿也還零碎。”
穆長洲停箸看她:“那改日不妨送我看一眼。”
舜音點頭:“穆二哥隻要不嫌我筆拙獻醜,改日再說。”
穆長洲沒再說下去,安靜用飯。
舜音也平靜地低頭吃飯,隻不過已食不知味。
哪怕她折本裏寫的隻是寥寥幾句無關痛癢的句子,麵對穆長洲,她還是沒底,甚至隱隱覺得不是自己瞞他,倒像是他有什麽緊要之處瞞了自己。
一頓飯兩相無言地吃完,勝雨又送來了剛煮好的茶湯。
穆長洲端了一盞,起身走至桌前,隨口一般道:“剛想起來,今日得空,也帶音娘走了四處,不如替音娘將信的事也處理好,你想好如何回信了?”
舜音看過去,想了下說:“沒有,上次穆二哥問為何沒在信中提及你我婚事,我以為你已不快,暫時也不想回信了。”
上次給陸迢傳遞消息用的是疏紙,紙質薄而疏,不易保存,極易揉皺損壞,所以即便陸迢沒燒,也不會保存太久,但她還是請陸迢燒去了。現在這麽說,就是要與紙中的話對上。
穆長洲看她:“我沒有不快,你想怎麽回便怎麽回,我看過後,今日就可以替你寄了。”
舜音靜靜坐著,眼神直直看入他雙眼,他眼神沉定,與她對視,如發現她左耳失聰時一樣,也如那日說她反應快時一樣,確實篤定。
她甚至忍不住想,今日這一切根本不是什麽懷疑試探,他的所作所為更像是已然確信,所以才會屢次直接與她說起那些本不該讓她插手的事。
隻心中一刹那的心思,舜音起身,走去他身旁,提袖伸手,取了桌上筆遞給他:“那不如穆二哥自己來寫吧。”
穆長洲眼神在她身上一頓,放下茶盞:“我寫?”
舜音點頭:“這樣穆二哥也不用查了,寫完便能寄出,我也不用想該如何與無疾提及你我婚事了,不是更好?”她麵色冷淡,手中的筆又往前送了一寸,直送到他手邊,抵著他手背,眼神卻不避不讓。
穆長洲眉眼微動,原本是她的事,現在被推到了他手裏。她是以退為進,反將了自己一軍。
雙方對視,如同僵持。
舜音見他不接,將筆在桌上一按,一手執袖,徑自開始研墨。
穆長洲忽而按住了她的手腕。
舜音一頓,外麵昌風的聲音已傳入:“軍司,佐史來報,已審問清楚了。”聲音又快又急。
手腕上一鬆,穆長洲手拿開,偏頭看她:“那就等我回來再說。”說完走向房門,身長步闊,幾步就出門而去。
舜音身前如同一輕,研墨的手收回袖中,往門外看去,已不見他身影,攏一下左耳鬢發,心神才緩緩回定。
剛才有一瞬間,似乎覺得那層薄紙就要被戳破,卻被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