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舜音幾乎整個人貼在他胸前,腰後被他的長弓攔得死死的,動彈不了,連呼吸都已變得急促,所幸帷帽未落,與他之間還隔著一層垂紗,掐了下手心,穩住鼻息:“哪裏反應快,剛才若不是穆二哥,我一定摔落在地了。”

穆長洲嘴邊仍掛著那一絲笑,卻什麽也不說,隻牢牢看著她臉。

已經很快了,看她剛才反應,像已刻入記憶,一眼看見便知該如何應對,也隻是少了些身手罷了,就如同早就熟悉此類事物。

可她卻說不懂兵事。

舜音看著他臉,隱約猜到他在想什麽,知道他製著自己一定是在觀察自己臉色,避開他眼神,又動一下,仍無法動彈,反而貼他更緊,目光落在他清晰的下頜線上,蹙了蹙眉,低低說:“你鬆開。”

貼這麽近,一層薄紗也遮不住什麽。穆長洲看到她耳後微紅、眉心微蹙,臉快貼到自己前襟,一呼一吸就拂在自己頸邊,目光又在她臉上轉一遍,看她也隻是臉色淡了點,手上力道一輕,拿弓的手終於收了回來。

舜音幾乎立即退開一步,又輕又快地換了口氣,抬眼看他已回身走出去牽馬,其餘什麽話都不再說了,反而心中又快跳幾下,一手悄悄撫了下腰後,那股製住她的力道似還久久未散……

前方已能看見西城門。

胡孛兒和張君奉早已各自走完了細窄的岔路,會合到一處等了有片刻,才見到穆長洲的身影自中間那條無人小道上打馬而來。

“軍司今日怎還花了不少時候?”胡孛兒問得故意,伸頭往他身後瞧,隔了很長一段才見到舜音打馬跟著,眼神賊兮兮的,又問,“夫人一路還順暢?”

舜音跟出來,聽清了他的話,沒回答。

穆長洲說:“你們可以回去了。”

今日事多,二人確實不好久留,至少還要再去營中查視一遍,以免再生事。

張君奉看一眼舜音,也不知她這模樣是不是在這條路上遇到路障了,但聽穆長洲發了話便沒多問,領命告辭。

隻胡孛兒臨去前又偷瞟了穆長洲兩眼,回頭打馬去追張君奉,準備去與他討論一番軍司今日這不夠憐香惜玉的作為,好端端的非帶夫人走這條路……

人都走了,穆長洲才打馬繼續前行。

舜音跟去他左後方,緊捏著韁繩,一路上他越是沒有言語,她就越發覺得要沉住氣。

直至回到軍司府,昌風快步出來迎接牽馬。

穆長洲下了馬,朝身後偏一下頭說:“夫人今日在外受驚,去為夫人牽馬。”

昌風聞言立即走向舜音,牽了她的馬。

舜音下了馬背,看他一眼,冷淡道:“穆二哥今日定是有心看我笑話,我想了一路才明白。”說完她徑自入了府,真像是想了一路才明白過來的模樣。

穆長洲看她頭也不回地進了府門,嘴邊提一下,轉頭吩咐昌風:“稍後去送一盞溫湯,給夫人壓驚。”

昌風稱是。

舜音不過是借口回房,腳步很快地入了房中,合上門,轉身自袖中取出封無疾的那封回信。

展開又看一遍,她來回踱了幾步,走去桌前,將信仔細收了起來。

原本還在思索著要如何回信,現在看來,短日內是不可能去信秦州了。穆長洲今日分明是在試探她,顯然已懷疑她熟悉兵事。雖然信有加密,但為防萬一,還是暫且擱置,等待時機再說。

房門被用力拍了兩下,連帶門上的占風鐸也一陣響,繼而被推開,是勝雨。她手中托著一隻琉璃碗,垂首道:“軍司讓昌風來傳話,給夫人送一盞溫湯壓驚。”

舜音收心,在桌後坐下:“放著吧。”

勝雨將溫湯送入,放在桌上,看她隻是裙擺稍皺,並未見哪有受驚之態,應無大礙,才躬身退去,順手替她合上房門。

舜音看出去,恰好看見穆長洲走入後院,如鬆長影在將要合上的門縫裏一閃而過,大約還朝她房中看了一眼。

她端正坐著,等門完全關上,似才舒出一口氣。

沒再出過房中,外麵似乎也一直沒什麽動靜。

軍司府中平靜如常,但到了晚上,舜音躺在**時卻久久難眠。

等到她將所有事情都細細捋了一遍,才閉上眼。

不知多久,身已睡去,心思卻還在翻騰。恍惚間,她又立在那片路障陷阱處,想轉身卻被一張弓牢牢製著腰身,抬頭就看見穆長洲的臉,他嘴邊似笑非笑,眼神沉沉如已看穿她,語氣卻沉雅如常:“音娘還瞞了我什麽?”

她喉間似已堵住,怎麽也說不出話來,想動也動不了,如同被他綁入牢籠……

舜音猛然睜眼,盯著頭頂的青羅軟帳看了一瞬,才終於能動了,緩緩吐出口氣,坐起身來,一手撫了下左耳。想起了他發現自己左耳失聰時的情形,也是這般什麽都不說,卻篤定非常。

她又撫一下後腰,那裏還隱隱作疼,不禁蹙了眉,自言自語一句:“還不如嫁給個傻子來的好……”

偏偏他如此精明,眼睛也太利了。

日頭升起時,勝雨來了東屋,見房門已開,夫人果然又是早起。

“夫人,”她在門前大聲報,“軍司近日沒有公幹了,可不必早起。”

舜音坐在妝奩前,理了理鬢發,轉頭指一下桌上:“昨日送來的湯沒喝,已冷了,幫我另做一碗來吧。”

勝雨立即進門來取。

待她將要出門,舜音才朝門外看了一眼:“軍司既然沒有公幹,可是出去了?”

勝雨捧著湯回:“是,軍司一早去官署了。”

舜音點點頭,仿若隨口一問,接著道:“沒有公幹也好,我今日乏累,也不想出門。隻不過原本打算去給陸刺史道個謝的,上次他邀我去浴佛節一番盛情,本還想得空了去還個禮。”

勝雨道:“那我為夫人準備厚禮,送去給陸刺史道謝。”

舜音似是想了想:“你去準備吧,備好了給我看過再送去。”

勝雨稱是,出門去辦了。

湯很快重新做了送來,舜音坐去桌後,端著喝了一口,清清潤潤,確實有些安神,但她又不是真為了喝湯,隻兩口就放下了,轉頭取了筆墨,鋪了一方小紙在眼前,迅速地寫了幾句話上去,又折好。

勝雨已快步回來,手中捧著捆紮好的禮品,放在桌上:“夫人,都準備好了。”

舜音起身,仔細檢視一番,抬頭說:“再取一匹綢緞送上。”

勝雨又出門去取綢緞。

舜音趁機將折好的小紙塞入包裹禮品的牛皮厚紙中。

不多時,勝雨匆匆返回,加入了一匹綢緞。舜音看完點頭,吩咐說:“送去後請陸刺史細看禮品是否都喜歡,若其中有不合心意的,下次便不要送了。”

勝雨記住了,抱著禮品出了門。

舜音看著她出去,反身回房,默默坐回桌後。

幾乎是數著時間在等。

所幸勝雨辦事麻利,約莫三盞茶的功夫,她便返回了,快步趕來東屋複命。

“夫人,陸刺史看完了禮品,皆很滿意,特地手書一封謝帖,讓轉交夫人。”勝雨說著,將帶回的謝帖送到她眼前。

舜音接了,對她說:“辦完就好,我早已乏累,要歇片刻,無事不必打擾。”

勝雨躬身退了出去,還替她將房門關好了。

舜音立即去看謝帖,帖子封口嚴密,陸迢竟然分外細心。

今日借送禮之名,那張夾帶的小紙上,其實特地寫了委托陸迢的一件事情——

她稱上次寄信隻顧著與弟弟敘論親情,連與穆長洲的婚事都未能細說,以至於穆長洲後來收到封無疾回信後多少有些不快。因此今日特地請他幫忙,若是後麵封無疾再有來信,能幫她攔下就好了,否則隻怕穆長洲查信時看見她弟弟再提此事,又要不快。

陸迢的權力有限,舜音自然明白,但她在涼州孤立無援,四周全是穆長洲的銅牆鐵壁,也就隻有他可以施以援手了。

因此,那張小紙上,她又加了一句:若實在難為,隻需將信退回,反正以後多的是機會通信,隻這段時日不要讓舍弟來信妨礙我與軍司夫妻感情就好。

回想到此處,舜音眼神不免動了動,倒像是真與穆長洲情深意濃了,一邊想,手上已拆開了陸迢的謝帖。

謝帖上,陸迢回複地也很周到。他稱雖然寄信他做不得主,但收信的第一道確實是他經手。隻不過若是攔了後要交到她手裏就難了,通常他經手後還是要送交軍司查驗的。

好就好在,舜音隻是要求退回,並不難辦。

舜音在那張小紙最後隻道慚愧,因為如此夫妻私事而勞煩他,請他恕罪,看完燒了就好,否則實在無顏見人。

陸迢在謝帖上最後的話便也多少帶了些揶揄:夫人放心,既是私事,豈能不懂,小紙已燒了。

舜音看完,起身將謝帖拿去香爐前,引了火燒去,埋入香灰。

她短日內是不會再寫信去秦州了,但時日一久,封無疾定會主動寫信過來關心,穆長洲就容易看到。雖說不一定看出什麽,但他那樣的利眼,不能掉以輕心。

陸迢現在能幫忙是好事,但她還是希望封無疾最好能心有感知,最近都不要寫信過來了。

忙完這件事,舜音將前後又細想了一遍,坐去榻上,閉上眼,在想穆長洲何時會回來。

昨夜沒能睡好,確實乏累,但即便閉目養神她也無法放鬆心神。

感覺裏隻淺眠了片刻,舜音隱約聽見一聲占風鐸的輕響,繼而身前似是罩下了一方陰影。她睜開眼,眼裏霍然出現一截袍衫衣擺,一抬頭,麵前站著穆長洲。

他袍衫緊束,長身而立,似是剛回。

舜音險些以為又是夢中場景,隨即回神坐正:“穆二哥怎麽來了?”說著看一眼房門,門已開了。

穆長洲一進來就看見她一手支額斜倚在榻,在閉目養神,走到她麵前,看著她臉到此刻,也沒看到多餘表情,始終沉靜如常。他開口說:“剛回府中,來看望音娘,音娘今日連房門都未出,是在回避我?”

舜音若否認就太欲蓋彌彰了,別過臉,淡淡說:“是。”頓一下又說,“腰疼。”是提醒他昨日好事。

穆長洲目光落去她腰上,她別過臉時身也微斜,愈發顯出收束的腰肢輕軟纖柔。他看了兩眼,衣擺一掀,徑自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舜音餘光剛瞥見他坐下,腰後一沉,不禁一愣,才反應過來是貼上了男人的手,轉頭看去,穆長洲的手就在她腰後,眼睛看著她,忽而一按。

她立時蹙眉,輕“嘶”一聲,一手扶住榻邊。

穆長洲手收了回去,自衣襟間摸出一隻圓扁小盒:“果真是傷了,我那張弓是硬弓,確實力重,今日就是來給音娘送藥的。”

“……”舜音抬眼,他已將小盒放來她身側,恰好接近,瞥見他那隻手,她轉開眼。

穆長洲頭稍低,看著她臉笑一下:“軍中的藥見效快,料想明日音娘就不用回避我了。”

舜音頓時轉頭看去,他站起身,目光又在她腰上看了一眼,自眼前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