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王師穩然而來, 卻一路毫無風聲,直到此刻快至涼州城前,才揚展龍旗, 舉起華蓋,猶如天降。
後方還跟隨沿途各州護行的兵馬, 無邊無際, 愈顯聲威。
未至城下, 大軍已停。
軍中沒有禦駕車輦,帝王隻乘馬而來,當先勒停,不再往前。
後方大軍卻已調動, 幾名朝中將領分率兵馬而出,揮旗策馬,一路往南,一路往北。
天將黑下,四下卻毫不停歇, 奔過的馬蹄聲接連不斷, 遠處廝殺聲又起。
城頭上再擂響戰鼓,不覺已成赫赫莊嚴之聲。
舜音隻覺連這也是安排好的, 帝王一來, 大軍即動,毫不停頓,看一眼身旁,穆長洲依舊平靜,隻站在原地。
直到麵前奔回輕騎, 來報城下外敵已清除幹淨。
他才開口說:“傳訊各處,天子親率王師退敵, 命各方及時送報戰況。”
輕騎立即散開,朝四處策馬奔出,一路高喊:“天子親率王師退敵!天子親率王師退敵!”
一路重複著,隨風送向各處。
北麵很快奔來快馬,張君奉疾馳在前,衝過來就道:“西突厥各部皆被重創而退,又有中原大軍趕來支援了……”
穆長洲返回時,西突厥各部就已受創在退,隻點了下頭。
張君奉是因新去支援的大軍才來報的,緊跟著就聽見了那陣輕騎的高喊,扭頭朝東一看,一見最前麵華蓋貴馬的情形,睜大雙眼,立刻下馬,整衣跪倒。
胡孛兒緊跟著打馬而至,大嗓門地喊:“北麵穩了!”剛喊完就看到了遠處情形,呆愣住,被一旁的張君奉拽了一把,趕緊下馬跟著跪倒。
南麵一支兵馬正馳向此處。
最前方的是令狐拓,離了一截停住,刀未入鞘,滿麵塵灰,看著穆長洲,報上戰況:“吐蕃後方受挫,現大部援軍趕去,已致敵退……”
話一停,他也聽見了遠處的高喊,轉頭看向東麵,才知大部援軍從何而來,下了馬背,朝東跪下。
城頭守軍匆忙出城,清掃去城前廝殺過的痕跡。
除了趕去支援的王師大軍,各處都陸續有抗敵的副將帶領兵馬趕來,城中也湧出了各個城門上守城的將領和守軍,每一支都馬腿裹塵,甲胄沾血。
到了東城門外,每一支都朝東跪下。
遠處廝殺聲漸弱,城頭燃起火把,四方戰鼓又漸次擂響,傳遞退敵訊息。
再無戰況送至,舜音看了眼身旁。
穆長洲將一手持著的弓搭上馬背,攬著她的那隻手輕輕一帶,鬆開,往前走去。
她在後稍頓,又緩步跟上。
華蓋終於往城下而來,年輕帝王跨馬而來的身影逐漸清晰,直到停於城門前。
城上守軍也接連跪下,四下寂然無聲。
穆長洲一步一步走至馬前,玄甲隨步輕響,背對城門,垂首下拜:“臣穆長洲拜見。”
舜音跟在他左側,斂衣拜下。
眼前明黃袍擺一閃,一手虛抬了一下。
舜音順著抬手起身,看見帝王已經下馬,就站在穆長洲麵前,清俊溫和的臉上似有些訝然,又似有些恍惚,隔了一瞬,親手將他扶了起來。
“多年不見,終有今日。”帝王說,“你已全然不似當年。”
穆長洲站直,目光幽然沉定,沒有言語。
帝王抬頭看了一眼麵前巍峨高聳的城門,上麵的涼州二字不知浸染了多少風雪,收回目光,又看向他:“今夜入城,眾軍整歇,明日再行正式拜見。”
穆長洲垂首,退開:“請陛下入城。”
舜音跟著讓開。
立時城上城下,愈發無聲,多年以來,這片土地第一次恭迎帝王親臨。
華蓋輕移,帝王坐上馬背,隨著緩踏的馬蹄,進入城門……
戰場被趕來的王師大軍接管,兩邊敵兵先被反擊受創,又遭這新到的援軍壓來,疲憊難抵,一退再退。
西突厥各部早已帶著受傷的可汗慌退,如今更是連夜遁去近百裏。吐蕃大軍先退,仍剩殘餘兵馬負隅頑抗,等到中原天子禦駕親征的消息傳遍各處,四麵涼州兵馬士氣大振,協同王師合圍而來,對麵大相才終於放棄,連夜吹號急離。
舜音睜開眼,麵前是軟褥羅帳,一時間竟沒回過神,坐起身,才想起先前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
昨夜返回府裏已經很晚,穆長洲與她走入府門時,皆是渾身衣汙沾血,府裏一眾隨從侍女都驚訝萬分,似乎誰也沒想到,艱難抵抗了多日的戰事竟反攻大勝了。
等聽到外麵傳來帝王率軍親征的喊聲,更是個個震驚難言。
她披衣起身,看見屏風外走入的身影。
穆長洲周身清理一淨,身著袍衫,正看著她,剛下戰場一夜,聲音還微有嘶啞:“等你睡夠了再起。”
舜音記起今日還有正式拜見,整衣下床:“已經睡夠了。”
穆長洲才走近:“那便準備走吧。”
昌風早早就在府門外候著,手中捧著一隻錦盒。
府門前是剛剛備好的車馬。
許久,穆長洲從府裏走了出來,回身等著。
舜音跟著從門內走出,一身襦裙莊重,挽著披帛,細致綰發,見昌風捧著錦盒,不禁問:“這是做什麽?”
穆長洲忽然抬眼看了看府門前的匾額,垂眸看她:“麵聖之前,我有件事要與你說。”
舜音迎上他目光,點一下頭……
所有趕來的中原大軍都沒有入城,隻在城外駐紮暫停。
趕去支援的秦州兵馬自北麵關城而回,也一並停留城外。
封無疾得知帝王親至,趕進涼州城時,城中已經一片安定,沒了戰鼓聲和奔馬聲,白日的大風吹過,似將先前彌漫的血腥氣也都吹去了。
帝王雖已入城,卻沒有半點興師動眾,甚至隻停留在官署,沒有入住任何別苑行館。
封無疾趕至官署外,下馬走入院內,隻見眾多將領官員都已聚來,幾乎人人麵朝著前方禁軍守衛的大廳,看起來個個神情意外,又隱隱帶有振奮。
他站在一旁,臉上正經,心中暗自欣喜,料想此番聚在這裏,是要論功行賞了,他阿姊是總管夫人,穆二哥是總管,必然是賞得重中之重。
剛想完,外麵幾聲馬嘶,緊跟著有人自外走入。
穆長洲袍衫整肅,身旁跟著舜音,一同走了進來。
後方跟著雙手捧著錦盒的昌風。
院內眾人立即轉身抬手,朝他見禮。
張君奉和胡孛兒站在右邊,昨夜驚訝之後,今日隻剩喜色。張君奉是覺得大事終究成了,胡孛兒在惦記會有何賞賜,搓著手,都想上前來問了。
令狐拓身罩軟甲,站在左側,見禮之時,終究也抱了下拳,沒有別話。
封無疾一見到他阿姊便想上前說話,卻見她已朝自己看來,隻好忍住。
確認他無恙,舜音衝他點頭,便隨穆長洲往前去了。
廳門前的禁軍隨即高聲傳話:“宣涼州總管、夫人覲見。”
大廳之內安靜非常,帝王身著明黃圓領袍衫,端坐上方案後,一旁隻隨侍一名禁軍,連內侍也沒帶。
穆長洲走入,剛要掀衣下拜,帝王已出言阻止:“不必了,你明知今日見你,不是為了正式拜見。”
他直起身,垂手而立:“陛下是為了臣的奏折。”
舜音一如既往在他左側,剛要跟著拜下,也停了,隻默默聽著。
帝王手中拿著剛送至的戰報,看完之後起身,緩步走近,停在他麵前:“朕已如你奏折所請而來,戰事後續皆會交由朝中處置,這是朕多年前欠涼州的援軍。”
穆長洲語聲溫沉,一片平靜:“奏請陛下親征,並非隻為當年舊事。河西已被推離中原多年,如今王師到來,是向天下宣告國中捍守此地的決心,向百姓昭示有王朝蔭護,此後河西心向中原,敵寇才不敢肆意強犯。”
帝王道:“朕明白你用意,你將什麽都布劃好了。”
穆長洲說:“陛下既明白臣的用意,現在便是將奏折中其他奏請一並兌現之時了。”
廳中忽而靜了一靜,帝王沉吟不語,語氣如對舊友:“這樣對你未免不公,我應為你昭雪。”
穆長洲竟笑了一下,聲低在喉中:“沒做過的事才叫昭雪,割下父兄頭顱,隔絕中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諸事黑白難辨,即便事出有因,我也確實做了,又何需昭雪。”
舜音右耳聽見他低低的話語,心微微一扯,見他穩然不動地站著,才忍住了。
穆長洲忽而掀衣拜下:“請陛下準我奏請。”
舜音什麽都沒說,隻斂衣,跟著下拜。
帝王默然站了一瞬,似細想了一遍,終於點頭:“準奏。”
隻片刻,外麵眾人又聽到禁軍的高聲傳話,宣人入廳。
張君奉和胡孛兒皆在其列,連忙整衣進去,胡孛兒尤其激動,直捋胡須。
緊跟著被叫入的,是甘州都督令狐拓。
幾人入廳拜見,起身時看見帝王立於案前,一臉肅色。
一旁站著穆長洲和舜音,卻看不出什麽神情。
帝王示意幾人起身,溫聲開口:“此戰之後,兩麵外敵受創,河西十四州平定,諸事需另做安排,眾將官當論功行賞。”
胡孛兒眼神發亮,又忍不住要搓手了。
帝王接著道:“按涼州總管穆長洲上奏,佐史張君奉、番頭胡孛兒,皆為鏟除前總管府叛國敵賊立下汗馬功勞,當按功封賞。涼州諸營將士,凡除敵保國有功者,一律以功論賞。”
張君奉立即拜謝。
胡孛兒跟著拜倒,喜上眉梢。
帝王腳下走動一步:“另,河西十四州之上設防禦觀察使,以監督各州軍政,防擁兵僭越,禦外患敵情。甘州都督令狐拓一族忠烈,剛正忠良,擢升為河西道防禦觀察使,此後河西諸事,可直報朝中。”
令狐拓詫異地看向穆長洲,張君奉和胡孛兒也麵露驚色。
穆長洲臉色卻毫無變化,也沒看他一眼。
令狐拓站了一瞬,才想起跪下謝恩。
帝王停步一瞬,才又說:“待戰事之後,除去涼州總管之位,改涼州鎮軍大總管為涼州行軍大總管,從此以後,非戰時不設。”
幾人愣住,全又驚訝地看向穆長洲。
穆長洲轉頭朝外說:“送進來。”
昌風垂頭躬身,捧著錦盒送入。
他掀開錦盒,裏麵是涼州總管的印信,手往前虛推一下。
昌風直送去前方,交給禁軍。
穆長洲說:“印信奉還,待戰後穩定,涼州總管便不再為常職,隻戰時而設。戰時總管統調十四州兵權,共禦外侮,餘時卸任,由防禦觀察使協同十四州外防侵犯,內防僭越。最高軍政大權,一概交還朝中。”
廳中已然鴉雀無聲,誰也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安排。
處心積慮得到這個位置後,竟然直接除去了這個位置。
帝王看著他:“你自己呢?”
穆長洲聲不高,卻始終平靜:“這是我為陛下所定的河西之策,由此便完成了我當初身任宣撫使,遠歸涼州之任。”他頓一下,又說,“如今鏟除內賊,平定外患,一雪前仇,我也完成了對郡公府的交代。諸事皆畢,我已事了,今後隻在涼州,若有用我之時,再行我之用處。”
舜音轉頭看向他,沒有一絲意外,出門時他說有話要說,便已全部告訴了她。
當初最醉心權勢的人,現在放下了權勢。
穆長洲忽然轉頭朝她看來,語聲更低:“隻是我夫人居功至偉,不該如此,我說過要讓她做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就要食言了。”
舜音想起他傷未好時,曾說過一句:“我做不了總管也沒什麽,隻是無法再讓你做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了,未免可惜。”
她當時說不在乎,他還追問是不是真的,如今想來,是早有打算了。
想到此處,她竟笑了,依然說:“我不在乎。也不是沒做過,並無特別,何況我也已事了。”
穆長洲唇邊輕牽,手伸過來,悄然在身側握住她手指。
帝王看了眼舜音,又看去他身上:“你夫人之功,封家之功,我並未忘記,自有安排,你也一樣。”他語聲溫善,臉卻肅然,“此後涼州總管雖隻戰時而設,但若真有那時,總管也隻會是你穆長洲。”
穆長洲並未言語,隻默領了這份責任。
“除此之外……”帝王語氣忽低,“我曾說過,不能讓郡公府就此沒了,此後由你承襲郡公爵位,至少武威郡公府,要永存涼州。”
舜音看向身側,被他握著的手指,輕輕回握一下。
穆長洲定定站了一瞬,終於下拜:“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