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客舍輕薄的窗紙上映出一道側影,虛幻朦朧得不甚分明。

天剛亮不久,室內昏暗。窗邊站著的身影一動,抬手推開道窗縫看出去。

客舍太小,窗外即是外院,院牆外則是一片直撲眼簾的蒼茫天地。

陽春三月,這片天地裏卻看不見什麽綠色,遠處橫亙黃塵古道,道側倚靠群山莽原,遠接蒼穹,籠蓋四野。

她隔著帷帽垂紗深吸了口氣,風很大,許久沒有這樣自由地吹過風,也沒這樣行過遠路了,直至風入肺腑,涼徹心扉,才有了一絲實感。

待這陣風過去,她目光看向客舍院內——

當中一輛馬車,左右各一小隊牽馬佩刀、身著短打的隨從。院門口領隊的被他們稱作番頭,一臉絡腮胡,牽一匹肥壯的棗紅大馬,一樣做短打裝束,嘴裏嘰裏咕嚕地在數落著什麽,大約是在嫌棄路途遙遠。她聽不清楚,隻覺得煩躁,移開眼,又瞧見剛牽出來的幾匹矮種馬,其後跟著的都是婢女,個個以薄布遮著麵擋風,好多捧著行李邊走邊打瞌睡,醒著的也是昏昏沉沉。

這支出行隊伍護她前行,總共不足二十人,以她如今身份,卻能說是排場盛大了。

心中自嘲著,她剛要去看對麵客房,驀然天邊遊蛇電閃,繼而“轟隆”一聲驚雷巨響。院牆外有什麽“嘩啦”斷裂,焦黑冒火地直直下墜,掃落牆頭瓦片砸進院中,“啪”地帶出一陣塵煙。

頓時四下驚動,隨從們紛紛按住驚懼欲奔的馬匹,打盹的婢女也被驚醒,接連慌亂驚叫。

“啐!什麽鬼天,馬上就要上路,竟大白日驚雷!”番頭扶一下腦袋上的襆頭,拽住馬韁朝天大罵,轉頭又嗬斥婢女,“都閉嘴!不過是一根樹枝被劈斷了,叫什麽叫!”罵完了他猶不解氣,丟開馬過去,一腳踢開那根焦黑的樹枝,“說來就來,嚇了老子一跳!”

舜音往右側著身貼近窗口,手指還搭在推開的窗縫上,聽見番頭那幾句大聲的咒罵,竟牽了下唇角。

真是應景,人生在世,有時突然發生的事也堪比白日驚雷,就如她眼下這樣。

“去,還不去看看那位新夫人!”番頭大聲指使婢女,一邊就要扭頭朝客房看來。

舜音先一步拉上了窗縫。

一個婢女慌忙跑來,推開客房門,看見舜音端正站在窗邊,頭戴帷帽、垂紗遮臉,連衣擺都分毫未亂,驚魂未定地問:“方才那麽大的動靜,夫人竟沒驚到嗎?”

“沒有。”舜音聽在耳裏並不覺得那有多響。

婢女隻覺得不可思議,看了她好幾眼,才帶上門退出去了。

“讓開!阿姊!”有人自外大步過來,一路呼喊著到了客房門前。

一片忙亂嘈雜裏,番頭更沒好氣:“行行行,等一下再走!讓封郎君先好好問候去!”

客房門又被推開,來人進門前還拍了一下門框,像是怕舜音注意不到似的:“阿姊!”

舜音抬頭看見他,把帷帽摘了。是她弟弟封無疾。

方才朝對麵客房看時沒見到他,便猜他一定是避著外麵這群人,果然是,這一路他都這樣,不願與那群人接近。

封無疾快步走近,身上青衫微皺、披風歪斜,料想剛剛也受了些驚,一到跟前先湊近看了看她左耳,關切問:“方才沒有不舒服吧?”

舜音抬手攏了一下耳邊鬢發:“沒事,他們不知道我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

封無疾走到她右側,推窗看看外麵,見番頭已領人去客舍外觀望天氣,婢女們與剩下的人也去整車了,拉好窗戶,才回頭放心說話:“阿姊,眼下可是已經過會州了。”

舜音點了點頭:“嗯,遠離長安已有千裏之遙了。”

封無疾陡然急了:“你隻說這個?倒像是不知道你此行是要去做什麽的!”

舜音說:“知道,去嫁人。”

“……”封無疾被她輕飄飄的語氣噎了一下。

不錯,她確實是去嫁人的。他這個當弟弟的一路跟到這裏是送嫁的,外麵那一群人都是遠道來迎親的,否則怎會一口一個“夫人”的叫她。

封無疾都因此氣一路了,不願聽那“夫人”的稱呼,能避則避,此刻已行到此處,實在忍不了了:“按這行速,再往前就會進入關口,然後便直往涼州去了,你這一路就如此不在意?”

舜音反問:“如何在意,難道這樁婚事我能拒絕?”

“……”封無疾又被噎住,悻悻地拂了一下衣袖。

前月涼州總管忽然派人遠來長安向封家提親,說要為下屬求娶良配。

從未有過這種事,以往嫁娶之事隻聽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見過上首官員要為下屬安排婚配的?

可涼州總管勢大,治所涼州城繁華富庶直追二都,又下轄十四州河西要地,更兼統西域諸國。如此封疆大吏,帝王尚要側目,豈敢有人小覷?他要如此行事,又有誰敢質疑?

封無疾當時隻覺得古怪,連番追問派來的媒人緣由。

對方回答:總管認為河西之地盛行胡風,涼州城雖也繁華,女子可遠沒有東西二都的閨秀知書達禮。早聞渤海封氏有女尚未出嫁,正是天賜良緣……

怎麽聽都像是一番早就背好的客套話,行雲流水都不帶打頓的。封無疾再往細了問,對方就什麽都不說了。

沒幾日,竟連今聖也得知了此事。

據說涼州總管特將此事上奏聖聽,自稱心向二都,奈何地處偏僻,恨自己無適齡婚配兒女,更不敢高攀皇室宗親,隻得以下屬代之,願為其求娶二都好女,如此也算得蒙聖恩、澤被西北,以成一段佳話……

佳話雖好,隻是沒想到會落在封家頭上。

聖人倒沒裁決,隻讓封家自行決定。然而這樁婚事封家確實無法拒絕,隻因封家早已不比當初。

何止不如當初,甚至連平民百姓也不如了……

但封無疾仍是不忿,壓著聲,幾乎已湊到舜音耳邊:“河西一帶可不是溫善之地,你看看方才那說變就變的天就知道了。而且他們前月提親,次月就派人來接,涼州距長安可不止千裏,明擺著他們是料定我們無法拒絕,接的人緊跟著媒人就來了!下聘匆忙,走禮草率,這些也都不說了,新郎竟也不露麵!好歹你也要問問到底是要嫁給誰啊!”

舜音聽他一口氣發泄完,竟笑了:“問了又如何,我如今這樣,還能挑誰?”

“……”封無疾憋悶地臉都青了,對著她這笑臉卻又沒法再說下去。

“婚書在母親那裏,”舜音忽然道,“她自然知道我要嫁給誰,她都同意了,還有什麽可說的,料想總不至於要讓我嫁給一個行將就木的廢人。”

封無疾皺眉不語。他們的母親對這樁婚事所言甚少,也不讓他多管,他追問了好幾次都是被訓斥,不了了之。

婚書已換,其實已然禮成,再計較這些早沒意義。這事突然而至,母親和舜音卻都冷靜得很,隻有他一個人最不平。

不是不能嫁人,他隻是不舍他阿姊嫁得這麽委屈罷了,她已經很不易了。

舜音在桌邊坐下,扯了下手上帷帽,垂眼,目光落在衣擺上,忽又問:“此番離開長安前,母親可有什麽話給我?”

封無疾亂七八糟的思緒一頓,臉色忽而訕訕起來,默默退開些,在一旁坐下。

舜音抬頭看了看他的臉,神情黯了下去:“我猜猜,料想母親說的是:‘她也總該有用一回了’,是不是?”

“你怎……”封無疾下意識就要說“你怎麽知道”,說一半生生改口,“你怎麽能這麽想呢……”說完渾身不自在。

舜音臉色白淡,一言不發。

她與母親關係冷淡已久,這些年她也不與家人住在一處,一直獨居長安城郊。甚至此番出嫁,母女也不曾相見,更無半分溫情脈脈地相送。

封無疾知道她眼力素來敏銳,忽然有些後悔來說這些了,本已不易,又何必再惹得她心中不舒坦。畢竟這婚事怎麽看都像是母親隨手就將她推出去送人了……

屋內沒了聲音,外麵番頭已回來了,不耐煩地高嚷:“行了嗎?沒雷沒雨,還走不走了!涼州可還沒到呢!”

封無疾剛忘卻的火氣“蹭”一下又竄出來,恨恨地對舜音道:“涼州涼州!當初連涼州武威郡公家的婚事你都拒過,如今不過一個下屬官員倒橫起來了,涼州當初我們就不稀罕!”

舜音心緒一斂,忽被他的話勾起了久遠的回憶,還沒來得及細想又全壓下了心底,擰著眉打斷他:“可是不在當初了,現在得稀罕了。”

封無疾撇了下嘴,終是悶頭起身出去了。

舜音輕吐一口氣,起身將帷帽重新戴上,取了桌上的一隻綠錦包袱,緩步出門。

外麵早已恢複如常,番頭坐在馬上揮手催促,眾人都在上馬。

她如這路上的每一日一樣,在眾人注視下登上車。

“你等等,我有事問你。”馬車剛往外駛動,車外傳來封無疾的說話聲,伴隨著依稀可聞的馬蹄聲。

舜音往右側坐,貼近馬車窗格,聽清他後麵的話:“你此行是替誰接親呢?”

原來到底是不死心,竟找番頭問話去了。她心想問了又如何,還能不嫁麽?反正已到這裏,用不了多久就會知道了。

“封郎君這一路都不理睬咱們,這會兒怎的想起問這茬了?”番頭口氣大咧咧的,全然不當回事,“真古怪了,你竟不知自家姐夫是誰?那咱們外人又哪能知道呢?反正你們講了父母之命,咱們這邊有媒妁之言,你還擔心這是騙婚不成?不如去找咱們涼州總管問問?或是去找聖人問問?我就是奉命來接人的,也隻知道夫人是要嫁給涼州屬官,至於是哪一位,去了就知道了唄。”

“渾話!”封無疾狠狠斥責一句,似是氣極,再無他話。

舜音挑起簾布往外看,番頭目送著封無疾怒氣衝衝地打馬去了車後,笑得臉上絡腮胡子都抖起來。

她抿住唇,這一路封無疾有氣,番頭也不客氣,看來方才的話是在刻意戲弄她弟弟,明明知道卻故意不說罷了。

迎親隊伍都如此,料想那個要嫁的人也不是善類。

好就好在,她此行對要嫁誰,根本也不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