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賊船

來都來了,謝燕鴻不好走,也不敢走。他瞪了嬉皮笑臉的顏澄一眼,朝太子拱手一禮,便在下首坐下了,長寧忠心耿耿地扮演護衛隨從的角色,抱著手立在他身後。

長寧很奇怪,他相貌不俗,高大挺拔,按理來說很紮眼,但他靜立不動時,就好像一棵樹一陣風一朵花,讓人無端就忽略了他。謝燕鴻在心裏嘀咕過,這怕不是一種功法,方便隱匿蹤跡。

經過之前的事,顏澄心裏是徹徹底底地討厭起長寧來了,但那日他也一樣親眼見長寧射殺玄豹,心裏有點怯了,隻懶懶地掃了長寧一眼,不再多言。

玉脂坐在太子身旁,殷勤勸酒。

謝燕鴻與顏澄挨著坐,小聲抱怨道:“我避之不及,你怎麽還上趕著摻和。”

顏澄支著腿,坐得歪歪斜斜的,舉起一盞酒,遮住嘴巴,朝太子那頭看了看,小聲和謝燕鴻咬起耳朵來:“那位開口,說要擺宴,把人都請過來,我還能說不?隻別多嘴摻和就行了,退一萬步講,支持正統還有錯了?”

說是這麽說,謝燕鴻卻總覺得不妥,隻能按下不想。

太子在上頭發話了:“你們兩人說什麽呢?”

顏澄笑道:“說點兒閑話罷了。”

“你們從小就要好。小時候咱們都是一塊兒玩的,”太子溫和地笑著道,“長大後倒是和孤生疏了。”

太子比他們年長,他們在禦花園裏挖泥巴的時候,太子已經在念書了,哪裏有一起玩過。謝燕鴻與顏澄對視一眼,忙連聲道“不敢”。太子好像一心要和他們套近乎,不住地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來。

“以前定遠侯夫人與母後親近,進宮來時總帶著你。孤記得你小時候作女孩子打扮,玉雪可愛,顏澄小時候不懂事,還鬧著要和你結娃娃親......”

是有這麽回事,謝燕鴻小時候多病,一直到四歲上下才不再扮作女孩,他耳垂上還有耳洞。這樣的笑談,謝、顏兩人早都被打趣慣了,並不覺得尷尬,反而覺得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太子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孫曄庭也來了,就坐在謝燕鴻他們對麵,隻是沒人給他遞話,他就安靜著。

謝燕鴻一是為了打斷太子再憶當年,二是為了不冷落他,便朗聲說道:“你桌前那碟紅菱看著不錯。”

孫曄庭還沒說話,太子便道:“是不錯,脆嫩多汁,你嚐嚐。”

太子話音剛落,便有機靈的樂妓將那碟紅菱端過來,幫謝燕鴻剝起來。玉手嫩白,與紅菱剝開後的顏色相仿,看著便叫人喜歡。隻是孫曄庭不免尷尬,也不說話,朝謝燕鴻笑一笑便罷了。

也不知道太子為什麽不待見孫曄庭,既不待見,為何又要請,謝燕鴻小聲問了顏澄,顏澄隻聳聳肩:“我怎麽知道......”

謝燕鴻用手肘杵了杵顏澄,顏澄會意,找了個話頭,說起那日的馬球賽:“小孫你進了幾球......哎喲,你踩我做什麽......”

謝燕鴻幹笑兩聲,收回腳,孫曄庭尷尬一笑,不說話了。

“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孫沒進球......”謝燕鴻小聲罵道。

顏澄嘀咕道:“我又沒看,哪裏知道......”

金銀酒器隨著潺潺的流水飄動,時不時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玉脂今日也是一身紅裙,打扮得豔光四射,伸手一指,嬌聲說道:“那一盞是奴親手釀的青梅酒,殿下可要嚐嚐?”

太子頷首,玉脂起身要去拿,太子卻按住不讓她起身,隻朝孫曄庭道:“曄庭可願替孤拿一盞來。”

孫曄庭自然不會回絕,起身去拿。那一盞酒徐徐順水而流,並不好拿。按理說,應該是隨侍在旁的丫頭小廝去取,但在場的都沒有笨人,見太子不待見孫曄庭,就都沒有動手。水邊濕滑,孫曄庭伸手去夠,沒夠著,拿一盞酒又順水而下了,他又要去追,窘迫得耳根都紅了。

有樂妓嬉笑著伸手,撩起一點水花,濺濕孫曄庭的袍角。

謝燕鴻看著不像樣,朝玉脂那兒看了一眼,玉脂接住了他的眼風,起身朝太子道:“還是奴去取吧,沒的讓小伯爺濕了衣裳。”

太子隻不說話,玉脂幹笑兩聲,又坐下了,微不可見地朝謝燕鴻搖搖頭。

眼看著孫曄庭差點不小心一腳踏進水裏,堂堂一個伯府少爺,居然在這樣的場合讓人看笑話。謝燕鴻忍不得了,要站起來說話,顏澄一把拽住他,朝他皺著眉搖頭。

謝燕鴻又坐下了,看了看,又覺得實在忍不了。

從小到大,孫曄庭是最最安靜的。一群勳爵子弟裏,顏澄的娘是敬陽公主,禦花園是他的後花園,謝燕鴻的爹謝韜是開國功臣,他娘是先皇後的閨中密友,一個個數下來,也就數孫曄庭家裏最不顯。一群人裏,往往有那麽一個人,像盛光下的影子,孫曄庭就是這個影子,他似乎也甘當這個影子,從不出頭。

但無論如何,也不是這麽被當眾折辱的理由。

謝燕鴻甩開顏澄的手,一下站起來,但太子沒留意他,太子被這時進來的另一個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好熱鬧。”榮王說道。

沒想到榮王會來,在座的都愣了,匆忙行禮。

榮王不請自來,守門的人不敢硬攔,跪著不住告罪,太子麵色不虞,但他常年都是親和溫文的模樣,這時候也能勉強扯出個笑來。

榮王說:“聽小孫說,皇兄在此擺宴,來湊個熱鬧。”

話音剛落,孫曄庭就忍不住往後縮了縮,但太子如利箭一樣的目光還是射向了他。

榮王又問孫曄庭為何立在水邊,孫曄庭低著頭,回答道:“替太子殿下取一盞青梅酒。”榮王習武,眼疾手快,彎下腰去,一下便在淙淙流水之中穩穩截住了那盞酒,交給小丫頭,捧到太子殿下的案前。

太子卻也不喝,一時之間,無人講話,隻聽得見流水潺潺,好不尷尬。謝燕鴻與顏澄二人眼觀鼻鼻觀心,隻要不是個傻子,就知道這會兒摻和不得。

榮王朗聲笑道:“既然沒有我的座,就也不叨擾皇兄了。小孫今天原本是要應我的約,卻被皇兄叫走。皇兄這兒既已這樣熱鬧,那小孫便與我回去對飲吧。”

他來得快,走得也快。

謝燕鴻皺著眉,看著孫曄庭跟著榮王走了。太子麵上還持得住,但眼神卻明顯陰沉下來了。謝燕鴻這才回過味兒來,怪道之前孫曄庭能知道謝月鷺在禦前得了誇獎,原來是因為他與榮王走得近,今日太子不待見他,應該也是因為這個。

勳爵功臣人家,怕遭聖人記恨,不敢站隊,小輩來往起來就方便得多。但他們往後都是要承爵的,孫曄庭和榮王走得近,也就等於整個孫家綁在榮王身上了,這也是為什麽謝韜拘著謝燕鴻,不許他出去瞎玩。

走了一個孫曄庭,太子說到底也不是十分在意,不過是爭一口氣。接下來的時間裏,絲竹管弦接著演奏,冰水裏浸過的時鮮瓜果流水般地上,謝燕鴻卻食不知味。

顏澄向來粗疏,安慰道:“他們爭他們的,咱們要好不就得了,過兩日約小孫出來飲酒。”

謝燕鴻也懶得和他說,多飲了兩盞酒,麵上浮起潮紅,想要回家了。太子卻不放人,不住地和他們談笑風生,像是在和榮王較勁似的,勢要將他們兩家拉上自己那條船。

謝燕鴻都把自己親爹拉出來了,太子還不肯罷休:“侯爺也操心太過了,你都將近十七,若是尋常人家,都結親了。”

顏澄被一個胡姬灌得七葷八素,滿麵潮紅,拽著謝燕鴻,要他繼續喝。謝燕鴻恨鐵不成鋼,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腳,踩得他大叫一聲,逗得勸酒的胡姬咯咯地笑。

眼看著顏澄是靠不住了,謝燕鴻回頭瞥了一眼不存在似的長寧。

就這一眼,卻被太子留意到了。太子也正喝到興頭上,順著謝燕鴻的目光看過去,揚聲說道:“這就是那日射殺猛獸的壯士嗎?”

也不知是哪個多嘴媚上的人多說了幾句,讓長寧在太子這兒掛了號。太子素來喜歡作出賢德樣子來邀買人心,當下就要讓人給長寧加一席。謝燕鴻生怕長寧當場給太子沒臉,悄悄地伸手,拉住長寧的衣服下擺,輕輕扯一扯。

長寧看他一眼,在太子加的那一席上坐下了。

也不見禮,算是犯上了,隻是大家都喝得臉酣耳熱,沒人計較,就這麽放過去了。謝燕鴻鬆了口氣,他看了一眼快要醉死過去的顏澄,無言以對,幹脆挪了挪屁股,挨著長寧坐,附耳過去小聲說道:“太子讓你幹什麽,你就應付過去,千萬不能甩臉子,知道不?”

長寧感覺到一股酒氣伴著熱氣熏到臉上來,歪了歪頭躲開。見狀,謝燕鴻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不識好人心”,側過一點身子,不理他了。

官場上,最易拉近關係的,要麽就是共同的利益,要麽就是酒色。太子今日既在桃花洞擺宴,就沒想著光喝酒。美豔的胡姬,柔婉的樂妓,簇擁著這些少年公子們,不住地勸酒。青春慕少艾,他們中大多數家裏都是管得嚴的,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酒一個勁地灌下去,有好幾個都失了分寸,說起葷話來。

太子早就娶妻生子,這上頭也是頗有心得,借著酒意,越說越不像話,謝燕鴻皺著眉頭,坐如針氈。太子指了一名衣衫單薄的胡姬見長寧年少英俊,捧一盞酒勸他喝,長寧依舊冷冷的,單手持盞,仰頭喝個幹淨。

謝燕鴻一邊應付著勸酒的樂妓,一邊偷偷看他,心不在焉。難不成這個火燒不著、水潑不進的木頭人好的竟是這一口?英雄難過美人關?

胡姬顏色好,麥色肌膚,綠眼睛水蛇腰,勸了一盞又一盞。謝燕鴻故意不出聲,一是心裏還多少賭著氣,想看長寧會不會出醜,二是心裏也好奇。

不知不覺的,謝燕鴻自己也喝了不少,這時候,又有樂妓,滿斟一盞酒,捧到謝燕鴻麵前。

那樂妓衣衫單薄,貼在謝燕鴻身上,隔著一層紗衫,能感覺到溫熱的皮肉,香風熏人欲醉。謝燕鴻有些頭暈,想推開她,又覺得簡直無處下手,那盞酒直接捧到他嘴邊,酒氣熏得謝燕鴻心砰砰地跳,他頗覺不妙,裝作醉了,一抬手,打翻了酒。

樂妓一聲驚叫,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謝燕鴻撐著桌案站起來,腳下發軟,腦子裏還算清醒,他說道:“不勝酒力,唐突殿下了。”

太子也有些眼神迷蒙了,看他一眼,揮揮手道:“扶下去換件衣裳。”

玉脂在他旁邊,應了一聲,要去扶謝燕鴻。謝燕鴻看了一眼還在喝的長寧,推了他一把,佯作頤指氣使,說道:“你扶我去。”

長寧手上正好拿著酒盞,被他一推,酒盞也脫手了,灑了一身,這下好了,兩人都是一身淋漓,酒氣熏人。玉脂引著兩人往屋裏去,她看上去頗有些惴惴不安,一路走一路往他們兩人身上瞧。

這不對勁。

走在前後無人的長廊裏,謝燕鴻隻覺得頭暈,扶住廊柱,揉了揉太陽穴,一手扯住玉脂的輕紗披帛,問道:“這酒裏摻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