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極北之地·十四

謝識這一晚睡得渾渾噩噩,他總覺得有些不對,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麽事情沒有完成。

夜間,他做了一個夢。

夢到從神山出逃那日,他和宋魘都穿著一席聖女紅衣。

出逃過後,他遇到了被抓住的洛九歌。

……說起來,洛九歌為什麽會在這裏?

翌日,謝識睜開眼睛。

明明睡了一整晚,他卻覺得自己好像熬了個通宵,頭暈腦脹,混沌得不像話。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如今身在何方。

鮫人海域……洛九歌……

奇怪,洛九歌為鮫族之皇,為什麽會被幾個凡人捉住?

謝識翻身下床,甩了甩腦袋,企圖清明一些。

“仙人,這是要去哪裏?”宋魘在他身後問道。

“啊,我去找鮫皇。”謝識回頭說道,不知怎麽,他有些急迫,似乎知道再去晚一點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你好好休息,在這裏等我。”

說完,他急匆匆走了。

宋魘在**,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臉上的笑意一點點回落,最後恢複至麵無表情。

那雙漂亮的粉色眼睛空洞洞的。

【他又拋下你了。】腦海中的聲音說道。

宋魘垂著眼睫,遮住眸中情緒。水波微動,晃動著床頭的鮫紗,在雪白昳麗的臉上投下一片沉鬱的陰影。

【你不是想獲得足夠強大的力量嗎?】它接著說道:【不是想將他永遠留在身邊嗎?你不想知道,要怎麽做嗎?】

這個聲音,在他腦中出現很多次了。

宋魘沉默了許久,一動不動,好像一座雕像坐在寒玉**。

良久,他長而黑的睫毛輕輕一顫,輕聲問道:“要怎麽做?”

【琉璃心,你知道琉璃心傳說吧?】它的聲音中帶著引誘,說道:【琉璃心就在他的身體裏,隻要你得到了琉璃心,他失去了琉璃心,不就可以達成你想要目的嗎?】

【琉璃心?】宋魘皺起眉:【這不是虛無縹緲之物嗎?】

【當然不是。】這聲音笑道:【難道你都不曾懷疑過嗎?你們倆竟然能殺了神山的偽神,逃出升天,你以為……憑借修仙界小小的修仙者,便做得到嗎?】

宋魘眼眸微閃。

在來到無盡海之前,他們確實剛從神山逃出來。

那座神山裏,居住著一個古老的部落,每年都有活體人祭,供奉著神山裏的一個邪神。

這個邪神,已經到了偽神之軀。

即便是孟驚雪,要殺他也要費一翻力氣。

可在神山裏,這個偽神一直躲避著謝識鋒芒,不敢與他正麵交鋒,隻耍一些陰狠小招。

後來,是謝識喬裝成了即將要送去祭祀的聖女一員,才將那個假山神,斬於劍下。

他知道謝識的身份,恐怕不簡單。

隻是從未想過,他竟然……身藏琉璃心。

良久,宋魘問道:【你要我殺了他?】

【當然不是。】它桀桀笑道:【他可是不死之軀,你隻不過,是將他的力量奪走罷了。】

宋魘抿著唇,沒有應話。

【怎麽?舍不得?】它低聲引誘:【難道你想永遠當一個,被人**欺壓的魅魔嗎?】

【你娘死了,你保護不了她,還要眼睜睜看著她被吃掉。你不僅無法替她報仇,還要像喪家之犬一樣,東躲西藏,免得落得和你娘一樣的下場。在這世上,誰都可以欺辱你,蹂|躪你,若有一天,你要是成了哪位仙尊的情劫,還會被他殺妻證道,若他看上了你,還會枉顧你的意願,將你囚禁起來當成禁|臠……】

【你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權勢,地位,力量,甚至……喜歡的人。】

眼前的水麵波動,一道水鏡浮現在宋魘麵前。

【看。】腦海中的聲音輕道。

宋魘抬眸看去,水鏡之中,浮現出兩個人的身影。

銀發鮫人身邊,站著一名青衫少年。

鮫人抬起藍色的尖指,姿態親昵,替少年撩去耳畔一縷亂發。

隨後,他從身後,摸出來了一束海合花。

【鮫人一族,崇尚力量,對情愛一事向來熱情奔放,海合花是鮫人一族,示愛的信物。】

宋魘看見洛九歌,將手中白色的花朵遞給了謝識。

謝識愣了一愣,接過了這朵花。

宋魘咬著牙,將**的枕頭,狠狠朝水鏡扔去。

水鏡破碎,其間人影扭曲,最後化成無數泡沫,消散在海水中。

宋魘自認為自己不是什麽好東西。

小時候,為了躲過仙門探查,他常年躲在冰冷滑膩的水底,見不得光。

後來宋芸死了,仙門滅了,他開始流浪。

流浪第一天,有一個好心的男人,帶他回到家裏,給了他一塊熱乎乎的饅頭。

魅魔並不吃這種東西,但宋魘實在餓得太久,狼吞虎咽地吃掉這塊饅頭。

他暈倒了,再醒來時,已經被渾身赤|裸地綁到了**。

這是個戀|童的男人,這個饅頭裏有迷藥。

好在宋魘早有警惕,他用藏在袖口裏的刀片,割斷了這個男人的喉嚨,從他家裏逃了出去。

代價是斷了一條腿。

那時他不過九歲,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跑,便拖著自己的斷腿去了一片林子。

盡管魅魔柔弱,但好歹也是魔族,斷個腿不會要他的命。

天色太晚了,他走不動了,便縮在一顆樹下,睡了過去。

夜間大雨傾盆,淋濕了他的傷口,他便發起了高燒。

一隻路過的豹妖發現了他,那隻豹妖也是餓了許久,見他在這,便要吃他入腹,填飽肚子。

宋魘想跑,可晚上下過雨,地上泥濘,他爬起來,就摔倒,爬起來,就摔倒……

那隻豹妖就在背後,靜靜地看著他掙紮,掙紮,直到掙紮無力,再也爬不起來。

它緩緩地踱步過來,張開森然獠牙,一口咬上他的大腿。

但疼痛沒有襲來,一個修仙者出現,將這隻豹妖斬殺,救下宋魘,還治好了他的病和腿。

這名修仙者是當地一個小門派的弟子,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將他好生養了兩年。

然後,便將他送給掌門,煉做爐鼎。

爐鼎會被上**紋,會很疼,仿佛是把人扔進火裏炙烤。

宋魘隻差一點,就被刻紋成功。

後來,他費盡心思,幾乎去了一條命,才從這個門派裏逃了出來。

繼續流浪,重複上麵的生活。

被欺騙、被欺壓、被蹂|躪……一直到現在。

那道被打碎的水鏡重新出現在宋魘麵前。

過往的一幕幕在水鏡中閃現。

他睡在泥裏,被踩在腳底,被視作螻蟻。

【你真的還想過這樣的日子嗎?顛沛流離,卑賤如塵,什麽都護不住。】

水鏡之中,他的手腕被踩著,有人從他的手心裏,搶走了宋芸唯一的遺物。

一個煙粉色的晶石項鏈。

宋魘的拳頭慢慢攥緊。

他的確不是個好東西。

他心思深沉,滿腹算計,為了活下去可以出賣色相,伏小做低,也可以心狠手辣,冷漠殘酷。

如果有一天,他可以變強,可以擺脫這種卑微如塵的狀態,他一定會……不擇手段的變強。

他也要做人上人,去主宰別人的命運。

【我可以幫你。】

這聲音最後說道。

宋魘應道:“……好。”

*

“什麽?!”謝識將手裏的話還給洛九歌,臉色漲紅,磕磕巴巴地說道:“對、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個花是、是求愛的意思。”

洛九歌銀睫微垂,看著有些失落。

謝識尷尬地摸著後頸,小心說道:“抱歉啊,我、我暫時,沒那個心思。”

“無事。”洛九歌的失態隻有一瞬,很快他便恢複到了原本從容優雅的模樣,微笑道:“我還以為,小識心悅於那隻魅魔呢。”

宋、宋魘?

謝識的臉燙得更加厲害,忙擺手道:“不是不是。”

他哪裏能對別人懷有那種齷齪心思!

看到他這副模樣,洛九歌猶豫半晌,還是道:“那隻魅魔,心術不正,小識還是要小心些為好。”

謝識當然知道宋魘沒有看上去的那麽乖巧無助,但是這也不能怪他。

若是宋魘沒點心思算計,恐怕早就被吃得連骨頭渣就不剩了。

他眉頭微皺,說道:“鮫皇殿下,我和他一路同行,自然知道他是什麽樣的品性,這樣的話,不要說了。”

洛九歌看出他不太高興,張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作罷,換了個話題問道:“小識今日尋我,是所為何事?”

“我來是想問……您當日怎麽會被那些凡人抓走?可是鮫人海域出什麽事了?”謝識問道。

洛九歌在海殿走欄外,望著遠方悠然遊過的魚群,歎了口氣:“近日,我族許多子民,被不知道哪裏來的修仙者,誆騙上岸,再也沒有回來。我察覺出事情不對勁,便上岸查探。誰知,岸邊早有幾位煉虛期的修仙者,還有一名渡劫期的修仙者,等候著我。”

“是鮫人海域被發現了?”謝識問。

洛九歌輕輕點頭,說道:“鮫人可落淚成珠,又能織就鮫紗,鮫紗華美,冬暖夏涼,一匹可值萬金。自古以來,有不少人前往無盡海,隻為捕上一隻鮫人,好發橫財。”

“隻是……”他幽藍的瞳眸一暗,滾滾怒氣翻湧而出:“隻是最近這些人,實在貪得無厭,竟如此戕害我族!”

“我之前聽聞,是流仙宗主與酈國皇帝有交易,才將您抓了起來。”謝識問道:“你與流仙宗主,可有舊怨?”

洛九歌搖搖頭,道:“我隻知道流仙宗主,修的是殺戮道,性格陰晴不定,手段極為狠辣。”

“殺戮道?”謝識擰眉,問道:“流仙宗主,之前不是修的劍道嗎?”

洛九歌一愣:“我未曾聽說過流仙宗主修劍道,不過,他確實有一把摯愛的本命劍。”

流仙宗主修的竟不是劍道?

奇怪,為何他一直記得,流仙宗主就是修的劍道?

……他為什麽會記得,流仙宗主修的是劍道?

謝識慢慢睜大眼睛,一下子愣在原地。

他會什麽會認為流仙宗主修的是劍道?

為何……他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