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蠻荒·三
蠻荒深夜,冷得令人發指。
即便是法衣也難以抵禦這樣的寒冷。
好巧不巧,謝識的袖內乾坤裏,正好有一張黑色的毛毯。
不知道是用什麽動物的皮毛做的,暖和得很。
這張毯子大小合適,剛好能蓋住兩人的身形。
但宋魘似乎還是很冷。
他柔軟的身體緊緊貼著謝識,兩條冰涼的手臂圈住謝識的腰肢,半點縫隙都沒留。
淺淡的幽香,源源不斷地鑽入謝識的鼻腔中。
他紅著耳根,躲也不是,推也不是。
隻能僵硬地愣在原地,一動不動,閉緊眼睛裝睡。
但他的睫毛顫得和振翅欲飛的蝴蝶一樣,一看就知道他心緒浮動,肯定沒睡著。
宋魘彎起嘴角,喚他:“阿識。”
謝識心口一跳,睜開眼睛,浩瀚無垠的星空瞬間撞入眸中。
他口中發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說:“怎麽了?”
宋魘卻不答話,反而問道:“怎的不看我?”
謝識被他這麽一說,隻好紅著臉偏頭去看他。
宋魘笑靨如花,眉目含春,粉色的眼眸裏映出他泛著紅意的麵容。
漂亮得誘人。
“看、看了。”謝識老實巴交地道。
宋魘悶笑出聲。
真可愛。
謝識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問宋魘:“睡不著嗎?”
修仙者自然是不需要睡覺的,其實紅娘局的員工也不需要睡覺。
但謝識比較鍾情於睡覺這個行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緣由。
至於宋魘……
謝識想了想原文後麵的黃色囚禁戲碼,以及多次在戲碼中昏厥的宋魘。
理所當然地認為,魅魔也應該是需要睡覺吧。
宋魘看著謝識,啟唇道:“冷。”
他又湊近了謝識。
大概是因為不喜歡穿衣服,宋魘的前襟被拉開了些,露出一節白膩的脖頸和胸膛。
一個煙紫色的物體,隨著他的動作,從他的胸膛前落了出來,映入謝識眼底。
之前他不敢看宋魘的身體,一時沒有注意到他脖子上的這條項鏈。
這會兒看清那是什麽東西過後,謝識驀地一愣。
那是一塊煙紫色的水晶,沒有經過雕琢,灰蒙蒙的,嶙峋崎嶇。
兩頭打穿,被一根細繩穿過,懸掛於宋魘的脖子上。
宋魘發覺謝識的怔愣,順著他的眼神一看,發現這根粗糙無比的項鏈掉了出來。
“紫晶石,隻產於魔淵。”宋魘解釋道,不知想起了什麽,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嗓音也低了下來:“……是我母親的遺物。”
謝識看著宋魘脖間的紫晶石。
他怔愣的原因當然不是這塊晶石不夠精致,而是……他想起了宋魘的母親。
宋魘的母親是一個被仙門豢養的爐鼎,喚做宋芸。
說是爐鼎,但實際上魅魔沒有修為,根本不可能當成爐鼎來用。
所以,更準確的來說,宋芸是一個性|奴。
這群道貌岸然的修仙者,隻是為了名聲上好聽一些,才稱她為爐鼎。
魅魔天生柔弱,唯一會的,便是魅術。
他們施展魅術的方式,是通過眼睛。
為了避免遭受魅術,釀出大禍。修仙者們將宋芸的眼睛剜掉,又為了她的美貌不受影響,替她裝上了一對玻璃珠子,以代替眼睛。
這群修仙者對宋芸設下禁製,她本不能生育。
但也許是因為時間太長,她身上的禁製鬆動了。
有一天,宋芸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不知道是誰的。
魅魔的生育本就困難,所以魅魔一族極其稀少。
宋芸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偷偷誕下宋魘。
又讓他藏著躲著,極艱難地活了下來。
誕下宋魘過後,宋芸的身體慢慢垮了。
在宋魘六歲時,她死了。
這時候,這座仙門又養了一批新的魅魔。
魅魔之間,會吞食彼此的屍體。
他們絕不互相殘害,但一旦發現死去的同族,他們會迅速吃掉他的屍體。
這是這個種族的共識。
因為這是能增強他們魔脈,唯一的方式。
一個極其慘烈的方式。
宋芸臨死前,甚至還叮囑過宋魘。
她咽氣過後,一定要盡快將她吃掉。
但宋魘並沒有等到,這個他並不想要的機會。
因為,這座仙門的掌門發現宋芸死了。
他並不知道,魅魔同類相食,是為了變強。
他隻覺得——魅魔吞食同族,是一出好戲。
於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裏。
他將所有的魅魔關進籠子裏,將宋芸新鮮的屍體扔了進去。
鮮血四濺,骨肉分離。
不僅僅是宋芸的,還有其他魅魔的,以及……修仙者的。
魅魔們自殺了,隻有一隻女魅魔活了下來。
她將所有死去的魅魔都吃了,隨後撕碎了鐵籠,將旁觀的修仙者殺了個幹淨。
而宋魘在一片狼藉中,隻尋到了這塊紫晶石。
是宋芸活過的唯一證據。
《萬千情纏》花費了大量的筆墨,來描述宋魘的過去。
寫他為什麽有這樣偏激的性格。
寫他又為什麽這麽恨被囚禁,被玩弄,被支配。
謝識終於發現,自己為什麽對《萬千情纏》的結局這麽不滿了。
宋魘最厭惡最痛恨的,就是被肆無忌憚地踐踏、淩|辱。
這是他,是他母親,甚至是整個魅魔一族的悲劇。
而孟驚雪,囚禁他,欺騙他,利用他。
還要殺他證道。
證道失敗後,又強迫他做了禁臠,日日欺侮。
讓他如螻蟻一般,任人宰割。
孟驚雪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插在宋魘脊骨上的刀子。
於是,在第二次被囚禁後。
宋魘當著孟驚雪的麵,轟轟烈烈地自焚而死。
而孟驚雪也用盡一切辦法去複活他。
並抹去了宋魘過往所有的記憶。
宋魘忘卻了過往,輕而易舉地原諒了孟驚雪。
兩人就這麽HE了。
這個結局讓謝識整整心堵了三天三夜。
宋魘這麽惜命,可寧願死去都不想屈服於孟驚雪。
這個結局簡直就是在侮辱他。
如果硬要用一個詞來形容謝識的心情,那大概就是意難平。
意難平。
他討厭這個屬於宋魘的結局。
這個結局對宋魘不公平。
宋魘垂著眼睫,漫天的星光灑落,卻仍點不亮他的瞳眸。
他低聲說:“也是她唯一剩下的東西。”
回想起原結局,謝識心中泛起細細密密的疼意,很想做點什麽,去哄一哄他。
想了半天,謝識終於回憶起來,袖內乾坤裏有一小罐糖。
用竹筒裝著。
謝識連忙拿出竹筒,倒出一顆琥珀色的糖塊,問宋魘:“糖,要嗎?”
他嘴笨得很,話一說出口就有些懊惱。
這話也太幹巴了。
謝識臉色微紅,又小聲補充道:“應該……還挺甜的。”
修仙者大多辟穀,似乎沒料到謝識竟隨身帶著有糖,宋魘先是一愣,隨後低眉一笑,似是有些眷戀。
他伸出白皙泛粉的指尖,拈走了謝識手心裏的糖。
冰涼的指尖輕輕擦過手心,帶來些許癢意。
謝識不由得蜷了蜷手指,像是要挽留宋魘離開的手。
宋魘將糖塊含進嘴裏,甘甜瞬間在他嘴裏化開。
“怎麽樣,甜吧?”
宋魘抬眸望去,看見謝識那雙淺褐色的眸子,緊張又期待地看著他。
半點情緒都藏不住。
潮濕的舌頭卷起糖塊,將它抵到另一邊去。更加濃鬱的甜意在宋魘嘴裏綻開,他視線落在謝識帶著紅意的臉上,低低笑道:“嗯,很甜。”
也不知道是在說什麽很甜。
甜就好。
謝識倏地鬆了口氣。
“以前想吃甜食的時候,我的母親會去挖一種甜草根給我嚼。”宋魘難得斂去了眉眼間的誘色,神情柔軟而悲傷:“嚼完會有一嘴的渣子。”
他睫羽輕顫,眼中洇出水霧。那雙漂亮的粉色眼眸,像晶石一樣剔透脆弱。
這番話,加上這模樣,立刻就戳中了謝識本就酸軟的心髒。
他抬起手,躊躇了下,才將宋魘小心翼翼地摟進了懷裏。
這個擁抱像一場甘霖,澆灌在了宋魘即將幹涸的軀體上。
他迫不及待地纏緊謝識,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
……但這樣還是不夠。
如果可以的話,宋魘希望,能夠同謝識親近一點,再親近一點。
他的靈魂深處,一刻不停地在叫囂著饑餓與寒冷,時不時就要在他的身體裏作怪。
幾乎快把他逼瘋了。
沒有這礙事的布料的阻攔就好了,宋魘想,那樣,他就可以直接觸碰到謝識溫暖的皮肉,甚至把謝識嚼碎了一口吞進肚子裏。
但是現在不行。
凡事都講求一個循序漸進。
……嚇跑了,就沒有了。
宋魘終於安分了,他乖乖巧巧地縮在謝識的懷裏,兩條手臂死死地抱著謝識。
處於將人箍著跑不掉,又不會讓人太難受的力氣。
謝識動了動,發現自己掙不開。
勒得也不算太緊,能睡著,謝識幹脆便隨他去了。
他輕輕拍了拍宋魘的背,放低聲音哄道:“已經沒事了,睡吧。”
謝識抱緊宋魘,目光悠遠,看向遠方璀璨的星空,終於下定決心。
他不想……也成為插在宋魘身上的刀。
宋魘貼著謝識,輕輕嗯了一聲。
謝識一下一下拍著宋魘的背,像哄孩子那樣。
但他這時已經困倦得不行,沒多久,手上便失了力氣,陷入沉睡。
宋魘閉上雙眼,直到聽到身邊人的呼吸變得平緩綿長,才重新睜開。
他被謝識抱在懷裏,這個姿勢很巧妙,他的腦袋正靠在謝識的胸膛上,可以聽見他咚咚的心跳聲。
宋魘趴在聽了一會兒,然後又抬起頭,將自己的手放在了謝識的胸膛上。
感受著手心裏來自心髒的震動。
撲通、撲通、撲通……
規律而有力。
一切都彰顯著這個人還活著。
蠻荒死寂一片,漫天繁星像一雙雙偷窺的眼睛,宋魘突然有點神經質地捂住了謝識的臉。
叫他不要被這些偷窺的眼睛發現。
謝識被捂住口鼻,不舒服地唔了一聲。
宋魘這才如夢初醒,趕緊鬆開手。
謝識又重新安穩地睡去。
宋魘靜靜地看著他的臉龐,又將自己的手擱在謝識的胸膛上。
撲通、撲通、撲通……
但宋魘仍是不足。
他的心底泛上一絲焦躁,恨不得指尖往下,破開謝識的胸膛,抓住他的心髒,讓他的心髒在自己的手心裏跳動。
這樣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個人活著。
宋魘癡癡地看著謝識的睡顏,指尖不自覺地用力。
呼——
突然,一道陰冷的風刮來,帶著腐爛的味道,打斷了他的思緒。
宋魘抬頭望去。
荒漠盡頭,兩團燃燒的藍色魂火飄搖而動。
——一隻骨靈發現了他們,正朝著他們的方向奔來。
宋魘神色淡漠,他看著它,粉色的眼眸驟然亮起,變成血色豎瞳。
隻是微不可察的一瞬,快到連係統都沒有察覺,他的眼瞳便恢複了原狀。
而遠處的骨靈,像是察覺到了什麽極危險恐怖的東西。
它僵硬地停在原地,開始不受控製的顫抖,牙關相撞,發出哢吧哢吧的聲音。
魂火飄搖,似乎下一秒就要湮滅。
在魂火徹底熄滅之前,骨靈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回身倉皇逃去。
宋魘閉上眼睛,抱緊謝識,溫順地蹭了蹭他的頸窩。
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他也什麽都不知道。
這是一個平靜寧和的夜晚。
星空浩渺,無邊無際。
蠻荒死寂一片,天地之間,隻剩下他與謝識,互相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