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無盡海·十八
對於宋魘這種說掉眼淚就掉眼淚的行為，謝識每每都感到震驚。
也每每都招架不住。
畢竟他確實吃這套。
明明被欺負的人是自己，可謝識這會兒卻反倒心疼起宋魘來了。
真沒出息，謝識在心裏暗暗地罵了自己一句，歎口氣道：“我還什麽都沒說呢，你倒先哭上了。”
宋魘連忙止住哭聲，像生怕惹了人煩，貝齒咬住紅唇，努力壓製住喉中哽咽。
可他越是壓抑，就越是壓抑不住。
眼中的淚水，反倒落得更厲害了，大滴大滴的從眼角溢出。
口中小小聲的嗚咽著，一邊掉眼淚，一邊去看謝識的臉色，像什麽沒安全感的小動物。
謝識頓時就無奈了。
他抬起手，抓住一點衣角，揩去宋魘掉出來的眼淚。
雖然宋魘的眼淚很快就融進海水裏，謝識很本就擦不出什麽來。
但這並不妨礙他哄人的動作。
宋魘抓住謝識的手，將自己的雙眼埋進他的手裏。
“也不知道你哪裏來的那麽多眼淚。”謝識數落的語氣中，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親昵。
聽到這句話後，宋魘抬起嫵媚而狹長的眼睛，睫毛濕漉漉的，透著股引誘人的可憐勁兒，小聲道：“對不起阿識。”
他都說對不起了，那還能怎麽辦呢？
何況，謝識發現，自己的心中似乎不是生氣，也不是厭惡。
比起這些，倒更像是……不知所措。
他明明應該想著拒絕，可他的心髒卻不斷狂跳，令他說不出任何拒絕的字眼來。
謝識不敢去深思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他罵也罵不出來，隻好深深地吸一口氣，壓下背叛意誌的心跳，說道：“這種事隻能是關係親近的人才能做，不要隨便……”
謝識想說，不要隨隨便便親人。
可他又一想，魅魔本身就是以皮相魅惑別人的生物，這話放在魅魔身上，多多少少是有點不太合適的。
隻好轉口道：“不要隨便對我這麽做。”
宋魘失落地垂下眼睫：“我同阿識的關係，不算親近嗎？”
“親近有很多人，有親人之間的親近，朋友之間的親近，愛人之間的親近。”謝識想起剛才唇瓣被廝磨的疼痛，不禁有些臉熱，頗有些不自在地道：“這樣子的親吻，通常隻發生在愛人之間。”
“可我喜歡阿識。”宋魘直勾勾地看著謝識，嗓音黏糊似蜜：“我當阿識是愛人，不可以嗎？”
謝識被他這眼神看得臉熱，不自在地偏開視線道：“……別、別對我說這種話。”
他這態度像是回避。
宋魘方才壓下去的滔天惡念，此時又席卷而來，令他重新起了獨占吞吃的念頭。
他極想掐著謝識的下巴，將他的臉掰過來，讓他的眼睛隻能看見自己。
可到最後，宋魘也隻是靜靜地看著謝識的側臉，伸出手將他耳邊的鬢發，溫柔地捋到耳後。
“為什麽？”宋魘低聲問道。
謝識咬著唇不說話，他便步步緊逼：“阿識不信我嗎？”
謝識覺得好像身體裏好像有兩個人在撕扯。
一邊在說，也許宋魘是真的喜歡他呢？
就算是魅魔又怎麽樣，魅魔難道就不可以真心喜歡上別人了嗎？
另一個人又說，可宋魘就是一個慣常用皮相迷惑他人的魅魔，他隻是為了獲取更多的利益，他怎麽可能會真心喜歡上別人？
謝識一直都知道宋魘的本性，可仍忍不住對他產生了諸多憐惜。
宋魘難道真的會因為這一點微不足道的關心，而喜歡上他嗎？
還是說，還是說他知道了觀世鏡的警告，故意以這個姿態來迷惑他的？
謝識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被撕裂開來，眉頭都忍不住輕輕蹙起，麵上露出一絲痛苦。
這一絲痛苦落進宋魘眼裏，便如一把刀，驟然貫穿他的心間，讓他如夢初醒。
他怎麽……把謝識逼成這樣了。
宋魘咬著唇內側的軟肉，手指也慢慢攥緊。
好半天過去，他舔掉口腔裏溢出的鐵鏽味，攥緊的手指卸下力道。
沉默著，一點點從謝識身前退開來。
“抱歉。”他垂著眸，斂去眸中情緒，規規矩矩地收回手，說道：“是我不好，嚇著阿識了。”
謝識試探性去看他。
宋魘低著頭，老老實實的，似乎真在反省。
床邊鮫紗垂落下一片陰影，宋魘被這一小片陰影籠罩，仿佛被拋棄在了另一個世界。
明知道可能是假象，但謝識還是忍不住有些心軟。
他想了想，輕咳一聲，說道：“也沒、沒嚇著我。”
宋魘垂著眸，輕輕嗯了一聲。
看他這小可憐模樣，謝識心裏又莫名發堵，便道：“……以後不要那樣，這次就原諒你了。”
卻不想，宋魘竟搖了搖頭。
謝識愣愣問道：“為、為什麽？”
宋魘抬頭，那雙粉色的眼瞳，不知在何時變得格外深，濃到幾乎成了緋色，藏著熱烈的愛欲情癡。
他緊緊盯著謝識，眨也不眨地，一字一頓道：“我喜歡阿識，我想對阿識親近。”
炙熱的眼神看得謝識心頭一跳，仿佛他下一秒就要融進這雙眼裏。
“阿識要如何才能信我呢？”宋魘癡癡問道。
他的眼中再次湧出淚水，卻不似剛才那樣大滴大滴的從眼角湧出。
隻是氤氳起霧蒙蒙一片，包在眼睛裏，欲落不落。
熾熱的情思被掩藏於朦朧的淚水之下，這眼神既絕望又偏執。
好像不管謝識說什麽，或是怎樣推拒他。
他都會死死地拽住謝識不放。
這個眼神令謝識心幾乎酸脹到發疼。
他滾了下喉結，輕輕說道：“你……你真喜歡我？”
“我喜歡阿識，隻喜歡阿識。”宋魘紅著眼睛，委屈道。
謝識遲疑道：“可我……我不知道……”
有太多事情壓在他的心頭。
他究竟是不是紅娘局的員工？如果不是，那他又是誰？
觀世鏡又到底為什麽讓他警惕紅娘局與宋魘？
謝識心亂極了，實在不知道要如何回應。
宋魘看出來，謝識的態度比方才軟化了不少。
這是有退步的意思。
他眼睛裏打轉的淚水終於滾落，謝識下意識想替他擦去淚水，隻是還沒動作，就被人猛地撲進了懷裏。
謝識被他嚇了一跳，但他的身體卻快於理智，小心仔細地將宋魘接住，攬進懷裏。
回過神後，他先是一怔，隨後又想，反正抱都抱了，便幹脆將人抱緊了些，下巴抵在宋魘肩頭，嘴唇貼在宋魘耳邊，臉紅得不像話，小聲問道：“做、做什麽。”
宋魘挨著他蹭了蹭，似一隻正在撒嬌的靈寵，聲音甜軟，含著愉悅，說道：“阿識現在不知道也沒關係，我會努力讓阿識喜歡我的。”
謝識聽見宋魘貼在他耳邊，一字一字地接著說：“……隻要，你別不要我。”
別丟下他，別不要他。
這句話很耳熟。
在蠻荒的時候，宋魘也說過類似的話，且不止一次。
他到底為什麽這麽害怕自己丟下他？
謝識心中藏疑，卻還是抬起手，輕輕拍著宋魘的背，說道：“我不會不要你的。”
宋魘將他抱得更緊，像是沙漠中極度渴水的旅人，而隻有謝識的懷抱才是他唯一的水源：“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會嗎？”
謝識想了想說：“隻要你沒有傷害到別人。”
他說完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傷害你的不算。”
尤其是孟驚雪，他就該被反殺。
宋魘聽到謝識這句話後，卻是渾身一僵。
這個別人，顯然沒有包含到謝識自己。
所以，哪怕是他自己被傷害了，也沒有關係嗎？
萬般心緒浮上宋魘心頭。
他既感到嫉妒，又覺得悲涼，甚至還有一絲不應有的慶幸。
謝識這麽想救這些人，即使宋魘再厭惡他們，也不會動他們半點。
這是謝識的底線，他絕不會將自己推入絕對無解的境地。
可是，他曾經……
他曾經……
宋魘死死地，死死地將謝識扣緊，直到謝識吃痛，發出一生痛呼，他才猛然回神，鬆了手上力道。
隻是鬆也沒有鬆太多。
謝識仍被他箍進懷裏，不得動彈。
宋魘埋在謝識頸間，深嗅一口他身上好聞的草木香，咕噥道：“我答應你。”
所以你也要答應我。
他幾乎是有些絕望的想，如果謝識一直都想不起來就好了。
謝識察覺到宋魘的低落，反手揉揉他的頭，沉默好一會兒，才紅著臉小聲道：“我、我會嚐試……”
後麵的話被他含糊過去，宋魘卻明白他的未盡之意。
阿識願意嚐試接受他。
宋魘彎起眼睛，甜甜地嗯了一聲。
隨後，他的視角慢慢朝床邊的不慚劍撇去。
眼睛裏的眼淚，與臉上的脆弱，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宋魘嘴角的笑容擴大，朝不慚……或者說，是躲進不慚劍裏的觀世鏡，露出一個得逞的笑。
隻是一眼，他便收斂好表情，將臉重新埋進了謝識的頸窩中。
兩人緊緊依偎著，宛若一對交頸鴛鴦。
謝識不僅沒有因為觀世鏡的警告而疏遠宋魘，反倒更加沉淪地墜入了這隻魅魔的懷中。
不慚劍身閃過一絲暗芒，像是被氣得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