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無盡海·五
不知不覺間，謝識迷迷糊糊睡著了。
沒多久，他又發起夢來。
這次夢裏有浪聲濤濤，水波柔柔。
大概是在某個輝煌的海底宮殿，幾顆巨大的夜明珠在殿堂內，柔和的光線將這裏照亮。
謝識坐在大殿側邊的宴桌上，好奇地看著盤中的蝦蟹。
有些大的，有些小的，奇形怪狀。
他湊近看了看，然後遲疑地用指尖戳了戳。
謝識嘀咕一聲：“以前隻在夢裏見過這個東西。”
硬硬的、涼涼的。
謝識試著剝了一隻小蝦，剝得稀碎。
他尷尬地看著被碎屍的蝦。
旁邊的人輕笑一聲：“我替阿識剝，可好？”
這聲音隔著層層水波，有些不太真切。
謝識聞言，立馬轉頭，眼睛亮晶晶的，連連點頭。
一隻又一隻晶瑩的甜蝦被放進謝識盤中，謝識從袖中摸出糖罐，塞給旁人。
“多謝啦！請你吃糖！”
他記得身旁的人是喜歡吃甜食的，特意留了一罐糖在身上。
甜蝦軟糯，清甜可口。
謝識吃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一縷頭發不聽話的沾到了臉頰邊，謝識用肩蹭了蹭，沒蹭掉，正當他想用手撩開發絲時，有人的指尖先於他，摸到他的臉上。
謝識轉頭一看，見那人烏發如瀑，穿著一席桃花似的粉衣。
可他無論如何，就是看不清這人的臉。
謝識停下手裏的動作，眯起眼睛，湊過去想要看清他的麵容。
就在他要看清楚前，卻聽見有人輕輕喚他。
“阿識、阿識……”
夢裏的場景飛速褪去，那人離他越來越遠，叫他抓不住一點光影。
謝識猛地驚醒過來，映入眼睛裏的，是溫暖燭光下，宋魘嫵媚昳麗的臉。
他有些發懵，一時竟分不清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宋魘見他神情恍惚，不由輕聲問：“阿識，怎麽了？”
謝識目光迷離，還沒有從夢境裏脫離出來，癡癡地看著他道：“……我好像，夢見你了。”
宋魘一愣，然後莞爾一笑，替謝識撩開了臉頰邊的一縷長發：“夢見我做什麽了？”
他顯然也剛醒不久，手指發燙，落在謝識同樣發燙的臉頰上，反倒讓謝識無所察覺。
就這麽任由宋魘，將這縷不聽話的發絲，輕輕別到他的耳後。
謝識有些怔愣，直直地望進那雙粉色的眼睛裏：“好像就是這樣？我也不記得了……”
宋魘看他許久，突然用手蓋上謝識的眼睛，隔絕他的視線。
視野又歸於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
謝識聽見他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
宋魘一慣粘他，謝識以為這話說出來，宋魘又要撒撒嬌，或者尋機逗弄他。
卻不想，宋魘竟把他眼睛捂住了。
“你……不太高興？”謝識遲疑問道。
千萬般情緒上湧，宋魘難以自抑，瞳眸深處血色翻湧，許久才被他壓製下去。
“沒有……阿識夢見我，我很高興。”他低聲道。
“那你怎麽了？”謝識問。
宋魘不語，垂眸看他，隨後慢慢俯身下去，將自己深深地嵌進謝識懷裏。
像是因為某種恐懼，而尋求安全感的幼鳥。
謝識有點懵，但還是伸出手安撫地摸摸宋魘的頭。
隔了會兒他才發覺，似乎有什麽不對。
他現在和宋魘捂在一個暖烘烘的被窩裏，身體貼緊，四肢交纏，彼此的氣息親密地糾纏在一起。
而他竟一直毫無知覺。
就好像……就好像本該如此。
謝識有點懊惱地蹙了下眉，心髒卻不受控製地咚咚加速。
怎麽回事。
他在宋魘麵前，警惕性是不是太低了些。
謝識清醒過來，鬆開宋魘的手，佯裝無事發生，紅著臉道：“……好了。”
因為剛醒，他的嗓音帶著一丁點沙啞和鼻音，這話明明是拒絕，卻因為鼻音顯得更像撒嬌。
纖長濃密的睫毛，掃過宋魘掌心，讓他的掌心發癢。
這股癢意順著手臂，傳至心間。
宋魘眸色一暗，大量血液湧向心髒，讓他的心髒瘋狂而用力的跳動。
各種各樣的欲望，在他的身體裏衝擊碰撞，扭曲叫囂。
巴不得他做點什麽過分猖狂的事才好。
宋魘的喉結連連滾動，瞳中一縷血線閃過，好半天，才將這股想將人吞吃入腹的欲望強壓下去。
謝識驀地感覺脊背一緊，像是被什麽猛獸盯緊了似的。
在他徹底察覺到不對勁之前，宋魘順從地收回手，模樣乖巧。
好似剛才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發生。
隻有微微顫抖的指尖，印證著他方才的興奮。
視野恢複後，謝識立馬去看宋魘。
卻見宋魘睫毛低垂，眉眼溫順，一副溫良模樣。
好像他剛才的感覺隻是錯覺。
宋魘發覺他的視線，嘴角含笑，柔柔地問：“怎麽了，阿識？”
謝識盯他兩秒，然後搖搖頭，含糊道：“……沒什麽。”
他轉移開話題：“你……方才為何叫醒我？”
宋魘輕道：“我聽見阿桑爹出門的聲音。”
謝識一怔，看向窗外。
天際泛出一抹魚肚白，天光微亮 ，整個世界還是墨藍一片。
這時候出門，是要做什麽？
“可要出去看看？”宋魘問。
謝識點頭：“去看看。”
*
等阿桑爹趕到海灘，天色又亮了一些，借著朦朧光線，也能將海灘上的場景看個七七八八。
謝識剛剛問過係統，現在正是卯時，海麵又退了潮。
今天是一年裏難得一次的大潮，海水退得很多，雖說時間尚早，但最近漁民都沒怎麽出海，海灘邊上竟也有不少人，借著熹微的晨光撿些海貨。
阿桑爹看著像是來趕海的。
“誒——村長，怎麽不見阿桑？”一個中年男人喊道。
阿桑爹搖頭，笑罵道：“那臭小子哪裏起得來！”
“好意思說他麽你！”又有人笑道：“你來得太晚啦！這兒都被我們撿得差不多了！”
阿桑爹擺擺手，指著遠方的礁石區道：“得，我去那邊看看——”
“那兒太遠啦，你記得早點往回走——”
阿桑爹點頭：“知道——”
“要跟上去嗎？”宋魘低聲問。
謝識看著阿桑爹遠去的身影。
阿桑爹隻是來趕海的，似乎沒什麽問題。
謝識皺了皺眉，又轉頭看向退至遠方的海麵。
不知是不是昨晚的夢境作祟，謝識總覺得這片海有些不對勁。
這片海突然讓他感覺到了一絲熟悉與危險。
天色微亮，無風無浪，海麵平靜得像一麵鏡子，映出深沉濃稠的天空。
昨日瑰麗的霞光褪去，天地間隻餘一片壓得人幾乎快喘不過氣來的昏暗。
暗沉的海麵無聲散發出引誘的氣息。
謝識盯著遠方的海麵，看了半晌才道：“跟上去。”
海灘邊地勢平坦，不好遮掩身形。
不過阿桑爹去的是那片區域，礁石頗多，反倒方便了他們躲藏。
這邊離海灘實在有些距離，往裏一走，回頭都看不著人影了。
二人躲於一塊濕漉漉的黑色礁石後，見阿桑爹借著傴僂著腰，仔仔細細地看著礁石間的小水窪。
這片地區少有收獲，阿桑爹卻並不心急，仔仔細細地，將每一處縫隙都搜查幹淨，才去往下一個地方。
好在他運氣不錯，從一個石縫裏摸出了一隻長條海魚。
阿桑爹黝黑而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天亮得很快，太陽已經從海平線上冒出一個頭。
阿桑爹提著小木桶，越走越遠。
突然，他腳下一個踉蹌，大概是踩到了滑不溜秋的碎石。
阿桑爹連忙扶住礁石，才沒叫自己真的摔下去。
“嘶……”阿桑爹用方言嘟囔著罵了一句，站穩過後抬起右手。
他的掌心被尖石劃了一道口子，血珠子瞬間連成線，從他手心滾落。
滴滴答答，落進淺灘裏，很快又被稀釋開來。
但這滴血好似有什麽魔力。
血液滴入水後，海麵霎時翻湧沸騰，一波一波海浪洶湧襲來。
這是……漲潮了？
阿桑爹愣了一愣，按照他的經驗，分明還有一會兒才會漲潮的！
潮水漲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幾息之間，竟是有了起大浪的架勢！
阿桑爹臉色驚變，急急忙忙回身，想要回到岸邊去。
但為時已晚。
霎時風起雲湧，海石震動。
狂風席來，浪濤滾滾，聲勢浩大，駭人無比。
連謝識都被這陣仗給嚇著了。
他顧不上隱藏，攬著宋魘，足尖一點，躍到阿桑爹身邊，揪起他的後衣領，準備將人提著帶走。
阿桑爹顯然沒想到自己竟被謝識和宋魘跟著，對這幅情景更是難以描述。
眼眶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麵前這道驚天巨浪：“這、這……”
這了半天都沒說出來。
謝識心神一動，喚出不慚，正準備抓著兩人禦劍而走。
卻見這通天浪濤像是長了眼睛似的，四麵皆起，謝識根本閃躲不及。
猛地一個浪濤拍來，將他卷於海下。
阿桑爹熟悉水性，在墜海之前就猛吸了一大口氣憋住。
他想朝海麵上遊去，可海流激**，幾次在他朝岸邊遊去的時候，又將他猛拍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阿桑爹快要憋不住氣前，一個發亮的小珠子落進他的懷裏。
阿桑爹忍不住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在水底竟能呼吸如常。
太陽已經在海平麵上冒出一個頭，一縷金芒射|入海麵，將昏暗的海底微微照亮。
這迅速發生的一切令阿桑爹驚詫無比，他突然看見有幾縷銀色海藻般的彎曲長發，飄過麵前。
這是……
他不禁一愣，想起多日前，那個險些喪命的海上。
有一個聲音對他說——
“……你尊敬無盡海生靈。”
“既如此，吾願庇佑於你。”
而那天，他也確實平安地回到了家裏。
海水冰冷，波濤翻湧。
阿桑爹還來不及做多的反應，一道劇烈波**的水流便托著他，去往了海灘邊上。
謝識擔心阿桑爹的安危，方才將避水珠遞給了他。
可阿桑爹竟被一道不知打哪兒來的水流，推至了遠方，他正要帶著宋魘跟上去，卻聽到一道空靈縹緲，幽魅詭譎的低吟。
“找到你了……”
這聲低吟無聲息地侵入謝識的腦海之中，令他一時有些暈眩。
後麵似乎還說了兩個字，但謝識沒有聽清。
什麽……？
困意襲來，謝識的眼皮一點點不受控製地合攏。
他掙紮著不肯閉眼，轉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努力辨識著來人。
可他意識逐漸散去，視野也愈發模糊，在徹底暈厥之前，他終於看見了一張清冷似妖，又聖潔詭魅的臉。
那人精壯蒼白的上半身，被銀白色的長卷發遮了個七七八八。
而他的下半身……
赫然是一條銀藍色的，尾鰭輕盈巨大，又漂亮無比的魚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