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京大公演的夜晚顯得平常又不平常。
校園內的每一寸角落彰顯熱鬧非凡,仿佛過節般掛著紅衣燈籠,假山與綠樹間流躥著重疊的人影,原本還是頗有小橋流水的意境,直到轉了三道彎,畫麵忽然閃現進入了現代化雕刻痕跡極重的主操場。
京大為了籌辦本次的公演活動,邀請了校領導、各院係師生、校友各界和嘉賓,以及多方知名的媒體現場觀看演出,晚會同步現場直播,場麵可謂宏大極了。
節目以“清—鴻—雅—淵”四大主題貫穿整個公演節目,吹拉彈唱、相聲小品、包括精彩絕倫的群舞展演都是各有特色且美輪美奐的。
從晚上八點鍾節目的開始一直持續兩個小時,觀眾的熱度久久不散,為盛夏增添一抹屬於青春熱血的勃勃活力。
蘇宴與李木齊等人主動要求參與到誌願者活動中,穿著熒光色的半袖穿梭於上千人的觀眾席間,幫助源源不絕的觀眾們指引座位,解決各類繁瑣的問題。
那天之後他與宋恬希其實也沒有真正的機會說話,宋恬希忙碌極了,大概也有點悄然避開他的意思,所以蘇宴決定先由著對方完成公演節目,再找個合適的機會解釋清楚。
蘇宴大概引導了一百多個人找到屬於自己的座位,觀眾席的火熱浪潮已經推起層層巨浪,最終來至第17個節目。
當節目主持人姍姍介紹表演者的名字。
宋恬希。
全場一片轟動,有的人甚至爬到了凳子上雙手高舉熒光棒,大聲呼叫這個名字的主人。
蘇宴很客氣地將不遵守規矩的幾個人叫了下來,並且冷眼冷語警告,不要再做任何危險的舉動,避免自己與他人受傷,並且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蘇宴很專心,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專心,在宋恬希跟他說有這樣一個極其難得的獨舞機會時,他的內心都充斥了一股衷心的喜悅。
可現在,音樂響起的瞬間,場地紫色的燈光轉為耀眼的清亮,他卻一直背對著舞台中央的那個人。
萬一宋恬希之後問他,究竟有沒有好好地看自己演出,蘇宴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程度。
他隻是在黑壓壓的觀眾之間來回穿梭,像一隻處於極亮與極暗中央的爬蟲,頂起自己的背甲,艱難地往一個方向爬動。
樂曲聲忽然婉轉壓抑起來,帶起淡淡的憂傷,一條沉沉的河流開始幹涸消逝。
蘇宴見到過的每一張臉龐,都在熱淚盈眶,女生們捂住嘴任憑睫毛間掛著晶瑩的淚珠,而男生們也專注地凝望遠方,仿佛有一根線在扯動四周的氣氛,空氣裏彌漫的是無法忽略的傷懷與觸動。
有人輕聲說,“宋恬希轉得好靈,可是這得有幾百圈了吧,感覺他的腳完全承受不住吧?”
也有人說,“真不愧是舞蹈係的第一美人,如果不說,誰都看不出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男生在跳舞。”
更有人說,“宋恬希真的太厲害了,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太厲害了!”
蘇宴埋頭走著,即使沒有看向舞台一眼,可他收獲的眼神與讚美,足以令他在腦海中不停地描繪著一個身影。
走啊走,聽啊聽。
直到蘇宴爬到了觀眾席的最高一層,甚至還能再高一些的地方。
蘇宴雙足一躍,單臂掛在了安裝在圍欄頂層的腳手架,幾步攀爬而上,坐在視野遼闊的燈光架上,像隱藏在黑暗中的覬覦著,巴黎聖母院鍾樓頂層的敲鍾人。
遙遠且獨自地欣賞著宋恬希作為舞者,一曲之中最為**迭起的部分。
宋恬希一身青蘿長裙,素腰細裹,漫頭的長發半遮半攏看不清漂亮的五官,從天而降下來的菱紗華白如雪,一層一層,一塊一塊,用寫意的手法將無數壓力轉化為可以見可觸的東西。
宋恬希扮演的祝英台在這些層層疊疊,重重曼曼的細紗間來回旋轉。
他的腳步有力極了,若是尋常的女生在無數圈的旋轉跳躍中,或許會將腳趾跳掉流血的程度,可他的動作又極端的輕盈曼妙。
他在這些不可逾越的威亞與脅迫下謹小慎微,果斷勇敢。
此刻他是祝英台,他是梁山伯,宋恬希一個人將兩個曆史人物悲慘的一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他即他們。
直到紗幔終於吞沒了祝英台,吞沒了梁山伯,他們的愛情不堪一擊,他們的命運毫無未來,直到場下的觀眾熱淚盈眶,發出歎息。
直到宋恬希被裹成了白色的繭,不知他的舞步是否出錯,或者原本便是這樣的設計。
宋恬希被包裹起來了,一層又一層的紗幔像勒死愛情的白綾,像扼殺自由靈魂的裹屍布。
蘇宴感到了深刻的窒息,雙手緊攥在燈架上不停絞扭,他替宋恬希捏一把汗,他也替梁祝深刻地惋惜。
有人拿著手電筒直射過來,照著蘇宴挺直的身影喊道,“喂!同學!快下來!你這樣好危險啊!快下來!”
蘇宴慢慢從燈光架上站了起來,目光遠眺,筆直地投向舞台中央那個奄奄一息的可憐悲劇。
驀得。
在音樂即將戛然而止的瞬間,祝英台在重重束縛之下停止呼吸的瞬間。
宋恬希傾身一躍,遮掩著身影的白色菱紗齊齊斷裂,如同雪片般在舞台間紛飛疊湧,緩緩退潮。
宋恬希腰間纏裹的素紗遠看仿佛無數振動的蝴蝶翅膀。
在繭殼退場的刹那,演化成了一隻巨大的蝴蝶翩翩釋然,飛向光明。
梁祝從不是一個人的舞台,梁山伯是宋恬希,祝英台更是宋恬希。
他們即他,化蝶登仙,從此融為一體,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舞台底下瞬間被這意想不到的意境美折服,全部起立鼓掌,掌聲堪比回旋的罡風,叫好聲振聾發聵。
蘇宴背靠牆壁,側身倚在京大保安室偏僻的空屋子裏,在裏麵關著的還有幾個不服管教的大學生,這些家夥在節目演出時爬上主席台側的造型架,為的是看節目能更盡興一些。
宋恬希一瘸一拐跟著李木齊和程冬冬來領人,原本應該是蘇宴的教練來接人的。
教練嫌棄他太丟人,叫輔導員去接,輔導員的電話關機了。
李木齊又是遞奶茶又是說好話,才讓管理會場秩序的保安同意放人,至於會不會記過,等輔導員和教練來了再說。
蘇宴看見的宋恬希連舞台妝都沒來得及卸除,一張臉塗得寡白,眉眼淡彩,倒挺像個丈夫剛死了,一起跟著跳墳殉情的小寡婦。
宋恬希看見蘇宴站得筆直,捂住胸前大喘一口氣。
嚇死了,程冬冬跟他講蘇宴出事的時候,宋恬希連恩師都沒有謝,媒體采訪都拒絕了,瘸著腿直接往校安保室衝。
謝天謝地。
宋恬希被李木齊拉開,朝悶不吭聲的宴神嘲笑說,“爸爸,您真是我的親爸爸,您看個校級的節目而已,用不用這樣拚命嘛,爬到燈光架上您是京大之神,掉下來您就是新聞頭條!”
“是呀是呀,”程冬冬隨後進來跟著和稀泥,“您要是當場成了失足青年,明年奧運會金牌就給別人拿去了。”
李木齊剛才用話術稍微打聽了一下,隻要蘇宴好好地寫三千字檢討,參加一周的校內誌願勞動將功補過,通報之罪應該能免除。
畢竟蘇宴是千萬不能留案底的。
宋恬希也想數落他幾句,又覺得不知道該怎麽說,瞪起一雙杏仁眼上下打量蘇宴。
蘇宴倒是跟個沒事人似的,原本他沿著燈光架跑的話,也是能跑掉的。
沉默走到三人中間,隻低頭看了宋恬希一人。
宋恬希的腳上套著舞蹈專用鞋,鞋麵是白色的,鞋尖沾了許多汙漬,還有點醬紅色滲透了一圈。
“你腳沒事?”
宋恬希連忙用裙擺遮住鞋麵,“我們趕緊出去吧,這裏又不是什麽好地方。”
蘇宴直接蹲下身,把宋恬希的裙子掃開,冷不丁地搶著對方的腳丫子。
李木齊蹲下身摁住他,“哎呀哎呀,我的好爸爸,你看這裏還有其他係的校友呢,你這樣的行為實在太丟臉了。”
宋恬希也說不要不要的。
蘇宴執意拔掉他的鞋,所有人才看見宋恬希的襪子早被血染透了,沾血的襪子小心翼翼拿掉後,能看見大拇指一半的腳指甲都磨裂開。
“你不疼嗎?”
蘇宴回想起自己開始看的那部分,宋恬希就一直在舞台上旋轉跳躍,看起來像輕盈的百靈鳥,實際上他早已經是踩著自己的鮮血在咬牙堅持了。
宋恬希笑著說,“沒事的,今天的舞鞋不是我之前練習的那一雙,所以還好,隻要節目從始至終都完美就很好。”
又問,“蘇宴,你看我節目了嗎?”一臉故作的輕鬆。
隻有蘇宴能看透他的眼底存著滿滿的眼淚,一顆都沒掉下來的樣子,令人心疼極了。
程冬冬湊過去看宋恬希的血腳丫,認真搓搓下巴,“我能給這腳丫拍個照片,寫個獨家專訪嗎?”
“你有病。”
蘇宴忍不住爆粗,“趕緊送醫院啊!”直接蹲下身來,朝宋恬希說,“你如果還想繼續跳舞,趕緊聽我的話,不然腳指頭讓醫生給你截掉。”
宋恬希連忙拒絕,“哪有那麽誇張,你們太浮誇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腳流血,別想騙我,我可聰明了。”
“你可別裝小機靈鬼了,宴神說去醫院就去醫院。”李木齊把宋恬希的小腰一握,抬著人往蘇宴肩膀上一摁,“小孩子不要頂嘴,流血了的事都是大事。”
宋恬希隻好用兩條手臂纏住蘇宴的脖子,被高大的身軀倏然背了起來。
其實他今天的新舞鞋尺寸不對勁,宋恬希自己穿上後就立刻發現了,五分鍾的表演一直像踩在刀尖上,直到最後疼麻木了,他才找回點自信,完成最後一個化蝶的動作。
還好我沒讓大家失望。
宋恬希被蘇宴背著跑,簡直如履平地,前幾天與蘇宴之間的那點小尷尬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蘇宴的肩膀很偉岸,趴起來很舒服很貼心。
宋恬希小聲問他,“你究竟有沒有看我的節目?”
或許沒看吧。
因為蘇宴好像不怎麽喜歡看跳舞。
蘇宴一直沉默地背著他,在兩個舍友的開道下,順利坐上計程車。
就連宋恬希也覺得自己矯情了,不過是一個節目而已,居然問了人家兩遍。
顯得自己好傻逼似的。
蘇宴安頓好宋恬希,理順了他的裙擺,將李木齊與程冬冬一起趕回了宿舍。
兩人並排坐在了計程車的後麵。
蘇宴像是等這樣一個二人時間等了一個世紀般。
先看了眼車窗,又認真檢查了一下宋恬希的腳丫。
眼底直視著血糊糊的大拇指,心頭一陣異常的絞痛,抬頭向宋恬希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個好的祝英台。”
“但我知道你會是,並且會一直是個最好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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