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暖燈
太後哼了一聲, 道:“我倒還不需要她來為我找什麽理由。”
蕭錚點頭:“確實不需要,無論冕圖青茵是否隱瞞那封信的內容,母親早晚都一樣會下殺手, 因為這就是您的性格,就像魏妃一歲的兒子如何夭折,後來她的女兒又為什麽也沒了?母親以為兒子不知道嗎?誰做母親的絆腳石, 母親就除掉誰, 兒子很了解。”
他記得十歲那年, 他感染了風寒,難得歇了一日的學。
大妃怕他病的嚴重了,把他接到自己寢宮裏住著, 精心照料, 他睡了午覺醒過來, 覺得身上大好,起了孩童的玩心, 他躡手躡腳地跑到母親的寢殿外頭想突然現身嚇她一跳。”
大妃那時正坐在妝鏡前整理頭發,伺機而動的蕭錚躲在外邊聽見正在給母親梳頭的荻珠和母親竊竊私語。
“娘娘, 都安排妥當了, 那魏女的孩子過不了這個夏天。”
荻珠的聲音壓得很低, 但蕭錚習武, 耳朵很靈敏, 還是聽到了, 他當時年紀尚小, 似懂非懂, 但本能還是叫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和母親玩鬧的意思瞬間全沒有了。
絲綢的睡衫被冷汗浸潮, 貼在身上發涼, 十歲的男孩子打了一個冷顫,默默地返回了自己的寢殿……
後來不過半月,魏妃的兒子說是發了腦顛,本來好好地睡著了,但半夜裏突然哭了兩聲,禦醫還沒來得及趕到,嬰兒就沒了氣。
蕭錚最後一眼看到那個隻有一歲的弟弟時,看見那嬰兒在錦被裏被包成一團,被哭到肝腸寸斷的魏妃抱在懷中,小小鼻子裏流了兩行血。
那個畫麵一直印在他的腦海中,再也沒有散去過。
自此,蕭錚就不那麽與母親親近了。
大妃對他的疏遠也有所覺,但她覺得這是好事,蕭錚以後是要做大君的人,長大了,性子冷硬一些也是好的,便不去深究。
後來,魏妃又生下一個女兒,珍而重之地養著,然而不出兩歲,又忽然沒了。
那一日,大妃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為什麽前所未有的無故與他大發了一場脾氣。
自那一年後,十五歲的蕭錚不顧大妃的阻攔,自請前往大魏為質。
說著過去的這些事情,蕭錚在寧和宮的燭火下苦笑了兩聲。
“我一直把阿月當妹妹看,但其實,我本該還有一個親妹妹的,或者更多兄弟姐妹,因為北燕後宮裏還有許多未能生下來的孩子。”
大君當然懷疑這是大妃的手筆,但是他不能查,大妃的罪過會撼動當時北燕的格局,大魏這個猛虎在側,北燕不能內亂,所以魏妃永遠也不能從那個寵愛她的男人身上要到說法。
往事驟然被親生兒子揭開,太後呼吸有些急促,她道:
“魏妃得寵,你父皇甚至動過立她為後的心思,她的兒子如果活著,你的大君之位還保得住嗎?我都是為了你!”
蕭錚點頭道:“沒錯,母親是為了我,所以兒子沒有立場去指責您,兒子隻是傷心,覺得小時候那個唱童謠哄我睡覺的溫柔女子,從我十歲開始,就再不會回來了。”
太後的眼眸裏盈上了淚光,她那憤然的情緒,被蕭錚的話語平抑下來,她看著蕭錚那平靜敘述的神色,忽然覺得就坐在對麵的兒子,此刻其實離她非常非常遠。
曾經,他在她的腹中,是與她血脈相連的最親近之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離她越來越遠了,原來竟是從那麽早就開始了嗎?
他不顧危險去大魏為質,或許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不想麵對自己的母親。
太後低下頭,第一次試圖辯解:“不該我認的,我也不會認,不管錚兒你信不信,魏妃的女兒不是我殺的,當真是病死的,我殺一個公主有什麽用?還有魏妃,我也沒有殺她,她很早就不愛你的父親了,她已經心灰意冷,你父親一去,她就一心隻想回她大魏的故鄉,我當然樂得她走,她早已病篤,死在了回鄉的路上,這一切是你父皇的錯!是他貪心不足,既想要我母族的勢力支持,又想要真愛,就隻得逼兩個女人為他委曲求全!”
“所以,我絕不會再重複我父皇犯過的錯。”
蕭錚說。
“父皇是一個好大君,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好父親,但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他辜負了母親的韶華,也熬盡了魏妃命數,兩個人他誰也對不住,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裏,所以如今我絕不會重蹈父親的複轍,兒子的皇後和所愛必須是同一人,這就是我為什麽容不下冕圖青茵,母後如果真的視她如女兒,又怎麽能推她成為另一個您?”
蕭錚起身,最後道:“我來是要與母後說,您對我有生養之恩,所作所為都是為我,所以我不恨您,在前朝,我把北燕,把您的臉麵都維護住了,但若當此事沒發生過,對雲舟不公平,所以,母後,從今往後,您不要再叫我錚兒了,叫我皇帝吧。”
說完,他提步往外行去。
“你的傷如何了?”太後忽然問道。
整件事情最讓她後悔的就是蕭錚的受傷,她對旁人再狠毒,但她是一個母親,深愛著自己的孩子,聽到消息的一瞬間,她沒有想到事敗的代價,她第一反應就是擔心蕭錚的傷勢。
蕭錚的腳步頓住,他背影挺直,但袖中的手在微微地發顫。
他想起更小一些的時候,母親還非常年輕,那時魏妃還沒有和親去北燕,父親和母親尚且相敬如賓,那時的母親雖然也籌謀,常常提起母族的利益,但笑容也很多,是個對孩子溫柔而親昵的母親,不摻雜任何別的東西。
太後咬著牙,聲音在身後響起,語意悲切:“一個女人一生,無非做妻子,做母親,然而我這一輩子,做妻子不得丈夫所愛,做母親與子離心,這一生到頭來竟是一場空。”
蕭錚攥緊的手鬆開,轉回身來,說道:“母後錯了,您不止做妻子,做母親,您是北燕派的核心,你我之間的矛盾不是因為雲舟,是因為我們政見不同,您或許自己沒覺得,但之前發生的一切實實在在是咱們母子之間的一場政鬥,在我看來,您是一位與我意見相左的政治家。”
太後怔怔地看著蕭錚,似不明白他的話。
但過了一會,忽然,她俯身,爆發出一聲啜泣。
這一哭,像是哭出了積攢了幾十年的眼淚。
二十多年來,她一直為她的母族殫精竭慮,盡管如今她的家族不如想象中那樣可以踩在魏人頭上,權勢滔天,但依然是不容小覷的葉茂根深。
她這二十年光陰,其實也並沒有白費。
她的兒子雖然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但那政鬥二字,也可視為一種尊重。
她將眼淚哭盡了,擦了擦眼角,發現蕭錚還站在門口。
他的眼角發紅,隱約間還能看到孩子時的樣子,在太後一瞬間的恍惚中,蕭錚提襟跪了下去。
“大胤皇後的事情,絆腳石除一次不成,還可再待時機,但兒子知道母親不會這麽做了,因為今次之後母親必然明白,傷她就是傷我。”
蕭錚俯身叩首:“這一鬥,是兒子憑著您的母愛,略勝一籌。”
太後嘴唇微顫,艱難地揮了揮手,道:“皇帝,天晚了,你走吧……”
蕭錚步出寧和宮時聽到送他出來的荻珠在偷偷哭泣。
蕭錚道:“荻珠姑姑,照顧好母親,這幾日著禦醫在這裏候著,莫讓母親因為情緒不好傷了身體。”
荻珠抹了抹鼻子,回道:“是,陛下,可是……”
她的話噎在嗓子裏,因為皇帝的目光是冷硬的,他對自己的生母敬重,絕容不得太後的奴婢說什麽反對的話語。
荻珠縮了一下脖子,行禮:“恭送陛下。”
蕭錚不乘禦輦,孤身走在寧和宮外的夾道裏。
他仰頭看了看綿延的宮牆上頭一方被框住的,窄窄的夜空,覺得心口悶痛難解。
人都道帝王稱孤道寡,他之前覺得很有誇張的意味。
但如今,他親身體會到一種被剝離血肉的痛苦,縱然是母親,如果和他站在了對立麵,那層血脈親情也是要消減的。
他覺得從宮牆盡頭吹來的寒風正在一點一點貫穿他的骨骼,他每往前走一步,就要被風裏無形的刀刃刮剝掉一點血肉。
在這宮中行久了,會不會慢慢變成一副骷髏架子,形銷骨立,再掛不住多少溫情?
正因如此,才有那自古以來的孤寡之稱。
蕭錚身體強健,從來不畏嚴寒,今日覺得冷。
身後默然小心跟著的徐勿,這時忽然開口:“陛下,您看,這前邊有人呢。”
已經到了要下鑰的時候,因皇帝還沒有回昊天宮,所以一路上所有的宮門都還開著,宮人們在門口等待。
一隊守在夾道門口的宮人見了皇帝,紛紛跪下去。
這些人中,隻有一人依然站著,手提一盞宮燈,回過身來。
宮燈的光,將白皙的臉頰照得暖意融融。
雲舟並沒有走,她一直等在寧和宮外。
作者有話說:
蕭錚:好冷,需要貼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