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路尋回了渡口處,孟如寄遠遠的就看見渡口邊飄**著的旗幟,上麵寫著“莫能渡”三個字。
孟如寄心想,這地方真是奇怪得緊,一個要買船票才能走的地方,卻叫無留之地。一個渡口卻叫莫能渡。
燈籠還是那紅紅的燈籠,隻是天色都已經快亮了,奈河水上的幽異光芒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朦朧的薄霧,將四周暈染得宛如仙境,詭異的氣氛褪去,倒是還多出幾分淡漠悠閑來。
孟如寄快步踏上莫能渡的木板橋,木板老舊“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她便透過薄霧,看見渡口靠水邊的位置,坐著兩個正在打瞌睡的人,一人穿著綠衫,一人穿著紅杉,兩人都背靠小馬紮,仰頭睡著,鬥笠蓋在臉上,將他們麵容都遮住了。
雖然這兩人看著奇怪,但有人就好辦。
孟如寄強壓住一晚上奔波的疲憊,上前行禮,客客氣氣的開口:“勞煩,我想買兩張船票。”
“喲。”靠左邊坐著的人綠衫人率先發出了一聲陰陽怪氣的感慨,“她要買兩張船票呢。”
靠右邊的紅衫人立馬搭腔:“多新鮮,大客戶啊。”
兩人說著不同的話,但動作卻出奇的一致,他們一起立起了身子,蓋在臉上的鬥笠幾乎是同步滑到了胸前,他倆也同步接住了鬥笠。露出的臉,也是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尖下巴,小眼睛,顴骨處長者密密麻麻的小斑點。
“你買兩張票……”
綠衫男子開口,他話沒說完,話頭就被紅杉男子搶了過去:“你有兩分錢嗎?”
八百年前,孟如寄都已經快登頂妖王之位,身上怎麽還會帶錢,但也正因為她要登頂妖王之位,身上也不缺無價之寶。
她取下腰間的玉佩:“二位,此白玉乃昆侖之物,內蘊天地靈氣,世間僅此一物……”
“不要不要。”綠衫男子擺擺手。
“破石頭糊弄誰呢!”紅杉男子搭腔。
“奈河裏麵……”
“有的是。”
孟如寄尬在原地,她在身上摸了摸:“那我還有金釵……”
“拿走拿走。”
“破銅爛鐵糊弄誰呢!”
“奈河裏麵……”
“多了去了!”
紅綠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給孟如寄噎得不行。
想當年她叱吒風雲,天下萬妖莫敢不從,每天出門,五個護法鞍前馬後,她哪裏吃過沒錢的虧,睡了八百年起來,竟還付不起兩張船票錢了。
難道要她坐霸王船嗎?
這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那二位看看,我這有什麽可以抵銀錢換船票的……”
“我們隻認錢。”
“無留之地的錢!”
“無留之地的主人特批。”
“印著咱們標誌的……”
“錢!”
綠衫男子從兜裏摸了一枚銅板出來。
孟如寄定睛一看,但見銅板古舊,外圓內方,似已經被摩挲過百萬遍,上麵的印字都已經模糊,但隱約還能看出來,這銅錢一麵刻著“無留”一麵刻著“不渡”,除了這字,規格與人間的銅板也沒什麽不一樣。
孟如寄沉默的站在兩人中間,她思索了一會兒:“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沒有這個錢的話,我有什麽辦法可以坐上開往人間的小船呢?”
“做夢。”
“夢裏都有。”
孟如寄揉了揉眉心,她四下打量,這個莫能渡渡口破破爛爛,周圍荒無人煙,渡口下隻有奈河的水寂靜的流著,沒有備用的船,也沒有先前她看到過的那個船夫……
要是有船,都還好辦……
孟如寄暗自思索了片刻,隨即笑盈盈的望著兩個男子開口:
“二位大哥,稍後我便能湊到船票錢來,你們可否通融一下,我趕時間,先讓船夫在這兒泊船,待我拿來了銀錢,我們可以直接上船離開。”
形勢逼人,孟如寄心裏暗忖,等船來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搶了船過河再說。
這奈河又不寬,三下五除二就能擺渡過去了,隻要有船,又不是非要船夫不可。
那少年看著能打,到時候他們配合一下,撂倒了這兩個守渡口的人,他們就能回去了。
孟如寄在人世裏摸爬滾打許多年,能守規矩的時候她也是願意盡量守規矩,但奈何現在對著地方陌生得緊。她清醒之後也沒見過衡虛山的情況,她的護法和衡虛山其他弟子們,她也沒來得及看上一眼……
她還是想盡快回去的。
等忙完了衡虛山的事,然後再想辦法來這裏把船票補上也行。
孟如寄心下拿定了主意臉上的笑容便越發的親切溫和起來。
但麵前這兩個男子似乎並不吃這一套:“笑得漂亮的女人……”
“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見錢來船。”
“童叟不欺。”
“沒錢。”
“沒船。”
軟硬不吃,態度強硬,孟如寄臉上的笑掛不住了。
而此時,天上破開了一道晨光,太陽看著馬上要出來了。
“天亮了。”
“收工了。”
“下次趕晚。”
“趕緊滾滾滾。”
綠衣男子起身收了小馬紮,另一個紅衣男子也站起來,極不耐煩的抬手來趕孟如寄。
孟如寄這兒還在思索有沒有什麽別的法子,那紅衣男子的手便要不客氣的推到她肩頭上來了,她側身想讓開,卻就在她側身的一瞬,身後一道黑色的身影“呼”的一下就撲了過去。
孟如寄一愣,都沒來得及反應呢,忽聽“撲通”一聲,那本要推她的紅杉男子已經被推進了奈河的水裏!
奈河水流看著寂靜,但人掉進去之後就像被狂風卷走的樹葉一樣,一下就飄了老遠。
“啊!”
“小紅!”綠衫男子連忙抄了渡口邊的竹竿,往河裏一送,小紅立即抓住了竹竿,然後被大綠薅到了岸邊。
“呸呸呸!”小紅趴在河邊吐水。
大綠見小紅沒事,放下了心,轉頭則怒視孟如寄以及孟如寄身前的……少年郎。
“你們幹什麽!”
孟如寄也有點愣,她呆呆的眨巴這眼,望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少年。
少年比她高出一個頭,肩膀寬闊,站在她身前,幾乎擋住了她前麵升起來的晨光。
孟如寄也有同樣的問題:“你幹什麽?”
少年郎微微回頭,他沒有說話,眸光沉靜,帶著回護之意,這一眼卻讓孟如寄有些看呆了去。
少年再轉頭看向綠衫男子,戒備與敵意都給了外人,他低沉開口:
“碰她,殺了你。”
什麽?
他這是在……保護她?
孟如寄有點意外,沒想到喂了一頓飯,就喂出了一個自己人來?
這少年,看著野,但是不是心眼有點太少了?這麽好拐?
大綠拿著長杆比劃了兩下,但他看著比他高還比他壯的少年,氣哼哼的一直沒敢真把長杆打在少年身上。
他嘀嘀咕咕的罵著,比劃了半天,忽然想起來似的,從懷裏掏出了一塊石頭,他把石頭往地上一砸,石頭頓時變作白煙消失,他對著白煙便喊道:“快來莫能渡,這兒有兩個鬧事的!”
莫能渡下邊,被薅到岸邊的小紅這也不忘接嘴,他顫巍巍的指著少年與孟如寄,罵道:“辦了他們!簡直膽大包天!”
大綠又應和:“就是!敢把為無留之地工作的人推到奈河裏!”
“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他話都這樣說了,孟如寄其實是想轉身就跑的。這眼看著要來人了呀,她又沒要到船,又沒拿回內丹,這是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過,橫豎都吃虧。
但她隻邁了一步,綿軟無力的大腿就提醒她——
不,你不想跑。
你跑不動!
孟如寄又定在了原地,她手肘拐了少年一下,悄悄問他:“你能打嗎?”
少年在孟如寄手肘觸碰到身體的時候,皮膚微微一麻,他身體顫了一下,往後望向孟如寄。
孟如寄眼中光芒澄澈,巴巴的望著他,似將全部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了一樣。
少年默了一瞬,一本正經的回答:“要看對手,這兩人,能打。”
“我還沒死呢!”小紅在下麵叫喚。
“我們聽得到!”大綠也十分不滿。
“你們還想在我們無留之地動手?”
“我們叫了一百個!”
孟如寄沒有搭理他們,隻更近的湊到少年耳邊:“你身體裏還有靈力嗎?如果沒有,會調度內丹之力嗎?”
她靠得近了,嘴唇還沒碰到他的耳朵,但她的體溫已經觸碰到了。很奇怪的,在孟如寄靠得如此近的時候,他身體裏一直躁動的氣息像是會被安撫一樣,變得緩慢下來。
先前餓的時候,渾身就隻感覺到了饑餓,到了此時此刻,這感受才在少年身體裏清晰起來。
少年沒答話,孟如寄奇怪的看他。
少年這才想起了她的問話,隨後搖了搖頭:“什麽是靈力?”
孟如寄被噎住,她退了半步,嘴巴動了動,一時語塞。一個能破開她封印的人,卻不會運用靈力。這說出去誰信?
“你……你這前塵往事忘得倒是真幹淨啊。”
沒時間追究少年的事,孟如寄沉下心神,思索著應對之策。
她退開了,少年身體裏的氣息再次躁動起來。
他皺了皺眉,想要再靠近孟如寄一些,但孟如寄琢磨片刻後,已經收拾了自己的情緒,一步邁到了少年身前,她將少年護在身後。
孟如寄收起了玩笑與隨意,目光瞥過渡口下麵的小紅又望向大綠,正色開口:
“我們是動手了,但那是因為你先要對我毛手毛腳,我家弟弟擔憂我才出的手。”
她家弟弟?
少年迷茫的望著站在他麵前的孟如寄。
孟如寄道:“你們這兒是無留之地,又不是流氓之地,總不能因為這個就殺了我們吧?”
大綠冷笑:“我們當然不會因為這個殺人,但是!”
小紅惡狠狠補充:“一定要抓你們關幾天。”
孟如寄抓住了關鍵詞:“幾天?”
“最少三天!”
“態度不好再關三天!”
孟如寄聽罷,一言未發。
此時,孟如寄與少年身後倏爾傳來“嘭”的一聲,幾個穿著黑色鎧甲的軍士憑空出現。
當然沒有來一百個,但看著他們腰間的大刀與渾身的肅殺,孟如寄猜測這幾個人搞不好真能頂一百個大綠小紅。
少年看著來人,頓時渾身戒備,殺氣彌漫而出,他身體一動,直接便要衝出去與那幾個軍士打一架,孟如寄眼看他氣勢如虎,生怕自己拽不住他,於是一心急,雙手一撲,從背後環抱住了少年的腰腹!
她又碰他了!
少年驀地被孟如寄從身後抱住,當即愣在原地,因為太過吃驚,喉嚨間還發出了一聲短促又細小的:
“唔?”
而孟如寄這一抱,就像一塊巨大的濕布蓋住了火焰,少年渾身的殺氣頓時偃旗息鼓。
他轉頭,神情錯愕、怔愣、呆滯。
他盯著孟如寄。
一隻破籠的老虎此時的眼神,卻成了受到驚嚇的貓咪。
孟如寄見他沒了動勢,便立即放了手。
少年又像不能控製自己的喉嚨一樣,再次發出了一聲:“唔……”
有點奇怪,有點困惑,有點不舍……
孟如寄抬手順了順他的後背,像順一隻貓一樣:“別衝動別衝動,交給我。”
言罷,還怕他不聽話,一隻手拽住了他的手腕,防止他待會兒又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爆衝出去。
孟如寄拽著少年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後,然後一臉嚴肅的對著幾個軍士開口:
“做什麽擺出這個架勢?不就是蹲大牢嗎?我們蹲,別動手!”
孟如寄想,在打一架和蹲大牢之間,當然要選蹲大牢啊!
有牢不蹲,難道真去拚命嗎?
蹲個三五天就解決的事情,為什麽要冒那麽大的風險?
在人世摸爬滾打過的孟如寄,心裏十分明白這個道理。有時候,就是形勢比人強,該認還得認。
孟如寄喊得堅定又大聲:“我跟你們走!”
大綠和小紅愣住了,沒想到之前還不卑不亢的孟如寄滑跪得這麽快。
來的軍士也看呆了。不是說鬧事兒嗎?這態度,這配合,真不是想去牢裏蹭飯?
可能隻有少年,對這個情況沒有任何反應,他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孟如寄握住他手腕的手上。
她掌心涼涼的,好像能將他身體裏所有的煩躁、刺痛都撫平。
可很快她就又鬆開了手,將自己雙手手腕一翻,把兩隻手都送了出去。
少年就巴巴的望著她的手腕。
要是能一直握住他……多好……
“來吧,銬上。”孟如寄說完,想到了自己內丹還在少年身體裏麵,連忙對軍士說:“還有他,咱們一起的。”言罷,她又對使了個眼色:“快來,一起。”
生怕他動作慢了,會被打一頓似的……
少年沉默,看著不斷給他使眼色的孟如寄,鬼使神差一般,他也就把自己的雙手,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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