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常端

常端原本家庭幸福。

他家祖上是前朝禦廚, 先祖一直在琢磨各種菜式,留下了一本《常家菜譜》。

前朝早已煙消雲散,他們常家也舉家回到老家臨湖縣, 靠著這菜譜在臨湖縣開了一家酒樓。

這酒樓一開,就開了一百多年, 成了臨湖縣的老字號。

常端從小就開始學廚藝,他們酒樓賣的普通菜式, 是由請來的廚子做的, 但也有一些菜式,隻有他們常家人會做。

他作為酒樓的繼承人, 必須學會這些菜。

他在酒樓裏長大, 學了一手好廚藝,娶了一個好妻子, 還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結果,就在他琢磨著要多掙錢,多給女兒攢點嫁妝的時候,他們家出事了!

常端一想到婁家,就恨得牙癢癢。

那些人不僅害死他父親, 還捏造了罪名,說有人在他們家的酒樓吃過飯之後死了, 然後將他抓入大牢。

他當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然後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縣衙的人把他和其他一些監獄裏的人,送來了這裏。

這裏是晉王府的人管著的一個采石場, 專門挖笠湖石, 然後送去各地售賣。

他剛來這裏的時候一心想要逃出去, 挨了不少打,後來怕被打死, 也就不敢逃了。

也是在這裏,他認識了一個跟其他人不太一樣的人,那人叫黎青執。

在這裏幹活的大部分勞工都不識字,但黎青執是識字的,還很有見識。

他一度想要放棄逃走,可那時,他看到了黎青執的眼神。

黎青執當時骨瘦如柴,都快油盡燈枯了,但他的眼睛裏依然燃著熊熊烈火……即便到了這份上,黎青執也還是想逃。

被抓進來那麽多年,身體都垮了,黎青執依然沒有放棄要逃出去,他怎麽能放棄?

他開始努力活著。

隻有活著,才有出去的希望!

他想見到他的家人!

他出事之後,也不知道他的家人會怎麽樣……

他母親和他妻子都是性格綿軟的普通女人,他弟弟又還小,要是婁家不放過他們……

常端隻是隨意一想,就心痛如絞。

他隻能努力活著。

常端看了一眼那些正在幹活的勞工。

他活著,但黎青執已經死了,還死了快一年。其他一些他剛來的時候認識的勞工,也都死了。

他要是還在挖石頭,說不定也早已命喪黃泉。

常端非常

慶幸,慶幸自己有一門手藝。

黎青執識字會算賬,但這樣的本事這裏的管事也有,黎青執也就沒有用武之地。

他就不一樣了!

這裏也是有廚子的,但那廚子的手藝壓根比不上他。

看到黎青執死在他麵前,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當勞工了……他給護衛磕頭,告訴護衛他家祖上是禦廚,說他做的飯多麽多麽好吃……

采石場的護衛和管事平日裏不能去外麵,也就沒什麽享受,這裏原先的廚子廚藝又不怎麽樣……他們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去做飯。

這邊最不缺的就是魚,他做了一頓全魚宴,然後就成了這些人的廚子。

這一年,他一直在努力做飯,努力討好他們以便獲得他們的信任。

到如今,這些人對他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信任,聽他描述了他家菜譜上一些菜的味道之後,還願意買各式調料香料給他。

很多藥材是可以拿來做菜的,他前幾天,就用各種調料加上一些藥材,給這些人燉了一鍋鹵肉。

這些人特別喜歡,也就按著他寫的單子,又給他買了一些藥材回來。

他要的藥材都是無毒的,這些人才願意買,但他們卻不知道,無毒的藥材放在一起,也可能讓人腹瀉不止,或者昏昏欲睡。

他從沒放棄過逃跑。

常端今天做了魚丸,燉了魚頭豆腐湯,還炒了肥腸鹵了鴨子。

這些香噴噴的菜被端到管事麵前,管事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嚐了一口,又招呼那些護衛過來一起吃。

“小常,你這手藝是真不錯!晚上我們吃什麽?”一個管事問常端。

常端道:“馮管事,之前送來的豬下水我都鹵了起來,鹵過的豬心豬肝可以直接吃,還可以切了爆炒……”

“那就一半直接吃,一半爆炒!”馮管事道。

“都聽馮管事的。”常端笑道。

他打算今天晚上就在這些人的吃食裏動手腳,到時候……他或許能帶著其他勞工逃出去。

至於逃出去之後幹什麽,他其實不是很清楚。

他隻知道,他要逃出去。

再在這裏待下去,看著身邊人一個個死去……他會瘋掉。

給這些管事送過飯,常端就回到廚房裏。

他突然冒出頭之後,這裏原先的兩個廚子就被嫌棄了,他們現在專門負責給他打下手,以及做那些勞工的吃食。

這兩人心裏不忿,就時常偷懶,比如此刻,他們就不在廚房,給勞工吃的豆渣和糠也還沒有煮上。

勞工們一天可以吃兩頓,吃的都是給豬吃的東西。

比如從賣米的鋪子裏買來的米糠,又比如榨油作坊炸過油之後剩下的黃豆渣芝麻渣菜籽炸。

這些東西最好煮過之後再給勞工們吃,但這兩人有時候偷懶,用水攪和一下,就直接給勞工們送過去了。

一開始常端自顧不暇,不敢管這件事——當時那些管事和護衛並不信任他,他雖然得到了給他們做飯的機會,但從頭到尾都有人盯著他,他不做飯的時候,還會被關起來。

但最近他已經得到了那些管事的信任,行動上就方便許多。

常端把豆渣和米糠放進幾口大鍋裏,生了火開始煮。

豆渣並不新鮮,現在天又熱,也就散發出一股酸臭味……常端攪拌著鍋裏的食物,心情複雜。

他們家早先在城外有一些地,雇了人在那裏種菜養豬。

當時他們家養的豬,吃的都比這些勞工好。

那些豬除了吃用米糠、南瓜、蔬菜之類煮的豬食,還能吃到他們酒樓的剩飯剩菜,長得特別快。

可這裏的勞工……

他們家可不會把酸臭的豆渣給豬吃!

常端攪拌了一會兒,把自己之前給那些管事做飯留下的邊角料洗幹淨剁碎放了進去。

這些所謂的邊角料,也就是鴨腸魚腸豬皮之類,這些東西並不好吃,但放進去之後,好歹能讓勞工們多點力氣。

常端煮好飯食,用桶裝了,給那些勞工送去。

那些勞工看到他來送吃的,都非常高興。

常端給他們送的吃食裏麵,會有一些“加料”,還會給他們放鹽。

他們中絕大部分人,都很感激常端。

常端給他們分吃食的時候,低聲跟這些勞工裏領頭的那個說了一句:“等下晚上我來找你們……我們逃吧。”

常端這麽做,是因為可憐這些勞工,也是因為他覺得這些勞工不會背叛他。

他們的日子可不好過,還隨時可能沒命。他相信這些人,是願意跟他一起逃的。

然而,常端想錯了。

他怕是怎麽都想不到,勞工們吃過飯繼續幹活的時候,其中一個人找到了看著他們的護衛,跟護衛說了常端說的話,還信誓旦旦:“常端肯定想逃!”

那些勞工,確實大部分人都感激常端,但也有那麽幾個人嫉妒他,對他不滿。

他們覺得都是被抓來賣來的勞工,憑什麽常端能過好日子,而他們不能?

不過有些人即便嫉妒,也不會去出賣常端。

他們也想逃,他們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

跑去跟護衛告密的,也就這麽一個。

這人是跟常端一起來的,他整個人枯瘦得像是早已沒了生命的枯樹,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已經活不長了。

有些人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他……他自己不能活了,就想拉別人下水。

其他勞工還盼著晚上能逃,他卻出賣了他們所有人。

常端對此一無所知,他按照自己的原定計劃,做了一鍋吃了之後絕對會拉肚子的鹵味,端著給那些管事護衛送去。

隻是……來到地方之後,常端隱隱感覺到不對勁。

馮管事中午還笑眯眯地跟他說話,現在卻眯著眼睛,防備地打量他:“聽說你想逃?”

常端被嚇了一跳,麵上卻絲毫沒有表露出來:“馮管事,您說什麽?”

馮管事冷哼一聲:“我聽人說,你打算帶著勞工逃走。”

“馮管事,冤枉啊!絕對沒有這樣的事情……”

“真沒有?那你把桌上的菜吃了。”馮管事指著常端端來的菜開口。

常端聞言,想也不想就用筷子夾了桌上的菜吃:“馮管事,這肯定是有人看我不順眼想要誣陷我……”

常端咬死了有人誣陷自己,但他心裏已經恐懼到了極點。

此事很難善了。

要是這些人吃過他做的飯都開始拉肚子,他們絕不會放過他。

他隻能想辦法拖延。

常端裝作覺得很好吃的樣子,努力吃他動了手腳的菜。

但馮管事將他沒有動手腳的菜端到他麵前……常端隻能吃起來。

見常端把所有的菜都吃了一遍,沒有什麽不樂意的,臉色也正常,這些管事和護衛鬆了一口氣。

他們得到那消息之後不怕別的,就怕常端給他們下毒。

但看現在這情況,常端應該沒有給他們下毒,說不定還真是有人誣陷常端。

可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放心。

有兩個護衛站起身,把常端關了起來,這才回來繼續吃喝。

“那常端真的想逃?”

“誰不想逃?這破地方我都待膩了,想去外麵瀟灑瀟灑。”

“這人以前也不是沒逃過,被我們收拾過之後才不敢跑了,現在指不定腦子又不清楚了。”

“他廚藝好,弄死有點舍不得,這回不管真假,收拾一頓也就算了。”

“把他看牢點,可不能讓他接觸那些吃了會死人的東西。”

……

這些人吃喝起來,另一邊,被關起來的常端卻已經無比恐懼。

那些人要是一起拉肚子……他應該會活不到明天。

他想見見自己的妻女,想見見自己的弟弟和母親,但恐怕沒機會了。

就在常端絕望的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了喊殺聲。

常端一愣。

這喊殺聲很響亮,不是他們采石場那麽點護衛能發出來的。

有外人

來了?

確實有外人來了!

在大齊,守衛地方的軍隊被稱為廂軍,在禾興府,就有駐紮著廂軍,金小葉的大伯就在廂軍給人做飯。

這些軍隊裏的人,都是從當地征的,服軍役也是徭役的一種。

張知府作為知府,並不能調動廂軍,但他編造了一個謊言,說嚴縣令養私兵,圖謀不軌。

廂軍平日裏無仗可打,廂軍長官除非在京城有關係,不然難以晉升。

現在嚴縣令養私兵,這不是天上掉的軍功嗎?再加上有好幾個官員幫張知府說話……

按照張知府的要求,廂軍長官帶了人,悄悄趕到臨湖縣。

他並沒有貿然動手,直到張知府趕到。

張知府都親自來了,嚴縣令養私兵的事情多半是真的!

那廂軍長官被張知府一頓忽悠,指揮著自己手下的士兵衝進采石場。

這個采石場,總共兩三百個護衛。

這些人除了盯著勞工挖石頭以外,還要負責把挖到的笠湖石送出去,所以平日裏留在采石場的,也就幾十個。

但這幾十個人都是好手,武器也精良。

廂軍匆匆趕來,雙方立刻就對上了。

廂軍長官聽得知他們遇到了抵抗,抵抗的人還穿著鎧甲拿著刀,當下看向張知府:“張大人,沒想到這裏竟然真的有嚴縣令養的私兵!”

“勞煩大人盡快抓住那些人。”張知府道。

那廂軍長官聞言,立刻就催著手下上去抓人。

廂軍疏於訓練,武器又一般,戰鬥力實在不怎麽樣,反倒是那群“私兵”極為彪悍,原本廂軍這邊,是必然會有傷亡的。

但打著打著,那群“私兵”突然捂住了肚子……廂軍一開始還擔心有詐,上去砍死了幾個人之後,才發現這些人是真的突然變成了軟腳蝦。

廂軍長官喜出望外,然而這時,馮管事大喊:“你們是什麽人?晉王不會放過你們的!”

廂軍長官傻眼了:“晉王?”

當今聖上唯一的兄弟,是謀害過他的貴妃所出,以至於隻被封了郡王。

都知道聖上厭惡這個兄弟,反倒是晉王……

雖然老晉王曾經權傾朝野還欺壓過今上,但他死得早!

沒等他為了皇位對今上下手,自個兒就先死了。

皇帝對晉王的仇恨,比不上對自己親弟弟的,不管是為了朝堂穩固還是出於私心,在他沒有子嗣的情況下,應該都會將皇位傳給晉王。

正因為這樣,朝中很多人倒向晉王,今上還沒死,就已經開始討好晉王了。

張知府怕這廂軍長官誤事,厲聲道:“這私兵確實是晉王豢養,但陛下讓我來禾興府,就是為了鏟除晉王在臨湖縣的勢力!你今日若不幫我,陛下一定會給你定罪!現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可不是晉王!”

皇帝讓他來禾興府,並不是為了讓他對付晉王,但晉王不是什麽好人,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晉王得勢!

這廂軍長官一個激靈,當下喊道:“別說晉王了,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要把你抓起來!”

馮管事都傻了。

而數量是他們幾十倍的廂軍,這時候早就衝過去,將他們抓了起來。

這些廂軍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控製住了采石場的護衛,點了火把清點采石場的人,還把那些驚慌害怕的勞工帶到張知府麵前。

“聽說我哥就在這裏,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常瞻不敢上前,就怕得知噩耗。

勞工挺多的,但也不是特別多……常瞻看了一圈,就發現裏麵沒有自己的哥哥。他心裏一痛,流下淚來。

然而就在這裏,遠處傳來熟悉的呼救聲:“救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