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Narcolepsy.
恰逢今年的雨水也多, 冬季凜冽寒冷仿若六年前,當氣候踏入相同的齒輪中,人就開始畏懼即將卷土重來的情節
因為無法對抗命運, 萬物隻得低頭順從,於是恐懼, 於是悲哀
可當木門被鐵斧辟出裂縫,泄光而入,明寐心中的某扇門也被推開,一直糾纏在頭頂的,名為命運的玻璃罩迸發裂痕
景淮向她奔來,掀起的那股風,他撼動著的眼, 頓在半空中的手,還有額角沁出的汗
一切都那麽生動,超越層層縹緲幻想的生動
當明寐好像魔怔了似的, 對著他說出那句“你終於回來啦”的瞬間,景淮堅韌的心髒頓時碎得七零八散,天地顛覆
沉著目光,景淮小心翼翼接觸她手腳上的粗繩
這捆粗繩, 綁了她六年了
明寐表情木然地看著景淮幫自己解開繩子,手被捆綁太久,擺脫束縛後隨反應自然下垂,勒得通紅的手被他穩穩接住
今天肯定很冷吧,他的手都被凍紅了,都和她的手腕勒痕一樣紅了
兩人的手有明顯的大小差異, 景淮的手能把她的完全抱住,明寐感受著對方掌心的溫熱, 眨眨眼
就在打算開口時,麵前人倏然俯身下來抱住她,明寐愣住
景淮另一手輕放在明寐後背,以主動靠近的姿態擁她入懷
明寐身子連帶小半張臉埋進景淮懷裏,眼角綻開之時,鼻息間都是對方衣服上好聞的味道,臉頰貼著他微涼的耳,聽著他聲線抖動,“我是不是,來得有些晚”
這人的肩好寬,好像能把所有噩夢都擋在外麵
她抬起顫抖的手,徐徐放在對方肩膀上,歪頭蹭蹭,像隻走丟被找回的貓毫無顧忌地依賴在他懷裏,“是啊”
明寐的語氣格外柔軟,甚至能探出幾分嗔意,呢喃接上:“我都恨死你了……”
我都恨死你了,都打算不原諒你了,你還偏不要命地救,叫我動搖
我都要跟老爸走了,你卻又拽著不放
“可是”緋紅飛上眼梢,明寐的呼吸再次波動,用力揪住他衣服,抖不成音:“可是這次,我等到你了”
明寐這簡短幾句話中,沒有一絲委屈抱怨,卻字字精準刺在景淮的心上,把好不容易穩定的神經撕得粉碎
剜心之痛配著自己肩膀傳來的濡濕感,令他頓然收緊抱她的手,緊一些,再緊
“給我彌補的機會好嗎,”景淮忍著眼角的熱,唯恐失去,“無論做什麽,我都願意”
幾秒過去懷裏的人始終沒給回應,他低頭,瞧見明寐放鬆的眉唇,緩闔的眼
她很安穩地睡了
陋不避風的毛坯房裏,十幾塊大大小小的屏幕還在播放著那些不堪入目的圖片和視頻,可血腥和恐怖的氛圍,卻被掃得一幹二淨,再生不出威脅
景淮彎腰,將熟睡的人橫抱起來,每一步踏起的浮塵,都像是把明寐人生中那些膽喪魂驚火化的浮灰
他目不斜視,從容不迫的帶著她一步步走出這循環播放的夢魘之屋
明寐一覺不醒,送到醫院檢查後確定除去外傷身體沒有大礙,昏睡可能跟自身長期的失眠和精神刺激有關,睡醒就好了
醫生的檢查結論出來,所有人才放心下來
城市裏,沒有任何一絲邪惡可以逃得過公安天羅地網的監控,吳廣浩逃竄失敗,很快被逮捕,依法拘留
沈爰是她來到濱陽才認識的朋友,對明寐之前的遭遇了解很少,隻模糊知道有件事導致了明寐失眠不治
經過這次,她才明確地得知過去擠壓明寐神經的每一寸細節
原來一直騷擾明寐的,不許她忘記過去的人,反複折磨她的,就是吳廣浩
吳廣浩被押到派出所的時候,被大家稱為優雅小淑女的沈爰,帶著哭腫的雙眼快步上前,在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之時,“啪!”的甩了他一耳光,幾乎用盡了力氣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動手打人
易慎動作迅速,單臂摟著她的腰往後退,不給吳廣浩傷害她的機會
沈爰靠在易慎懷裏,指著吳廣浩的手還發麻著,氣得話都顫抖:“是你該死……”
吳廣浩的眼神充滿不服和陰狠,段三三瞧見,立刻挺身擋在沈爰麵前,擋住吳廣浩的目光,然後跟旁邊的警察笑著道歉:“不好意思警察叔叔,激動了,我朋友激動了”
民警警告他們一句,帶著吳廣浩進入審訊室
……
明寐這一覺睡得格外久,在北方冬季,嘴唇沒過多久就起皮幹澀,景淮用棉棒沾水一點點給濕潤著,他記得,她最不喜歡嘴唇幹巴巴的感覺
景淮坐在床邊望著她出神,手中棉棒吸水過多,盈出的水集成滴往紙杯裏墜,在狹小的水麵激起一圈圈回憶的漣漪……
劉奶奶說的那些帶有巨大的信息量,以至於他短時間內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明叔已經去世,以及明寐所經受的輿論與恐嚇當中
而就在事件風波稍許平息之時,在他扶不住側壁,於高鐵列車裏昏厥的瞬間,景淮回想到六年前後都未曾關注到的細節
這一細節,陰差陽錯,成了壓垮明寐脊背的增重砝碼
母親帶他跟景致洲回到海堯後的日子非常不好過,即便那種難熬僅僅針對於曼香,可他作為目睹者也不免被波及
一開始,於曼香情緒失控他還會跟著傭人一齊勸說控製,到了後麵,他也逐漸在這種無用功中變得麻木
那是某個夜晚,不知怎的他就醒了,景淮翻身下床,照習慣醒後去趟洗手間
他的腳步很輕,踏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麵基本沒有聲音,就在剛走出臥室時,景淮聽見一陣若有若無的講話聲,伴隨著抽泣
景淮壓低呼吸,一步步往客廳靠近,偌大的房子,客廳空曠隻有一抹弓腰的孤寂身影,月光將於曼香垂喪的影子拖長,在昂貴的絲絨沙發上蔓延
她在打電話,哭訴
於曼香抽泣著說的那些話,他在平時早就聽過無數遍了,哀愁與不公被她反反複複地說,不斷讓這份委屈濃墨重彩,好像這個世界上隻有這麽一份要緊事,這事過不去,她這輩子就過不去了
他稍稍壓眉,失了耐心不想再聽
而景淮忘了思考,她到底在給誰打電話,於曼香這些年顛沛流離,很多人脈也都是一次性的,跟老家也徹底鬧掰沒有任何親情牽掛
就差那麽一個念頭,釀了那麽多不該出現的錯
景淮就不曾想過,她或許會打電話向老實善良的明叔哭訴,所以也不曾想,她到底打過多少次,是否已經影響到對方父女的生活
這些被他一個不耐煩忽略的瞬間,在劉奶奶說車禍後不斷有鄰裏街坊,公交公司同事對記者講述事發前一陣子,明實總是帶著格外負麵的情緒和言語接打電話時,徹底從記憶的死角掀蓋而起
他的母親,也千差萬錯成了把明寐推向深淵的力量之一
想到這一層因果,景淮看著熟睡的明寐,心中負重再多一份
他欠她太多
他們母子虧欠明實一家的,下輩子都還不完
抵在床邊的膝蓋忽然陣陣癢,景淮回神,掀眸,對上明寐初醒的眸子,明明曆經昏睡,她的眼睛卻尤為澄澈,像撥開雲霧,掃淨陰霾的藍天
他手裏還舉著水杯和棉棒,姿態略有遲緩
景淮下移視線,定在她摳撓自己膝蓋的指尖上——腕間的紅痕還沒完全褪去,手背因為紮針輸液,針孔周圍的皮膚也略顯青紫
僅看樣子都足夠引人憐惜,但明寐的動作,神色從未有過任何示弱,反倒努力動起手指撓撓他,讓他從茫然的遐想和內疚中出來
“醒了?想喝點水嗎?”他扔掉棉棒,重新倒了杯溫水
明寐嗓子幹,說不出話,點頭表態
這回睡的時間太長,她忍著渾身酸痛撐著坐起來,這才明白之前沈爰給自己科普的,這嗜睡症究竟有多痛苦,要真是一睡不醒在**躺十天半個月,胳膊腿早就廢了
身上使不上力,明寐隻得探頭,讓景淮喂給自己水喝,這是長這麽大第一次被除了老爸以外的人伺候,她小口啄著溫水,怪不自在
嗓子被潤開了,她躺回床裏,瞧著景淮的動作小聲問:“剛剛想什麽呢,都發呆了”
“想起點以前的事”景淮把水杯放回去,笑意遲緩
說完這話回頭,他稍許怔愣,對上明寐不滿意味明顯的眼神
果然相處久了,他一些刻意回避的敷衍話術就對她不起效果了
景淮隻是還沒想好要不要坦白,斂下目光坐回去,陷入緘默中
良久,他掙紮著開口:“明叔出事前,偶爾接電話會反應激烈,對吧”
“你和他住在一起,應該有聽到過,我想那大概是我媽打給他的”
“那些人以訛傳訛,說明叔…蓄意報複社會”藏在床下的拳頭悄然攥緊,泛出青色,景淮始終不敢去看她的反應,“都是因為我媽的電話”
此話一出,病房裏陷入一陣安靜
略長的額前發逐漸形成他眼底的陰影,抓不住浮木的心髒在不斷下沉
直到——
“景淮,你在內疚什麽”明寐有些虛弱的嗓音響起
景淮驟然抬眸
如果明實還在世,瞧見麵對慘痛過去卻這番態度清醒的女兒,一定會感到驕傲欣慰
明寐望著他的目光不曾動搖,也沒有任何怨恨的色彩染出,她作為局中人卻看得明明白白:“就是沒有你媽媽的那些電話,我們也逃不掉那些”
謠言這種傷害,就像不需要種子和土壤就能茂密的苔蘚,像沒有地殼運動無故滋生的火山噴發,像毫無指引卻精準劈下來的雷暴
老爸用一輩子積德,最後逃掉任何一抹傷害了嗎?
沒有
她被從小教育善待他人,逃掉了嗎?也沒有
該撕爛的是造謠者的嘴巴,該錘爆的是造勢者的腦袋
還有吳廣浩這種隻會戳他人軟肋,打著失親之痛旗號來回騷擾勒索的垃圾,最是該死
“我最煩你這人的就是……”明寐緩了口氣,指了指他,“都還沒人賴你,你就自顧自先把所有責任都攬到身上”
“你就是自私一點,說這些都怪於阿姨,跟你無關”她露出幾分哀傷,卻也溫柔:“我也不會說你什麽啊”
明寐還是用那一根手指的指腹,點一點他膝蓋,說:“你要以後不當老好人,我就勉強考慮你”
一直都未曾回答過他的問題,此刻她給出答複
景淮順勢抓住她那根搗亂的手指,順勢握住整隻手,兩人的體通過掌心的粗糙紋路互相摩擦傳遞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半晌,慚愧一笑
她的手隻有在景淮的掌中才會顯出嬌小來,該解決的隔閡消滅掉,明寐重新審視他們二人之間的課題
明寐方才果敢的神情淡去,凝視他的眼神意味不明,嗓音沙綿發軟:“我都知道了”
“你的嗜睡……”因為我,都快要你命了
聊起這個話題,景淮玩著她的蔥白手指,抬頭,笑意不改:“嗯?”
僅僅一個單音,就把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似乎在說:我知道你在會讓我更嚴重,可那又怎麽了?
就是他這副已經做好某種覺悟,並毫不在意的態度,才是令明寐心肺酸痛的根源
她咬唇,壓低眉頭,“你知道我為什麽走”
你明明都知道
“為什麽又追來”明寐偏頭,不看他,略有擰勁補了句:“誰讓你來了”
隻有感受到她手心的溫熱,隻有觸摸到她皮膚的紋理,他才會安心
景淮彎起桃花眼,愉悅更濃,隻是說:“我不在,怕你睡不好”
這樣一句平平淡淡的話飽含了甘願拋棄所有奔赴她的決心,如天降隕石,把明寐身上的某層防禦徹底攻碎
心髒像被猛地掏空那麽難受,呼吸不過來
明寐突然從**坐起來,抽出手一拳打在他胸口,力度很輕,但看得出吃了力氣
他有些意外,再看向她時,眼中的笑意凝固了起來
經曆了惡意折磨的勒索綁架後,都不曾畏懼恐慌的明寐,卻在此刻盯著他紅了眼
搖晃的霧氣在眼眶裏飄浮,她心酸,甚至是困惑,喃喃開口:“景淮,你是不是瘋了啊”
景淮無數次夢見過她哭,但每次,她的眼淚都是透過他去看別的東西
可這次,她緋紅的眼淚,停留在他的靈魂中央
他滿意得忍不住笑
在眼淚承不住摔下的時刻,麵前人靠近,寬大的懷抱貼向她顫抖的心跳
景淮攬她入懷,卻以示弱的姿態,將臉埋在她頸窩,以依靠
他闔著眼,笑意留在唇邊,“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明寐”
明寐眼淚頓時掉得更狠
“騙子,從開始就在騙我,你不是說過你最不喜歡說謊嗎!”她扯著哭腔喊
於阿姨過得很好是騙人的,嗜睡症不嚴重也是騙人的
“你不也一樣”景淮的手控在她後背,緩緩拍撫,試圖穩定她紊亂的情緒,輕笑半聲:“幾年過去,我們都學會撒謊了呢”
“明寐,我希望你明白……”他勾著的唇角忽然有些抖動,停了一秒,把話說完:“從始至終都不是你離不開我,是我,離不開你”
所以啊,別再難過了
明寐,成全我吧,好不好
生性疏冷的桃花眼,此刻不合時宜地笑著,那麽深,那麽沉
景淮用力抱著泣不成聲的明寐,絕望卻圓滿,嗓音啞得嚇人:“要不…”
“你也救救我吧,明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