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Insomnia.
今年秋天多雨
晴天像拚圖之間的縫隙那麽稀少，潤得空氣裏彌著水霧
休憩緩慢的下午，崇京大學，校園咖啡店內
鄭思維眼皮跳了跳，咖啡店過於安靜的氛圍給他的情緒添了一份浮躁，他直直盯著麵前張嘴眯眼打哈欠的女友
這已經是短短半個小時內，明寐第十五次打哈欠了
對，平均兩分鍾一個
明寐絕對算得上是美女，喪係美女
皮膚慘白，黑眼圈很重
她五官偏淡，右眼的兩顆小黑痣卻長得刁鑽，畫龍點睛
狐狸圓眸，痣對稱長在眼皮和眼瞼，抬垂眸動作之間，在單純的臉上徒增了瞬間的俏媚
隻可惜她老耷拉著一雙死魚眼，少了些靈動
一向重視浪漫儀式感的鄭思維之所以能忍受她這麽久，也正是因為她身上那股獨特的氣質和這張過於拿得出手的臉
鄭思維看著手機上早已結束的遊戲界麵，故意咳嗽一聲
歪頭望著窗外的明寐對這動靜充耳不聞，盯著遠處發呆
今天難得見到點夕陽，正在視線裏一點點下沉，眼見就要沉入烏雲裏
在打剛剛那個哈欠的時候，明寐忽然回顧了一下，這三天加起來她有睡十個小時嗎？
可能沒有
重度的失眠把她的大腦敲打麻木，心髒鈍鈍得跳得難受
坐的足夠久了，明寐忽然轉動目光，發散的視線一點點聚焦到坐在自己麵前的鄭思維臉上
她眨了下眼，沒什麽表情，語氣也平得嚇人，像是終於想起正事了，忽然來了句：“哦對，咱倆分手吧”
像在說“今晚要不吃火鍋吧”這種語氣
鄭思維聽見，愣在原地
過了幾秒，他壓抑著自己的激動，有幾分挽留，眯起眼睛來笑，和和氣氣的
他長相也算清秀，戴著副眼鏡一笑，確實有欺騙性
“你，你怎麽了？不舒服？”
“我以為你要提，坐這兒這麽半天了，那就我提唄？”明寐睨了一眼他給自己點的咖啡，露出瞬間笑意，陰惻惻的
到底是心多大，給自己重度失眠的女朋友點咖啡？
鄭思維坐直身子，探身，臉上快掛不住笑容了：“我為什麽要提分手啊，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鄭思維追道：“你到底對我有什麽不滿意，你說嘛”
明寐懶洋洋偏開視線，心想：哪敢
“你平時休息不好，沒精力約會，我都依你了對不？每次我朋友那邊聚會，你不去我都沒強求過”
明寐點頭，心想：對，你好營造被我PUA的悲慘深情形象
“你說剛交往還不適應，初戀，我也配合你的步調，到現在才牽過手，我也滿足”
明寐抬手撫了下烏黑的長發，手遮擋間扯出無聲的哧笑
她將柔軟的黑直發挽到耳後，正眼看他，勾了下眼尾，語氣變冷了：“鄭思維，你知道我睡眠差，脾氣就不好”
“咱倆之間，算我對不起你，成麽？”
明寐探身，湊近他，眼神漆黑而空洞，漂亮的眼總那麽無情，“你就當我，沒那麽喜歡你”
說完，她站起身，慢悠悠地沒什麽力氣
鄭思維眼看自己苦追那麽久的女神挽留不住，語氣激動嗓門壓不住：“你不喜歡我，當初為什麽答應我表白！”
“為什麽？”
失眠的後遺症繁多，其中一項就是損傷記憶力
明寐一身黑短裙配上黑長發，靠在桌沿邊，手指在那杯一口沒動過的咖啡杯上輕輕劃過，她垂眸，似乎在回憶
半晌，她對鄭思維歪頭，無辜：“忘了，反正應該不是因為喜歡你”
“我其實啊，最不喜歡你這種老眯著個眼樂的，笑得我心煩”
鄭思維頓時氣得脖子發紅，讓人見了以為要打人似的
明寐走出兩步，又帶著點俏皮慢吞吞倒退回來，長發一垂，低頭，在鄭思維耳畔小聲問：“你前天跟隔壁傳媒大的張瑜在酒店…也隻是牽手？”
鄭思維聽見，瞬間傻了，臉色從紅變青
明寐看見他這副慌亂樣子，猶如魔女施法耍人得逞般露出皮笑肉不笑的愜意，柔軟的嗓音涼颼颼的
又補了一句：“別他媽給自己臉上貼金，我可沒說過你是我初戀”
說完，她直起身，再也不回頭地離開咖啡店
天陰了，要下雨
該去公車站了
回崇京以後，明寐發現忍受不了一點噪音的自己竟然可以在公車上熟睡，於是她常常在犯病嚴重缺覺的時候去坐公車
起點站睡到終點站
不過次數多了吧…
明寐望向灰蒙蒙的落日天，又打了個哈欠
祈禱，祈禱今兒別再被司機師傅薅去派出所檢討…
……
與此同時，夜市街
這條街在崇京市中心很有名，全天候的繁鬧使得街內環境始終無法得到完全整改，燒烤煙氣隔夜就變成餿味
本地居民很少愛湊這個熱鬧
但景淮卻時不時地邁過遍地油汙走入這片大排檔集市
因為有家小店的陽春麵做得格外合他口味
老板認識他，一來二去都記得他的喜好
清湯寡水的陽春麵擺在油裏麻花的小餐桌上，菜多，唯一的葷腥是兩片火腿腸
景淮身上質感高級的白色無帽衛衣與周遭的喧嘩市井格格不入，指間把握的帶毛茬的一次性筷子像是折辱了他那雙過於修雋的大手
他臉偏瘦，眉眼都濃，皮膚白皙異於常人，高高瘦瘦就算坐在店角落也很難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剛剛結束一場長達17個小時的深度睡眠，醒來仿若隔世，人提不起精神，呼吸都沉重
景淮耷拉著的桃花眼帶著疲倦懨懨的意味
他喜歡吃飯的時候做些別的事，延長動嘴巴的時間，景淮右手動筷子，左手從兜裏掏出手機
睡太久，一開機消息密密麻麻鑽進來，景淮漫不經心地一條條看，卻一個都沒回
最後視線落在朋友胖猴昨天下午給他發的微信消息上
【你昨天到底去沒去醫院啊，醫生怎麽說？】
實際上因為睡過頭錯過了預約的治療時間，所以他沒去
麵湯的熱氣飄到他鼻息之間，冒到眼前有些擋視線
景淮被熏得略彎起眼尾，一瞬間的笑意閃過，他單手打字，回饋朋友的關心
【去了，說我快死了】
【^_^】
還補了個笑臉
多麽詭異
對方立刻回了消息
【……】
【我tm是該惋惜你馬上就要告別這個世界呢，還是恭喜你終於要解脫了？】
麵的溫度也晾得差不多了，秋天這個季節，總是很合適
景淮回複他最後一句，張嘴嚼麵
【恭喜吧，發個紅包也行】
【滾滾滾！我發現你才是真的生死看淡】
【自己命都不珍惜，真不知道還什麽能讓您景少上心了，多活兩天吧你】
景淮沒打算回了，他剛要收手機，店外驟然響起一陣不和諧的粗獷罵聲，由遠及近
撲麵而來的威脅感，打破了小店原本和諧的氛圍
筷子依舊挑著麵條，景淮懶洋洋側目
向逼近的危險投去一記閑然卻犀利的審視
窄舊的小店忽然闖進幾個膀大腰圓的不速之客，那幾個男人一身厚膘，秋天也穿著無袖背心露出大片猙獰刺青，金鏈子往脖子一掛，“不好惹”赫然寫在臉上
那幾個人明顯是衝著某人來的，進來直接逼近了坐在景淮附近吃麵的一個男人
為首的紋身大哥罵了句，扯著一口外地嗓音罵話又快又模糊，周圍人根本沒聽清是為了什麽事，沒說兩句他身後的小弟一腳把餐桌踹翻了
麵碗摔碎在地麵，桌椅掀翻的瞬間巨大的聲響打破原本和諧的氣氛，為夜市的嘈雜添上危險
店裏的女顧客嚇得失聲尖叫，放下手裏的筷子，慌亂地抱起背包往店外麵撤
母親抱起被嚇哭的孩子起來往外跑
店外麵其他家大排檔還在吃喝的人紛紛探頭看進來，還有幾個膽大的拿著手機走到店門口錄像
狹小的店麵空間像是被驟然破了彩色油漆的畫布，混亂把空氣都擠壓殆盡
麵店老板勸阻不住，哆嗦著拿手機報警
毆鬥一開始就無法停歇，被揍的人力不敵眾卻也一直反抗，抄起身邊所有東西砸摔
他的反抗更激怒了來者，一群人把他摁在地上打
而這時，這混亂的彩色畫布仍然留有一塊蒼白，格格不入
坐在角落位置的景淮一動未動，甚至連頭都沒抬，順眉低眸，始終小口嚼著麵
他麵對危險和暴力的淡定誇張到令人看見直感瘮人
有人想去喊他快避開，瞧見他這副架勢支支吾吾半天卻又沒說出口
直到空氣裏彌漫散開了鐵鏽般氣味，毫不客氣地溶到麵香的熱氣裏，讓他聞見
景淮小幅度地蹙了下眉，盯著碗裏剩下的麵，神色間飄過一抹好端端被打擾的無奈
他實在餓，算了
就在景淮略有微笑地把最後一筷子麵挑起來，放到嘴邊的時候
那邊架打得大開大合，花臂大哥直接提起男人的衣領把人扯起來，往一側牆上摔
不巧——摔的那牆恰好是景淮靠著的那麵
嘭！！
被揍的那人直接把景淮的餐桌撞翻，上麵的瓶瓶罐罐摔碎一地
景淮坐在原地，看著裂開的餐桌，被揍得鼻青臉腫的男人，還有自己那碗撒在水泥地麵的陽春麵
……
他手上還舉著筷子
……
鬧事人一嗓子罵過來：“怎麽還有個死娘炮，不想死就滾外麵去！”
景淮眯起眼，瀲灩中遮蓋情緒，一歪頭，竟笑得更深了
他緩緩偏頭，餘光如箭，懶洋洋對上鬧事人的眼睛
空氣凝固了一刻
原本隻是“熱鬧”的氛圍，驟然被景淮氣場裏無窮的壓迫感覆蓋
一個餘光，溫柔中萬千威脅
……
一切塵埃落定，鬧事的幾個大漢倒在地上哀叫不止，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
看熱鬧的一眾人用佩服且敬畏的眼神盯著站在店中央的景淮
他氣都不喘，掃了眼這一地狼藉，偏頭，看向躲在一旁的麵店老板
老板嚇個機靈
景淮平靜了幾秒，緩緩勾起眼尾，一笑，他五官的契合度就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
他笑意總是很淺，剛剛達到謙和的臨界點
“老板，可以再幫我做一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