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程安國有點大男子主義心態,老婆的嫁妝,隻要她不同意,那他是絕不會動的。黎建軍明裏暗裏提了兩回紫檀木妝盒的事情,他硬是沒有接茬。寶菱見狀,才算徹底放下心來。

程家的地不多,一塊水田,幾畝旱田,再就是門前的大半畝菜地。清水鎮位處秦嶺淮河以南,大江以北,春節一過,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白天有太陽,最高氣溫可達二十多度。

水田還不到種水稻的時候,旱地裏種著冬小麥,門前的菜地卻要開始收拾了。趁著還有兩天開學,一家人拾掇菜園子。

年前鮮嫩的紅菜苔躥得老高,好些開了黃色的花朵。程安國搖搖頭,“老了,拔了種點別的。”

要說這一園子菜,寶菱最舍不得紅菜苔,用來炒臘腸,或蒜蓉清炒,都是極美味的,甚至它還可以生吃,剝掉紫色的外皮,直接吃,又鮮又甜。

拔掉老菜,翻土,施肥,重新種上應季的蔬菜:小白菜、辣椒秧、茄子

秧,一家人都喜歡吃土豆,專門留了一畦地種土豆。

午飯就地取材,長長的蒜薹、肥厚的菠菜、綠油油的萵苣,塞滿了菜籃子,這可是城裏買都買不到的最新鮮的當季菜蔬。

媽媽何佩瑜有著一把好廚藝,即使在物質不豐沛的年代,也盡量把飯菜做得美味些,滿足孩子們的胃。小時候的程寶菱從來不覺得母親做得飯有多好吃,工作後,自己生活,外麵的飯店去過不少,漸漸開始懷念母親做的菜。

午飯有四個菜,蒜蓉菠菜,蒜薹炒臘腸,煎臘魚,還有一大砂鍋萵苣燉臘雞,碧綠的萵苣與殷紅的雞肉,親密交融,在乳白的湯汁中跳舞,香味彌漫整個屋子,一家六口人就著雪白晶瑩的米飯,將全部的菜一掃而光。

轉眼到了元宵節這日,本地有祭祖的習俗。祖父程老頭領隊,帶著程安國、程安民兄弟倆,以及大孫子程誌遠去程家祖墳祭拜,媳婦子與孫女們照例沒這個榮幸。

程楠躺在**,裹著被子看電視,不屑道:“我不稀罕去,叫我去我也不去!”

大姐程珍秀學做衣裳,踩著縫紉機噠噠噠地響,程寶菱在旁邊給她遞針線幫忙,三姐程珍雪今年讀初二,學習緊,抓緊時間在複習功課,四姐妹待在一個房間,奇跡般的和諧,誰也不嫌誰吵。

二叔程安民家的堂姐程寶妮過來找她們姐妹玩。

寶妮跟程楠一般大,是二叔的小女兒,卻沒沾到小女兒的便宜,大哥是寶,嬌生慣養,妹妹是草,洗衣做飯。

寶妮氣呼呼地說:“每年祭祖完後,奶奶都給她的寶貝長孫買燒雞吃,好像我們五個是撿來的一樣,她自己還是個女的呢。”

程楠撲哧笑,“她老人家肯定做夢都想投生男的。”

寶妮捧著臉,看著四姐妹,“你們就好了,沒哥哥弟弟,大家待遇都一樣。”

聽到這話,程珍秀停止踩縫紉機,歎了口氣。

三妹跟小妹年紀小些,可能記得不太清楚,她跟二妹從小到大,經曆得太多。媽媽生下三妹的第二天,奶奶上門來指著媽媽的鼻子罵,還給爸爸說,讓把三妹扔掉,趕快再生一個;到了生小妹時,又是一個女兒,奶奶聽說是個女孩,看都沒來看一眼,更不用說照顧媽媽做月子。

程寶菱捏捏拳頭,她都記得,村裏分地,就因為她家沒有兒子,而二叔家生下“長孫”,爺爺堅持要把屬於大兒子家的兩畝地給二兒子,逼著程安國同意。

至於爺奶的寶貝“長孫”程誌遠,受盡溺愛,卻也沒把門戶撐起來,二十幾歲時與人打架鬥毆,進看守所待了半個月,從此嚇破了膽,一輩子待在老家啃父母。

男人們祭祖,女人們在家做飯,晚上一起吃團圓飯。寶妮雖然是顆草,但二嬸精明,借口寶妮小,做不了什麽,把程珍秀、程珍雪兩個大的拉去廚房幫忙。大姐、二姐溫柔斯文,擔心奶奶給媽媽臉色看,主動去廚房幫著做飯。

晚飯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八仙桌,顧名思義,隻能坐八個人。爺奶、程安國夫婦、程安民夫婦,再加上“長孫”,去了七個座位,其餘五棵“草”沒資格上桌子,自個兒端著碗站著吃。

程老太一個勁給大孫子夾菜,二嬸拿著寶妮的碗也給夾了滿滿一碗菜。程寶菱這回臉皮厚了,肉也吃,菜也吃,還招呼三個姐姐別客氣,程老太瞪了她好幾眼,嘀咕:“一個女伢吃多麽肉幹什麽!”

程寶菱盯著程老太看,“奶奶也是女伢。”

程楠不怕事大,“奶最會吃肉,長得最胖。”

長得黑胖的程老太筷子上夾的雞頓住了,轉了個彎,掉進程誌遠的碗,“乖孫,多吃點。”

乖孫不給麵子,嫌棄地說:“奶,我不愛吃雞皮。”

“乖乖,奶奶給你把雞皮剝掉。”程老太連忙哄道。

程寶菱看到這一幕隻覺得嫌惡,程誌遠隻比大姐小一歲,今年都十五了,程老太還把他當做五歲的小孩子哄。

吃完飯,程老太提起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對程安國說:“老大,你們兩口子年紀不小了,抓緊生個兒子,再過兩年想生都生不了了。”

程老頭嚴肅地說:“男人這輩子就是活兒子,你沒兒子,斷根了,日子還有個什麽盼頭!”

程安國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爸媽,算了,可能我沒兒子是天意,再說有珍秀她們幾個挺好的。”

正在收拾碗碟的何佩瑜身形一僵,垂著頭抱著碗碟去了廚房。程寶菱立刻跟上去,何佩瑜默默地刷碗,有幾顆眼淚滴落,連忙用袖子擦掉,“眼睛進沙子了。”

程寶菱心痛她,“媽媽,我跟姐姐不會比男孩子差,我們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孝敬你們。”

何佩瑜微笑,“媽媽很高興有你和你姐姐們。”

夜幕降臨,天空星光閃爍,一家人趁著夜色回家,完全沒有吃完團圓飯的開心。

回到家,程安國將一小包東西交給珍秀,“你奶奶給的,一天兩次,在家熬給你媽喝。”

程寶菱吃了一驚,“這是中藥,媽病了嗎?”

很快她就反應過來,這是奶奶那些所謂包生兒子的偏方。上輩子何佩瑜不知喝了多少這樣的藥,兒子沒生出來,反而弄傷了身子,大病小病不斷。

一股莫名的怒氣突然從心裏湧上來,程寶菱瘋了一般奪過那包藥,撕開包裝,全部灑向菜園。

程安國臉色鐵青,程珍秀反應快,馬上把寶菱護在身後,程楠跺腳拍手,“扔得好,蠍子□□蜈蚣是人吃的東西嗎!”

程珍秀斥道:“楠楠,少說兩句。”

程安國生氣女兒不懂事,但他素來脾氣好,也做不出打罵女兒的事情來,歎了口氣,“算了,明天讓媽再弄些藥。”

這句話猶如火上澆油,將程寶菱的怒氣值上升到頂峰。她冷笑,“爸你生我們出來總要好好把我們養大吧,現在搞計劃生育,再生一個孩子,家裏罰幾千塊,爸的工作保不住,家裏怎麽過活?大姐已經輟學了,下一個是誰?爸還說要供我們姐妹讀書,日後做城裏人,這是騙我們的吧?”

此話一出,程安國臉上的怒氣消失,轉而被一種疲憊與灰敗代替,艱難道:“是爸……沒本事。”

讓一個素來有點大男子主義的人承認自己沒本事是極傷人的事情,原本程寶菱並不想這麽說,情急之下才說出口。

“寶菱,別這麽說你爸爸。”何佩瑜說,“給你爸認錯。”

程寶菱:“我沒錯,生男生女是由男性的性染色體決定的,這些亂七八糟的藥根本就沒有醫學依據,喝了反而傷身體,媽媽都四十歲了,生了我們四個,身子本來就弱,再生一個說不定連命都沒了。”

程楠幫腔:“就是,兒子有什麽好的,咱們村的李老爹生了五個兒子,結果臨到老了,那些個兒子把他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誰都不養他,李老爹一個人住小破屋,死了三天才被發現,這就是多兒子的福氣麽!養兒防老不靠譜,以後我給你們養老。”

後麵一句話說得擲地有聲。

一直默不作聲的程珍雪忽然道:“我也給你們養老,小妹說得對,媽媽身體不好,我要媽媽好好的。”

何佩瑜眼淚差點掉下來。

程家有三間臥房,父母一間,程珍秀、程珍雪一間,程楠、程寶菱一間。家裏發生了爭執,四姐妹擠在一張**。

程珍秀是大姐,說了兩個小妹妹幾句,“爸畢竟是爸,寶菱,楠楠明天給爸認個錯,讓爸有個台階下。”

程楠嘟著嘴巴,程寶菱心裏也頗不服氣,雖然知道爸爸不容易,可他為什麽非要固執地生兒子,把家庭拖入困境。

程珍秀歎了口氣,“爸沒太虧待我們吧,楠楠你想吃魚,爸下了班,累了一天還去河裏給你撈魚吃,寶菱上次大半夜發高燒,爸不敢讓村大夫給你看,硬是騎車馱你去鎮上看病。鄉裏人看重兒子,爸他心裏苦,外麵的人嘲笑他沒兒子,行事說話底氣不足,爺奶也看不起他,就連村子裏有什麽好事都輪不到我們家,還不都是欺負我們家沒兒子。重男輕女是他不對,可這是我們這裏的老傳統,要改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