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五年前,戴瑤從警校畢業後分到了朝陽刑偵支隊。她的師父謝征是朝陽支隊的功勳老將,業務能力出眾,但因為性格有點軟,所以四十歲了還隻是個組長。

戴瑤性格火辣,又年輕氣盛,和慢吞吞的謝征總是不合拍。她很憋屈,甚至申請過換組。當然她的申請沒有被批準,但也鬧得沸沸揚揚。好在謝征不計較,一切照舊。可他不溫不火的反應就更讓戴瑤上火了。

就這樣一晃過了六年。戴瑤逐漸理解謝征的軟弱和無奈,對他的態度也有所改觀。

她偶然從同事口中聽到了謝征一直以來都在默默保護她,有幾次她因為行事衝動惹惱了支隊領導,最後也都是謝征擺平的。

她本想找機會和謝征表達感謝,沒想到拖來拖去,謝征毫無征兆地調走了。

她沒想到九年後又見到了謝征,而且是在這樣的情景中。她更沒想到昔日的壯年男人竟然變成了小老頭。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謝征先開口了。

“這兩位就是東城支隊的同誌吧,這位是咱們豐台分局的何副局長。”

戴瑤恍惚了一下,是自己認錯人了嗎?還是他不認得自己了?難道是他裝不認識?這時謝征給了她一個似有若無的眼神,她立刻收拾情緒向副局長問好。

“老謝,你以前也是刑警吧。”何副局長說道,“你們都是同行,以前打過交道嗎?”

果然是他。戴瑤心裏一陣躁動,他真的在裝不認識自己。

“我這歲數,能跟他們打什麽交道?”謝征笑著說,“我當刑警的時候,他們醬油都不會打呢。”

“你看你,這就不對了啊,不能倚老賣老!”何副局長笑嗬嗬地介紹道,“這位是謝所,中湖公園派出所所長,這位是韓所,永內街道派出所所長。大家都先坐吧。”

落座的時候,戴瑤看了一眼身邊的祁亮,發現他也在看著謝征。

“先介紹一下情況吧。”何副局長朝韓所長昂了下頭,“畢竟現在中湖派出所還在籌備,這方圓十裏你最大,你說吧。”

“何局,謝所,兩位支隊的同誌。”韓所指了指兩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他們是中湖公園項目部的,今天來匯報。這是小倪,我們所的外聯民警。那就小倪先介紹一下情況吧。”

戴瑤挨著坐的警察坐直了身體,拿出本子念道:“各位領導,我所接到警情後迅速啟動預案,成立了由韓所牽頭的專項工作組,配合東城支隊,主動做好後勤和外聯工作。通過我們的轄區聯絡機製,第一時間聯係到中湖公園改擴建工程項目部的負責人,得知中湖公園內沒有監控設備,並立即向東城支隊通報。此外,我們還……”

“等一下。”何副局長叫停,“你剛才說沒有監控設備,還是沒有全麵覆蓋監控設備?”

小倪看了一眼對麵的兩個男人,又看了眼韓所,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很難嗎?”何副局長看向韓所。

“你們自己說吧。”韓所對兩個男人說道。

“我們是沒有監控設備。”其中一個男人說道。

“等一下,你們是哪個單位的?”何副局長問道。

“我們是中湖公園改擴建……”

“我是問哪個單位!公司!還有你的職務和身份!”何副局長瞪起了眼睛。

男人挺直了身板回答道:“我們是秦基集團,我是項目經理。”

祁亮拿出手機搜索,搜到了一條新聞。兩年前秦基集團創始人秦榮設計的蚌中珍珠造型中標芭蕾舞劇院設計方案,秦基集團也順利拿下該項目。

何副局長點了點頭,說道:“那你們是大公司啊。這麽大的公司,工地裏都沒有監控嗎?”

“這個項目的情況比較特殊。”項目經理回答道,“剛才公司總部也給我們發來了指示,我們接受一切批評,服從一切處罰,立刻進行整改……”

何副局長又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問道:“你先說說情況怎麽特殊?”

項目經理看了一眼韓所,說道:“情況是這樣的,中湖公園原本是封閉管理的施工場地。但是因為南北向穿過公園西側路會減少公園北側居民到地鐵站的距離,所以居民們拆掉了圍擋私自穿行。我們和派出所也報備過很多次,但一直沒能解決。”

“這和監控有什麽關係?”

“原本我們這邊都是有監控的。”項目經理說道,“但是後來監控都被人給拆除破壞了。因為咱們公園的翻修工程要比場館早完成,大概一年前公園就已經具備交付條件了。因為場館沒建好才一直沒移交。這時候就有很多遊人私自進園遊玩。我們發現後,一方麵和派出所聯係,一方麵派保安勸離。他們就發現我們是通過監控找到他們的,就把監控給破壞了。”

“所有監控都破壞了?”

“除了場館工地裏的監控還在,其他的都被破壞了。”項目經理說道,“我們已經把場館監控給到永內派出所了。”

“我們也是代收,隨時移交給老謝。”韓所說道,“我再補充兩句。這個情況我們和分局、和區裏也都多次報告了,協調會都開了至少三次。但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我們不是不管,問題公園裏麵不屬於我們的轄區。之前我們甚至主動提過,公園派出所成立之前我們可以代管。後來一直也沒回複。”

“這個事兒待會再說。”何副局長轉頭對項目經理說道,“你說的這個情況我也大致了解了。後續怎麽處理,我們再研究,辛苦你們二位了。”

兩人知道這是逐客令,於是起身離開。會議室裏的氣氛驟然冷下來,何副局長皺著眉,雙眼盯著桌上的茶杯,似乎在壓抑怒火。

“咱們有沒有不到位的地方?”他終於開口了,把重音落在了咱們上麵。

眾人都默不作聲,會議室裏一片寂靜。祁亮和戴瑤對視一眼,他們是來開協調會的,可現在變成了問責會。

過了很久,謝征忽然開口了。

“我是中湖公園派出所的籌備負責人,責任在我。”

戴瑤心裏猛地騰起一股火,這個老謝,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甚至想拍案而起,指著謝征的鼻子質問:你一個連招牌都沒有的光杆司令能負什麽責任?你為什麽要替他們背鍋?

但是她沒有開口。她忽然明白了老謝為什麽裝作不認識她。如果何副局長知道他們的關係,那就更心安理得把麻煩甩給老謝了。

因為謝征攬下責任,會議很快就結束了。祁亮從小倪手裏拿走監控拷貝,小倪十分嚴謹,讓他填了三個表格,還拍了照片。

走出派出所,祁亮才問戴瑤,剛才她為什麽一上來就坐小倪旁邊,她和小倪是不是認識。

“誰認識他。我就是瞧他和那兩個項目部的哼哼唧唧不爽。”戴瑤冷笑道,“看咱們進來了還不說話了。跟我玩陰陽臉,我才不慣這個。”

這兩句話一下說到了祁亮心裏,他也很討厭這種鬼鬼祟祟的人。但這種人往往陰險記仇,所以絕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冒著以後被針對和報複的風險去得罪這些小人。

這些年祁亮就得罪過幾個小人,他並不後悔,但他也承認這些破事讓他的工作熱情大打折扣。

兩人走到車子旁邊,戴瑤掏出手機撥出去。屏幕上顯示聯係人敦敦,祁亮猜戴瑤打這個電話是為了決定接下來去哪兒。

“戴姐。”牛敦接通電話,輕聲說道,“呂國傑家小區的監控已經看完了,他從昨天中午離開後一直沒有回去。還有就是呂國傑出獄後沒有辦過銀行卡和手機號,之前的手機號也停用了。”

沒有聽到戴瑤回話,牛敦又試探著問:“戴姐,要不要發協查通告?”

“協查通告有什麽用?”戴瑤說道,“你還不如去查韋麗莎辦過幾張手機卡,如果有兩張卡,而且最近相互通過話,那就肯定有一張是呂國傑用的。再看看他這兩天都聯係過誰,挨個去找。”

“明白了戴姐!”牛敦高興地回答道。

祁亮也豎起了大拇指。

戴瑤掛斷電話,笑著對祁亮說道:“敦敦還挺可愛的,給他安排了這麽瑣碎的活兒,他還挺高興。”

祁亮微微一笑。這正是牛敦的生存之道。他沒有急智,不管遇到任何事都隻會去找文本。但他也很勤奮,隻要有明確的指令,哪怕工作量再大,他也會踏踏實實做完。

“接下來去哪兒?”祁亮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戴瑤卻皺起眉頭。

“我得去見一個人。”戴瑤看著祁亮說道。

“好。那我先回隊裏。”祁亮做了個離開的手勢。

“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哥幾個都隨多少啊?現在這情況,怎麽不得兩 K 起步啊。”

“瞧你這口兒大的,你他媽一個月掙幾個兩 K 啊?咱們聽老謝的,現在老謝是領導,領導隨多少咱們隨多少。”

“對了,老謝,今天會開的怎麽樣啊?我都聽你嫂子說了,分局正在給你們報這個籌備獎呢。那案子對你們沒影響吧。”

謝征剛要回條語音,卻發現對方把這條給撤了。他放下手機,發了會呆,然後慢慢拿起一個扁瓶二鍋頭。

他慢慢擰開瓶蓋,剛放到嘴邊,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嚇得一哆嗦,轉頭一看,竟然是戴瑤。

“您嚇死我了,奶奶!”謝征捋著胸口說道。

“你怎麽不回家吃?”戴瑤冷著臉質問道。

“隨便墊吧一口得了。”謝征閃爍其詞地回答道。

“這是祁亮,我搭檔。”戴瑤一邊說一邊坐在他對麵,“你跑得倒挺快,這麽多年沒見了,也不說請我吃個飯。”

“吃!吃!”謝征滿臉堆笑,“我這不是尋思你們都忙嘛。走,咱們換個好館子吃。服務員,我那份蓋飯打包。”

“行了就這兒吧。”戴瑤環顧四周,標準的蒼蠅小館。

“這兒你別看它小,味道特別好,還幹淨。”謝征笑著拿過菜單,“醬牛肉蓋飯和茄子蓋飯都是特色。”

“沒有炒菜嗎?”戴瑤皺著眉問道。

“你要是不夠,可以讓他們多蓋一份。”

“噗——”祁亮一口水噴了出去。

戴瑤瞥了一眼祁亮,然後嫌棄地說道:“我也真服了你了。服務員,給我來四份醬牛肉蓋飯,兩份打包。”

“不是你……”

“剛才為什麽認賬?”戴瑤忽然瞪起眼睛。

謝征嚇得把後半句縮了回去,立刻低下頭,眼睛盯著酒瓶。

“說!”

好像被九年前的狀態支配了一樣,謝征吞吞吐吐地說道:“總得有人承擔責任嘛。”

“你承擔責任?那我問你,你們和公園項目部聯係過嗎?”

“沒有啊。我們籌備階段……”

“那不就完了!”戴瑤拍了下桌子,“那你認什麽?還沒開張就背上個人為責任指標,五年你都翻不過身來!你手下幾十號人還都得跟著一起受連累,他們能說你好話嗎?”

“是,是,是。”謝征低著頭,一副頹廢的樣子。

祁亮本來想勸戴瑤消消氣,可他轉過頭,卻看到戴瑤眼睛裏噙著淚水。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定睛一看,竟然真的是淚水。

“你為什麽要這樣啊?”戴瑤緩和了語氣,“你怕他們嗎?”

“我怕什麽?”謝征苦笑著搖了搖頭。

“那你到底在幹什麽!”戴瑤質問道,一滴眼淚啪嗒一聲掉在領子上。

“你別這樣。小祁,你勸勸她。”謝征苦著臉說道。

“沒事!”戴瑤狠狠地抹了把眼淚,“我就是看你高興。”

沒過多久,服務員端上來三盤醬牛肉蓋飯和兩盒打包好的外賣,三個人默默吃了起來。祁亮本是個安靜的人,可是現場的氣氛連他都覺得尷尬,於是禮貌性地和謝征聊了幾句,說看謝征眼熟,是不是之前打過交道。

謝征這才說了這些年自己一直在豐台分局的永外派出所。他滿嘴苦澀,習慣性地摸向酒瓶,抬頭一看,戴瑤正瞪著自己,於是又縮回了手。

祁亮於心不忍,起身找服務員要了三瓶北冰洋。

謝征喝了一口,汽水的辣味稍微勾起了食欲,於是抓緊往嘴裏塞飯菜。

三人默默吃完飯,謝征剛要叫服務員結賬,戴瑤騰的一下站起來,謝征又趕緊低下頭。戴瑤去吧台掃碼結賬,回來給祁亮一個眼神。祁亮無奈起身,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戴瑤拎起袋子往外走,走到謝征身邊時忽然湊上去,生硬地抱了抱他,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了。

祁亮跟著戴瑤走出小飯館,冷風吹來,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氣,吐出來的已經是煙霧一般的哈氣了。

這時一個小女孩跌跌撞撞跑過來,一下撞翻了戴瑤手裏的外賣袋子。戴瑤錯愕地望著灑了一地的醬牛肉蓋飯,小姑娘哇一聲哭了起來。

穿著藏青色棉大衣的媽媽立刻跑過來,她一把將小姑娘拉到身後。戴瑤剛挑起眉毛還沒開口,她忽然蹲下來,從包裏掏出麵巾紙給戴瑤擦鞋和褲子。

戴瑤嚇了一跳,立刻跳開,然後扶女人起來。

女人抬頭看了一眼飯館,對戴瑤說道:“真對不起,我進去買兩份陪給您。”

戴瑤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沒事,你趕緊帶孩子走吧,天冷。”

“實在對不起,孩子……”

“我知道,追彩燈公交車呢。”戴瑤微笑著說。

女人又是一番鞠躬道歉,這才拽著女兒離開了。

戴瑤低頭看著褲子和鞋,一股菜湯味道飄了上來。

祁亮伸出掛了一天黃泥的左腿站到戴瑤右腿旁邊。戴瑤低頭看了看,兩人的鞋好像差不多大,就忽然笑了起來。

“你穿多大號?”戴瑤問道。

“42。”

“我 39。”

祁亮把腳抽走,又向外滑了兩步,他臉上的肌肉第一次鬆弛了下來。

他躲在巷子裏,看到女人鞠躬道歉的一幕,忽然渾身發抖,使勁用頭去撞麵前的紅磚牆。

“嘭!嘭!嘭!”

“唐老師,您高抬貴手,放過小傑吧。”韋麗莎一邊磕頭一邊哭嚎,“您可千萬不能報警!您報了警,我家小傑這輩子就完了!”

“你別給她磕頭!”他嘶吼著,“我不許你給她磕頭!”

韋麗莎往前爬了兩步,哀求道:“您大人大量,我兒子不懂事,我一定好好教育他!我這輩子給您做牛做馬,求求您千萬不要報警啊!”

“你起來!你是我媽!你別給我丟臉!”他渾身發抖,捶打著地板,“你為什麽每次都要給我丟臉!你能不能有點尊嚴!”

“唐老師!您別聽他說!他在說胡話!他考試考糊塗了!對,他壓力太大精神壞了!求求您放我們娘倆一條生路吧!”韋麗莎嘭嘭嘭地磕頭,額頭磕出了一大片血印子。

“砰砰——”

“開門,警察!”

“嘭!嘭!嘭!”韋麗莎又磕了三個響頭,哭嚎道,“求求您了,千萬不要和警察說,我求求您了!”

“開門!開門!”門外傳來嘈雜的喊聲。

“你們煩不煩!”他歇斯底裏地衝到門口,一把拉開門。

一股巨大的力把他推向後方,他摔倒在地,大腦一片空白。等他醒過神來,已經坐在又黑又冷、充滿刺鼻味道的監房裏了。

那段最想忘記的記憶忽然浮現在眼前,如此真實,無可閃躲,他用手指使勁摳著紅磚牆,咬牙切齒地望著母女離去的背影。

“看我怎麽收拾你!”他咬牙切齒地低吼,忽然感覺身後有什麽東西在動,轉過身看到一隻小狗。

因為天冷,小狗瑟瑟地湊到他麵前,前爪趴地,做出笨拙的討好姿勢。

他笑了,從兜裏掏出一個東西,劈裏啪啦一陣電光。這玩意本來是用來對付那個女人的,何不先用它來玩一下?

他慢慢蹲下來,將電擊器朝著小狗可憐巴巴的雙眼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