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宋一星四十來歲年紀,一頭花白頭發,衣著筆挺,書卷氣十足。從聽到林瓏被害的消息,他已經發怔了半分鍾。
“你剛才問什麽?”他終於緩過神來,“抱歉,我真的懵了。”
“沒關係。”祁亮說道,“她有沒有和你提起過中湖公園這個地方?比如她要去那邊見什麽人?”
“我沒有印象。”宋一星回答道,“好像她是住在那邊吧。她和我們另一個同事合租,你們等一下,我把她叫來。”
“不著急。有需要的話我們會去問她。”戴瑤說道,“你剛才在想什麽,能告訴我們嗎?”
宋一星懊惱地搖了搖頭,說道:“我一直想,是我害了她。”
“什麽?”
“如果我心再硬一點。”宋一星嘴唇顫抖著,過了片刻說道,“當時她提出要做那個報道,直接拒絕她,也許就不會出事了。”
祁亮和戴瑤對視了一眼,他們並沒有和宋一星提起報道,也沒提過林瓏發給林鬆的最後一條信息。
“什麽報道?”祁亮問道。
宋一星從文件盒裏抽出一份報道樣本,放到兩人麵前。標題是《沒有一個母親認為自己兒子會是強奸犯》,副標題是法槌落下,傷害卻從沒停止。
“就是這個。”宋一星說道,“大概兩個月前,她忽然找到我,說想做這樣一個係列報道。嗯……我了解她的情況,但是,看這個標題,你們也能看出她的態度是有一些偏激的。”
“你覺得這個報道和她遇害有什麽關係?”祁亮問道。
宋一星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其實她的做法更偏激。她直接去采訪那些強奸犯的母親,甚至那個害死她媽媽的女人。”
“采訪?”戴瑤挑了下眉毛。
“對。”宋一星拍了拍報道,“具體怎麽做的她都寫在這裏麵了,你們回去可以好好看一下。我想說的是,這個報道給她帶來了危險。比如那個男人。”
“男人。”祁亮把手機遞到宋一星麵前,“是他嗎?”
手機屏幕上是一個身穿囚服的男人,一臉挑釁的表情。
“對!就是他。”宋一星指著屏幕,“上周五他來我們公司鬧事。當時我們在大廈食堂吃午飯,他衝進來,又是掀桌子又是摔椅子,還威脅林瓏。”
“具體怎麽威脅的?”戴瑤追問道。
“他說林瓏再敢寫他母親的事情,就讓她死得比她媽媽還難看。”宋一星頓了頓說道,“這是原話。因為他提到了林瓏的媽媽,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這話還有別人聽到了嗎?”戴瑤又問道。
“所有人。大家都到派出所做筆錄了。”
“好。”戴瑤點頭道,“你繼續說。”
“林瓏並沒有屈服,他就惱羞成怒了。好像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連一個小姑娘都唬不住,下不來台吧。後來他還想動手,就被我們製止了。”
“林瓏有沒有和你們說這個男人是誰?”祁亮問道。
“她隻說是報道裏的一個人,但我覺得她當時的狀態,這個人應該就是他母親案子的……罪犯。”宋一星頓了頓說道,“我肯定,他就是個變態。”
送走兩個警察,宋一星陷入了沉思。中湖公園這個地方就像一陣颶風,攪起了他永遠不想麵對的回憶。
他永遠記得那天, 當他看到岑雪沒來考場就已經預感不好了。後來老師讓他們原地等待,大家開始竊竊私語。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了一句聳人聽聞的話:岑雪死了。
這句話傳進宋一星耳朵的時候,他完全傻掉了,他甚至覺得這隻是四個輕飄飄的字,四個完全沒有意義的隨機組合的字,一個討厭的愚人節笑話。
這時班長賴雄基走過來,質問他昨晚為什麽手機關機。賴雄基是他爭奪特等獎學金最強的對手,也是唯一一個發現複習資料少了一頁的人。
馬上一個女生接話,說岑雪提起過昨晚約他去看流星雨。此言一出立刻引起轟動,他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
他呆坐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他甚至連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隻感受到所有人灼熱的目光紮在自己身上,那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麽。
就在這時,胡龍龍站出來大聲斥責那個女生,接著宣布昨天晚上他和宋一星在一起複習。
胡龍龍在班級裏是霸王一般的存在,那個女生立刻就退縮了。賴雄基還不依不饒質問宋一星昨晚去哪了,胡龍龍衝上去一把將他推了個跟頭。
“我說了,我們在一起!再說你算哪根蔥?輪得著你問嗎?還有你們,能不能有點獨立思考的能力,跟個傻子似的,人說一句什麽都信!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二十年了,這番話他還能一字不差背出來。
後來警察搜查他的寢室時,在他的課本裏找到了岑雪寫給他的信,循著信裏的內容找到了中湖公園的木橋,最終在那裏找到了岑雪的屍體。
岑雪死亡當晚,他手機關機,一夜沒回寢室,而且岑雪隻將自己的去向告訴了他一個人。所以盡管他真的不記得自己看見過這封信,但他沒法解釋,因為這封信確實夾在他的課本裏。
幸虧有胡龍龍幫他作證,他才洗脫了嫌疑。但另一方麵,盡管有胡龍龍幫他作證,同學們依然認為他就是凶手。
本來已經拿到國外全額獎學金的他,卻被人在校園 BBS 爆料:害死女大學生的嫌疑人拿到全額獎學金遠赴美國開啟新生。
國外大學也收到了電子郵件。他們向學校證實發生了死亡事件,雖然宋一星排除了嫌疑,但他們還是以品德瑕疵為由取消了他的獎學金。
這場飛來橫禍對他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他不願再花家裏錢讀研,隻好去找工作。但找工作也是四處碰壁,最後入職一家行將破產的小國企。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得到發展的空間,直到公司破產還是最底層的員工。
一步錯步步錯,他蹉跎半生,四處飄零,十幾年後依然過著拮據的生活,甚至連父母最基本的期盼——娶妻生子都做不到。
直到三年前胡龍龍聯係上了他,請他到自己創辦的新媒體公司工作,給了他做夢都不敢想的薪水,他的人生終於有了起色。
二十年如一夢。正當他開始放下灰暗的前半生,開始慢慢把它當成一場遺夢的時候,林瓏的死叫醒了他,這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可是,林瓏為什麽要去中湖公園?這是巧合嗎?
他拿起手機,打開通訊錄,找到了“龍總”的名片,撥了過去。他和胡龍龍是最好的朋友,同時,胡龍龍對他來說既是恩人也是貴人,所以他每時每刻都保持著對胡龍龍的尊重,發自內心的敬重和感恩。
“龍總。”他坐直了身體,“公司出了個緊急狀況,我和你匯報一下。”
“怎麽了?”胡龍龍的聲音斷斷續續。
“咱們公司的林瓏,去世了。”
“去世了?”
“應該是遇害了。”宋一星低聲說道,“警察剛剛來過。”
聽筒裏沉默了。
宋一星等了很久,終於試探著問道:“龍總?”
“噢。”胡龍龍的聲音蹦了出來,“我知道了。太突然了,一個小姑娘。我那個……今天還有個重要的客人要陪。該怎麽配合調查,該怎麽善後,你就全權處理吧。我給財務總監打個招呼,讓她全力配合你。”
“好的龍總。”宋一星頓了頓問道,“龍總,你和她熟嗎?”
這家新媒體公司雖然規模不大,但也有三十幾個人,而且流動性很大,所以胡龍龍說出“一個小姑娘”的時候,讓宋一星有些驚訝。他不記得胡龍龍和林瓏有什麽交集。
“沒有沒有。”胡龍龍立刻否認道,“公司這麽多人我能認識幾個?我知道她也是因為聽說她是你的得力幹將。先不說了,我這邊來人了。”
“龍總,還有個事情。”宋一星趕忙說道,“最近賴雄基有沒有找過你?”
“沒有。他找我幹什麽?”胡龍龍不以為然地說道。
“可能要說二十周年聚會的事情吧。”宋一星揉了揉額頭。
“甭搭理他!”胡龍龍喊了起來,“就算辦我也自己辦,我也不叫他!”
掛斷電話,宋一星鬆了口氣。四年前的十五周年同學聚會時,他為了拉業務硬著頭皮去參加。沒想到賴雄基竟然叫來了岑雪的母親。她當著所有同學的麵對他破口大罵,他落荒而逃,這件事也成了全班的笑柄。
他生了一場大病。恍惚中,同學聚會和十五年前的場景重疊在一起,還是一樣的眼神,還是一樣的表情,隻是更加冷酷和殘忍。所有人都串通好了,他們就是想看他出醜。好像羞辱了他,他們生活的不如意就通通不算什麽了。
就在他覺得就要撐不下去的時候,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
“我說了,我們在一起!再說你算哪根蔥?輪得著你問嗎?還有你們,能不能有點獨立思考的能力,跟個傻子似的,人說一句什麽都信!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憑著這句話,他驅走了心魔,從崩潰的邊緣挺了過來。
他擦了擦眼角,最近是怎麽了,難道年紀大了,變得多愁善感了?他決定不再去想這些,集中精力處理好眼前的事情。
作為媒體人,此刻他最該做的是把林瓏遇害寫成報道,讓更多的人了解她和她做的事。作為同事和朋友,他最該做的是盡快發布林瓏的報道。盡管到現在他也認為那篇報道的立場是偏頗的,可這又如何呢?
隻要是人,就有自己的立場。
他攤開筆記本,思考了良久,終於寫下了一行話:誰殺了林瓏。
與中湖公園一路之隔的東湖公園雖然是個免費公園,但擁有附近最大的戶外遊樂場。所以即便是在工作日下午,仍然有很多家長帶著孩子來遊玩,其中大多數是媽媽。
這也算是半個社交場合,所以年輕的媽媽們都很注意自己的儀態。她們精心裝扮著自己和寶寶,散發著女性的魅力和母性的光輝。
她們都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絲毫沒有意識到遠處正有雙眼睛在如饑似渴地盯著她們。
這幫賤人。他想著,你們算什麽東西?你們也配過上這樣的生活?你們不過就是一群隻會嘰嘰喳喳的土雞,放在十年前,你們就算跪在我麵前,我也不會多看你們一眼。
現在你們倒是背著名牌包,竟然每個人都拿著蘋果手機,這都是你們丈夫賣腎給你們買的嗎?
你們還在那裏笑,一定在說怎麽勾引男人吧。看你們欲求不滿的樣子,肯定是找了個糟老頭。否則就憑你們的蠢樣,哪個男人不長眼給你們買蘋果?
那個靠著柵欄的女人,她穿得最不像樣。那件藏青色的棉外套是在菜市場裏買的吧,隔這麽遠都能聞到她身上的一股黴味。她老公一定是個窮鬼,否則她為什麽總是一臉低三下四的諂笑?
這樣的女人肯定沒有老公接,她肯定也不舍得打車回家,所以會帶著女兒從中湖公園穿過去坐地鐵。
這樣一來,我就可以跟著她到家了。她老公一定不在家,因為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樣,她從來不看手機,這就說明她老公沒空搭理她。
她老公就是個三班倒的苦工,所以她肯定有很多時間獨自在家。
等她打開門看到我,她一定得嚇瘋了。哈哈哈,不過,等我弄爽了她,她又得感激涕零,這對她是多麽大的恩賜!她會跪在門口,求我別走。賤人,我要狠狠抽你,扒掉你這身髒皮。
“哎!你幹嘛呢!”
遠處傳來了一聲叫喊,他回過頭,看到一個穿著紅色工作服和反光背心的中年男人正朝他走來。
“這都多半天了!你怎麽才刷這麽點?”
他低下頭,看到手裏的油漆桶和刷了一半的柵欄。
“這剛幹幾天,你就給我磨洋工!”男人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看著他。
他最討厭別人這樣看自己,他想把這桶油漆潑到男人頭上,然後再朝他的褲襠狠狠踢一腳。
“對不起。剛才有點熏迷糊了。”他諂媚地笑著,從兜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遞了上去。
男人嫌棄地推開他的手,命令道:“今天不把這些刷完,你明天就別來了。”
“您老放心。”他點頭哈腰地說道。
男人掃了一眼他胸前的工作證,轉身離去。
他一點也不怕。因為他是拿著三分之一的工資頂替正式工出工的,這張工作證當然也是正式工的。所以,就算他今天晚上就把那個女人按倒,她也隻會記得工作證上麵的男人。
這麽一想就更刺激了。
他美滋滋地刷著柵欄,好像揮舞著畫筆,這是唯一能讓他安靜的事情。就在這時,他忽然被遠處的一幕吸引了。
公園的圍牆邊,一個年輕媽媽正把著個小男孩在牆角小便。孩子尿完後,年輕媽媽彎著腰,拿著一大瓶礦泉水澆了上去。
他盯著她的背影,腹中騰起一團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