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戴瑤把手機調轉過來放到茶幾上,屏幕上是林瓏的照片。
“秦先生,秦太。”戴瑤微笑著問道,“你們見過這個女孩嗎?”
秦榮拿起手機,放到中間和妻子一起看,還放大了林瓏的臉。然後他把手機輕輕放回到茶幾上,溫和地說道:“我沒有印象,我該見過她嗎?”
戴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向秦太:“您呢?”
“沒見過。”秦太搖了搖頭。
“你們聽過林瓏這個名字嗎?”戴瑤又問道。
秦榮看向妻子,妻子對他搖了搖頭,他對兩人說道:“沒聽過。”
“所以,也沒有人和你們匯報過,一個叫林瓏的記者正在追蹤你們兒子殺害女友的案件,並且打算把這個案子寫進她的報道裏?”戴瑤一口氣說道。
秦榮的表情立刻陰沉下來,說道:“我兒子犯了罪,當然會招來各種惡心的鬧哄哄的蒼蠅。這是犯罪的代價,我不抱怨,但這也不意味著我有必要記住其中的哪一隻。”
秦太坐直身體,把丈夫的左手輕輕握在手中。
“所以你們不知情?”戴瑤繼續問道,“那劉曦的父母呢?他們是不是在向你們索賠?”
這一次秦太搶先回答道:“我們正在商量賠償的事情,我們從一開始就承諾積極賠償,以表達我們的歉意。”
“劉曦父母說過你們在四處搜集劉曦有其他戀情的證據,爭取證明秦煜是**殺人,有這回事嗎?”戴瑤看著秦榮問道。
“我不認為這麽做有什麽問題,這是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利。”秦榮語氣生硬地回答道,“而且我也不覺得這和你們登門拜訪有什麽關係。你們看,你們拿著警官證說要見我們,於是我們放下所有事情配合你們的調查。”
他抬手指著天花板說道:“就在這個房間的樓上,市裏兩位領導還在等我們開會。我可以讓律師或者其他人來見你們,但我們還是親自來了,這是對法律的尊重。可是我們已經在這裏說了將近十分鍾,我還沒搞清楚你們的來意。”
“抱歉。”祁亮坐直了身體,對秦榮說道,“我們擔心一上來就說這個事情會讓你們恐慌。不過既然說到這兒了,事情是這樣的,這個記者的報道裏有四個案例,其中前兩個案例的當事人已經被謀殺了。”
秦太啊的一聲捂住了嘴,秦榮也愣住了。
“你們是第四個。”戴瑤補充道。
秦榮摟住了秦太的肩膀,眉頭緊皺,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你們最近遇到過什麽異常狀況嗎?”戴瑤放低了聲音說道,“比如接到不說話的陌生電話,或者有什麽奇怪的車或者人跟著你們。”
秦榮搖了搖頭。
“最近你們公司經常有上門滋事的,是什麽情況?”祁亮問道。
“主要是一些經濟糾紛。”秦榮回答道。
“你們門口的監控錄像,我們要帶走一份。”祁亮說道。
“沒問題。”秦榮點頭道,他的滿身怨氣已經無影無蹤,仿佛剛才根本沒有發過脾氣。
“還有,我們可以派警員保護你們。”戴瑤接著說道。
“不必了。”秦榮立刻說道,“我們有自己的安保係統。”
安保經理畢恭畢敬地送祁亮和戴瑤出了大門。
祁亮指著遠處的水泥墩問道:“那邊什麽時候開始修路的?”
“那邊……”安保經理說道,“修了有段時間了。”
“修什麽呢?我看路麵也挺好的。”
“嗯……說是地基有問題,誰知道啊!挺好的路不讓走。每次我們都得兜個大圈子。”安保經理抱怨道。
派出所的田警官和王警官也從裏麵走出來,和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個穿著保安製服的小夥子。
“這是你們要的監控,我們大概看了看,沒有遺漏。”田警官把一個 U 盤交給祁亮,“這個你放心,他們門口這台監控也歸治安監控的範圍,所以和我們所裏的服務器都連著的。就算有什麽問題我們那兒也有備份,咱們隨時調。”
兩人回到車裏,祁亮看著電子鍾,忽然說道:“我現在應該到山東了。”
“你現在走還來得及。”戴瑤說道,“一天內可以改簽。”
“行李還在家呢。”
“沒事,一會我去你家,給你發個快遞。”
“行。”祁亮頓了頓說道,“另外那個房間,你別進去啊。”
“怎麽了?”
“沒事,一點隱私。”祁亮罕見地撓了撓頭發。
“放心吧,你這麽相信我,我絕對不進去。”戴瑤一邊說一邊打開天窗,“我覺得秦榮夫婦不對勁,你覺得呢?”
“從安保經理看到林瓏照片忽然變臉我就覺得不對勁了。”祁亮說道:“我在想之前宋一星說秦家律師找過他,還要求他刪除報道。所以律師也沒和他們老板商量過這事,自己就給定了?”
“按照秦榮的意思,可能是盯著這案子的人太多了,他們就全權授權給律師處理了?”戴瑤猜測道。
“不!沒那麽簡單。”祁亮拍了一下扶手箱,“你記得趙瞳說什麽?”
戴瑤眼睛一亮,興奮地說道:“噢!他說劉曦父母一開始求著林瓏把女兒的案例加進去,最後又逼著林瓏把案例刪掉。”
“這說明什麽?”祁亮興奮地伸出手。
“說明他們從秦家拿到好處了。”戴瑤說道,“也就說明秦榮夫婦一定是看過這個報道,否則不會掏錢的。”
祁亮張開手掌,戴瑤和他擊了個掌,接著說道:“秦榮夫婦這麽做,本來是沒問題的,大大方方承認聽說過林瓏的名字或者看過她的報道也沒什麽。她們為什麽要否認呢?”
就在這時,一輛毫不起眼的黑色轎車從秦基集團門口悄無聲息地駛出來。
秦太一邊開車,一邊張望著後視鏡,確認後方無車,拿出手機,從通話記錄裏挑出了一個號碼打過去,然後調成了免提模式。
很快電話接通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秦太。”
“小宋啊。”秦太說道,“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公司。”
“方便出來嗎?”
“方便電話說嗎?”
“我必須要見你。”秦太昂了昂下巴,“有好消息告訴你。”
秦太掛斷電話,踩下油門,汽車在進城的高速公路上飛馳起來。
二十分鍾後,她以比導航快十分鍾的速度到達了目的地,方莊環島南邊的立體停車樓。她直接把車開到了最上層,這裏稀稀拉拉停著幾輛車。她停好車,乘坐電梯來到一層,電梯門打開,外麵就是街道。
還沒到下班晚高峰,街上的行人很少,公交車站的不鏽鋼雨棚下麵站著幾個候車的乘客,所有人都低著頭看手機。
她看到宋一星從便利店裏走出來。宋一星穿著風衣和西服,看起來有些憔悴,手裏捧著兩罐咖啡和一份雜誌。
她喝了一口咖啡,感覺就像小時候喝過的某種藥,也許是補鈣的東西。她皺了下眉頭,把咖啡罐扔到垃圾桶裏。
“那個報道絕對不能上。”她看向別處,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這不算好消息。”
秦太從包裏拿出一張銀行卡,塞進宋一星的外衣口袋。
宋一星又立刻從口袋裏掏出那張卡,看也不看就扔到了地上。
“垃圾桶在那邊。”他冷冷地說道。
秦太趕忙蹲下把卡撿起來,低聲吼道:“你瘋了!這裏有五百萬!”
“那您得找個大點的垃圾桶。”他冷冷地看著秦太。
“嫌少嗎?”秦太冷笑道,“你十年也賺不了這麽多吧。”
“你平時給領導們送錢也是這個態度嗎?”宋一星反唇相譏道,“再說這和多少錢有什麽關係?你什麽話也不說,上來就把一張卡塞我兜裏,我還以為你要找我開房呢。”
“靠!”秦太氣笑了,“好吧,你說這事怎麽辦吧。”
“就算我之前答應過你壓下這個報道。”宋一星頓了頓說道,“我這麽做不是衝著你那點封口費,我是為了保護我的人。但是,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什麽不可能了?”秦太皺眉道。
“壓下報道不可能了。”宋一星盯著秦太,一字一頓地說道,“她死了,我必須把她的遺作發表出來。”
秦太急了,湊上去說道:“就因為她死了,報道才有可能壓下來!否則她會聽你的嗎?現在就你知我知,這不是很好嗎?”
宋一星睜大眼睛瞪著秦太,秦太被他看的發毛,質問道:“我這麽說有什麽問題嗎?好,我明白了。你的良心值錢。”她點了點頭,把銀行卡輕輕塞進宋一星的口袋,手按在上麵,“這是定金,半年後還有五百萬。”
“我不是……”
秦太猛地抓住宋一星的風衣,說道:“你讓我兒子的案子順利審結,我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我會好好報答你的,比你能想到的還多得多。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不好,但你還有後麵幾十年。你不會想因為這點小事情,讓你的人生再變回從前吧。”
宋一星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猶豫,秦太立刻露出了最好的笑容,抓住他的手說道:“隻要我們母子平安,其他的都是身外物。我知道宋總不是那種貪得無厭的人,所以咱們往後會相處很好的。況且,你想成為行業翹楚,總得有更多更有能量的朋友幫襯才好,是不是?拜托了,兄弟。”
宋一星坐在咖啡廳的角落裏,把玩著秦太塞到他兜裏的銀行卡。一千萬是什麽概念?他工作了二十年,總共賺到的錢不到它的四分之一。就算未來十年是他的事業黃金期,趕上最好的運氣,最多也就能賺這麽多。
這些錢能夠在這座城市買一套體麵的房子,把父母接過來。然後再挑一輛好點的汽車,當然不是像胡龍龍那樣開兩百萬的奔馳大 G,他喜歡 X3。這個級別的車足夠收獲他人的尊重了,也不會再有保安認為開著老款雅閣出席活動的他是網約車司機了。
也許他還能娶個妻子。想到這裏,他的心忽然疼了一下。岑雪死後,他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二十年來,他甚至沒找過一個女人。岑雪給他的打擊當然維持不了二十年,大概七年後他就慢慢放下了。可這時他才發現,已經沒有女人願意和他在一起了。
他的父母甚至盤算讓他回村相個親。因為這件事,他人生第一次和父母爆發了爭吵。但是當他猛然從狂怒中驚醒,看到父母依偎在一起,驚慌失措地望著他的時候,他的心在那時崩成了碎片。
他趴在母親的棉褲上嚎啕大哭。他的父母也嚎啕大哭,他們一遍遍地向兒子道歉,說他們那是老糊塗了瞎說的,說他們是兒子的包袱,因為他們,兒子才找不到老婆。
這些都是他的氣話,他一邊哭一邊搖頭一邊扇自己耳光。他在懲罰自己,不僅因為說錯了話,更因為他的無能。他愧對父母。
有那麽幾年,時間好像飛一般過去了。這時他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成家立業對於他來說,就像這座城市的房子一樣高不可攀。
隻有在他虛妄的精神世界裏,他還是那個孑然傲骨的才子;在街上,他卻是一個連小醜都不如的無聲的遊魂。
手機響起,他擦幹眼淚,接起了電話。
“請問是宋總編嗎?”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我是。”他咳嗽了兩聲,盡量趕走鼻音。
“我叫趙瞳,是林鬆和林瓏一家的朋友。”
“您好!”宋一星立刻坐直了身體。
“宋總您好。是這樣。我們明天為林瓏舉行追思會。我們以前經常聽她說起您非常照顧她,她對您也非常尊敬。所以我們冒昧地聯係了您的公司,要到了您的電話,就是想問一下明天您願不願意來參加追思會。”
“當然。當然。”
“好的,那我就不打擾您了。我隨後會把時間地點和安排給您發信息。”
“謝謝,辛苦您了。”宋一星掐著眼窩說道。
“不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對了,還有個小事。”趙瞳說道,“明天的活動是我們親人互助會舉辦的,所以您就不必準備禮金了。”
趙瞳掛斷電話,朝著身邊的大媽擠出個笑臉。
這些家長圍著柵欄站了一排,看著幼兒園裏的孩子們排練舞蹈。很快排練結束了,老師把打扮成各種動物的孩子們帶回室內,家長們也嘻嘻哈哈散去了。
接著另一個班的孩子被放出來,他們迅速占領了五顏六色的遊樂園。這些孩子的個頭明顯比之前的大些,他們分成四撥,一撥嫻熟地爬上組合滑梯,玩起了攻城遊戲;另一波跑進沙坑,繼續建造未完工的城堡。
還有幾個孩子坐在太陽底下,合作拚接積木,從搭建好的部分看似乎是星球大戰裏的殲星艦。一個老師專門看著這幾個孩子,時不時教他們如何正確理解說明書的圖畫。
最後一撥孩子看似在玩逮人的遊戲。但你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這其實是個躲人的遊戲。他們在拚命躲避一個小男孩,如果小男孩碰到了誰,那個孩子就會害怕尖叫,其他孩子也會衝上來掩護他跑開。
抓人的小男孩四處追擊,其他人唯恐避而不及。如果這是個遊戲的話,這些孩子未免太投入了,而且他們從來沒有輪換過——一直是那個小男孩在抓人。
小男孩追著速度最慢的小胖子來到拚積木的小朋友旁邊,忽然一把抓起拚好的積木,撒腿就跑。
孩子們尖叫了一聲,老師也嚇得站了起來。
他抱著積木飛跑,忽然用力一扔,半截殲星艦畫了個拋物線,在大人孩子的尖叫聲中砸到地上,摔成了碎片。他衝過去,一邊興奮地尖叫,一邊把那些沒摔開的部分踩碎。
趙瞳盯著那個男孩,他長得很好看,但表情邪惡,像一個魔鬼。他終將會長成一個魔鬼,就像他哥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