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大三暑假,村裏兩個親戚出殯,宋一星才聽說三年前他父母也差點跟他們一起去賣血了。
不過他們也沒好哪去。因為白天要種自家地,夜裏還要種鄰居家地,原本健壯如山的身體被磨損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宋一星也嚐試過勤工儉學,但那些工作看起來更像是家境殷實的同學們體驗生活的樂子,少得可憐的報酬更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最後一個學年,學院承諾多年的萬元特等獎學金終於啟動了。即使隻有一個名額,他也必須拿下。這是他現階段唯一的賺錢方式,也是唯一能讓父母心安理得收下錢的方式。
明天是最後一門專業課考試。班主任私下透露,他現在排名第二。但隻要他明天正常發揮,就能成為第一。
他之所以這麽自信,是因為這門課非常難。所以他整學期都在拚命學習,就為了能在這門考試拉開分差。
可他現在遇到了麻煩。
二十分鍾前,給係主任當助教的師兄交給他一份複習資料,讓他複印後分給同學們。他打開一看,說是複習資料,其實就是考試題庫。
這個階段,大多數人都在忙著出國、分配、考研,沒人安心上課了。為了保持及格率,係裏有時也會采用這種不得已的手段。
尖子生之間的差距往往就在一兩分之間,失去了這門課的優勢,他很可能就拿不到特等獎學金了。
這不是作弊嗎?
想著幾個月的苦學成了笑話,再想到父母再也直不起來的腰,宋一星頭皮發麻,渾身著火似的難受。他多想閉上眼睛趴下睡一會兒,起來發現這一切都是夢。
他甚至想幹脆把這份資料扔了。但他又不敢。一方麵就算他扔了,隻要師兄和別人說起這事照樣也會穿幫;另一方麵他也不想耽誤那些真正指望它通過考試的同學。
可就這樣把它交出去,他實在不甘心。他想了很久,最終對獎學金的渴求壓倒了一切,他決定交出去,但留下最後一頁紙的大題,萬一被人發現,就說最後一頁丟了。
就算他們猜到了也無所謂,隻要父母不用再夜裏給人家種地,旁人那點冷嘲熱諷又算得了什麽呢?
況且,他要的隻是一個公平,僅此而已。
他在打印社門外徘徊,直到身後有人喊他的名字,嚇得他一激靈,才把魂兒收回來。
他回過頭,看到了胡龍龍。
胡龍龍是他同學和室友,有錢、成績差,和他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卻是他唯一的朋友。
“怎麽了?”胡龍龍見宋一星臉色很差,看了一眼旁邊的電話亭,“家裏有事?”
就像做壞事被抓了現行,宋一星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沒事。師兄給我一份複習材料,讓我印出來發給大家。”
“複習資料?現在?”胡龍龍撇著嘴說道,“他可真沉得住氣。他讓你印多少份啊?”
“沒說。”宋一星撓了撓頭,“至少一個宿舍一份吧。”
“真他媽能欺負人!”胡龍龍眼睛轉了轉,“這好事讓我去吧。”
“不用了,得印二十幾份呢。”
“二十份?我印二百份。”胡龍龍笑起來,“明天還有三個係考咱們係這門課,可沒人給他們題。我一份五十賣他們,他們還得謝謝我呢。”
宋一星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胡龍龍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但二百乘以五十是一萬,和特等獎學金的數目一樣。
胡龍龍看到宋一星呆若木雞的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然後伸出手:“怎麽著,宋兄也想入一股?”
宋一星趕緊搖了搖頭,從書包裏掏出少了最後一頁的複習資料,塞到胡龍龍手中。交給胡龍龍的一刹那,他覺得胸口一塊大石頭卸下來了。
他知道胡龍龍是在照顧他,複印二十份資料要花二十塊錢,這在別人也就是兩包煙錢,但對他來說可是兩天的生活費。
可是胡龍龍越關照他,他就越不舒服,因為他沒有東西能還對方的心意。而且他還把少了最後一頁的黑鍋甩給胡龍龍,盡管那個家夥應該也不在乎。
他幾乎是拔腿就走,好像這樣就能甩開卑鄙的自己。
“等一下!”胡龍龍在身後叫道。
宋一星轉過身,看見胡龍龍正在翻那遝紙,心裏又咯噔一下。
胡龍龍抬起頭,看著宋一星,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你不去看流星雨嗎?”
“什麽?”
“百年不遇的流星雨,今晚十點。你不知道嗎?”胡龍龍問道。
宋一星茫然地搖了搖頭。
“多浪漫啊,你不打算約岑雪去看看嗎?”
“別瞎說。”宋一星躲開胡龍龍的目光,他嘟囔一句我去食堂通宵了,便轉身離去。
轉過拐角,他靠在牆邊的陰影裏,掏出手機。這部 3618 是胡龍龍用了半年就淘汰的手機,一百塊錢賣給他的。
他關掉手機,這樣到考試前都沒人能質問他了。
中湖公園裏一片漆黑,連盞路燈都沒有。岑雪站在木橋上,心急如焚地撥打手機,一直是對方已關機的提示音。
馬上就到十點了,宋一星到底在幹什麽?難道他沒看到自己留的便簽?不應該啊。她親自去了他的宿舍,把便簽放在他的書桌上,一眼就能掃到。
還是他看到了不想來?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又撥了一遍電話,聽筒裏依然是已關機的提示音。
她看向漆黑一片的四周,除了陰惻惻的風聲,什麽都沒有。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竟敢大晚上一個人跑到這個年久失修的公園。
一陣冷風過來,她忽然害怕了。
約會的**完全退散了,她想馬上離開。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她就猛然感覺徹骨的冰冷,心髒也開始怦怦亂跳。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遠處走來。她往前迎了兩步,就站住了。
來的人竟然是胡龍龍。
“你怎麽來了?”她先開口問道。
胡龍龍雙手背在身後,閑庭信步地走過來。
“岑雪,你膽子挺大啊。”胡龍龍一臉嚴肅,“一個人跑到這麽黑的地方,不怕遇著流氓啊?”
又一股陰風吹來,岑雪打了個寒顫。她雙臂抱在胸前,輕聲問道:“你到底來幹嘛?”
“當然是護送你回去!”胡龍龍看了看四周,然後手從背後拿出來。
原來他手裏拎著根木棍。
岑雪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她往前走了兩步,問道:“你看見一星了嗎?”
“看見了啊,去食堂走廊通宵了。”
岑雪歎了口氣,果然是這樣。她繞過胡龍龍,往橋下走去。
“岑雪!”胡龍龍叫道,“我看見宋一星的時候,你猜他幹嘛呢?”
岑雪停下腳步,轉身望著他,然後搖了搖頭。
“他在複印社門口轉悠了十分鍾。”
“複印社?”
“師兄讓他把複習資料印一下發給同學。”
“他為什麽不進去?”
“因為複印這些資料要二十多塊錢。” 胡龍龍往前走了兩步,緊盯著岑雪的臉說道,“他舍不得。”
岑雪的眼睛瞬間黯淡了,默默低下頭。
“我說句話你別不愛聽。”胡龍龍一口氣說道,“宋一星和你不一樣,你已經申請到了美國的學校,可他呢?他還指著拿獎學金給家裏還債呢。你覺得你們就算好上了,會有未來嗎?”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岑雪不可思議地看著胡龍龍。
“我當然可以和他當朋友,因為他會把最好的一麵給我。”胡龍龍頓了頓說道,“但我不會和他過日子,人總會把最壞的一麵留給最親的人。你想想,和這樣一個又窮又內向、自尊心又強的人過日子會有什麽下場?”
岑雪怔住了。因為宋一星的關係,她也把胡龍龍當成朋友。她沒想到胡龍龍竟然在背後這樣說一個把他當成最好朋友的人。
“談戀愛這種事吧,無非兩個選擇。”胡龍龍看到岑雪的表情,以為這番話打動了她,於是走到她麵前,“要麽找個你愛的,比如他。那你就得忍,往後這種事還多著呢,你忍得了嗎?要麽就找個愛你的,享受被愛包圍的感覺。”
胡龍龍聞到岑雪身上甜甜的香味,忍不住湊過去,低聲說道:“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真的。四年了,如果以後天各一方,我想趁著現在告訴你。”
岑雪感覺好像有一條粘膩的蛇爬進褲腿裏,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但看在胡龍龍拎著棍子來接自己的份上,她沒有直接拒絕,而是說道:“你很優秀,我沒想過你會喜歡我。”
一看岑雪沒有拒絕自己,胡龍龍來了精神。他又往前蹭了兩步,已經能感覺到岑雪身上的溫度了。
“你也覺著我特別好,是不是?”胡龍龍笑嘻嘻地說道,“正好趕上這百年不遇的良辰美景,咱倆這就確定關係吧。”
“你說的太突然了。”岑雪連忙搖頭,“我想回去了,太冷了。”
“不突然,不突然。咱倆早就該在一起了。再說馬上流星雨了,咱們看完再走吧。”胡龍龍甩了下頭發,“這個浪漫的時刻注定是屬於咱倆的。”
聽到這話,岑雪感覺被一層厚厚的油糊住喉嚨。
“我要回去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可剛邁出腿,就被胡龍龍從背後一把抱住了。
岑雪尖叫了一聲,一邊掙紮一邊叫道:“你幹什麽!鬆開我!”
“你就別害羞了!”胡龍龍緊緊摟著岑雪,貪婪地吮吸著她身上的香氣。
“你放開我!流氓!”
岑雪使勁跺了胡龍龍一腳,胡龍龍疼得手一鬆,她趁機逃脫。
“你個流氓!”岑雪冷冷地看著胡龍龍,“你再這樣我報警了!”
胡龍龍沒想到岑雪拒絕自己,他竟然輸給了宋一星!他醋意大發,指著岑雪罵道:“我流氓?那你是什麽玩意?”
不等岑雪開口,他又罵道:“你把自己洗得白白淨淨,你想幹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個窮小子哪裏比得上我,你居然臉都不要了,自己送上門!”
“你住口!”岑雪吼道。
“被我說中了吧!賤貨!”
他本來隻想羞辱岑雪一番,結果被自己幾句話點燃了熊熊妒火,他一想到岑雪和宋一星親熱的情景就不能自已,於是再次衝上去,一把摟住岑雪。
岑雪真的生氣了,她一邊喊叫一邊掙紮。她身材高挑,又是學院遊泳隊的運動員,力氣竟然不輸比她高大的胡龍龍。
兩人扭成一團,忽然哢嚓一聲,他們撞斷了腐朽的圍欄,掉進冰冷的湖中。
湖水像一隻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岑雪的身體。
趁著還沒凍僵,岑雪拚命往岸邊遊。好在水麵不寬,她很快就摸到了岸邊的蒿草。她終於恢複了一點神智,聽到身後傳來雜亂的拍水聲。她回頭一看,胡龍龍正在水裏掙紮,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她爬到岸邊,冰冷徹骨的湖水正快速消耗她的能量,渾身上下像被電擊一樣痛苦。她想去救胡龍龍,但求生本能把她按在原地。
直到胡龍龍的頭沉到水下,隻剩一隻手在撲棱,她才猛然恢複神智。胡龍龍就算有再大的錯,那也是她的同學,怎麽能真的見死不救?
她吸了口氣,一頭紮進冰冷的水中,朝著湖中遊去。
她摸到了胡龍龍,正要把他拽起來,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拽到水下。
這一瞬間,她想起了當年遊泳教練反複叮囑的一句話:不要下水救人,除非對方已經失去了意識。
可為時已晚。
胡龍龍感覺自己要死了,這時一股神奇的力量把他拽出水麵。他四處亂抓,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在本能的驅使下,他奮力抱住了那個東西。他的神智恢複了那一瞬間之後又陷入了混沌,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岸邊的蒿草叢裏。
他緩緩坐起來,茫然看著四周,這裏安靜得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除了一條粉色的圍巾漂在黯淡的波光中。
這時夜空劃過一道亮光,擊穿了這個年僅 22 歲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