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藏屍行李箱
大半夜,林鶴知一下子又精神了。案情到現在終於有了明確的進展:一個被敵鼠鈉鹽毒殺的,“新娘”打扮的年輕女性,被裝在行李箱裏,故意拋屍去了外省。如果無法確定死者是誰,第一案發地以及具體案發時間,這個案子很有可能幾年、甚至十幾年都破不出來。
林鶴知盤腿坐在平時睡覺的棺材板上,原本套在骷髏骨架上的綠色青蛙帽這會兒被他戴到了自己腦袋上,兩股綠毛線編製的麻花辮從左右兩側垂下。他身前立著一麵巨大的軟木板,大頭釘橫拉著幾根麻繩,上麵掛著一些現場照片,重要線索被記錄在卡片上:
中毒死亡。小劑量,多次口服的敵鼠鈉鹽。
排泄物裏大量的高纖維水果籽。
死後十幾小時內都處於仰臥狀態,後被折疊進行李箱。
屍體被冷藏。
屍體上孵化出來自省外的紅頭麗蠅。
他身後台燈昏黃,把他的影子放大了投在牆上。沉默的影子低頭看著線索牆的正中——與所有線索相連的那張被害人卡片,還是空的。
你是誰?
你來自哪裏?
又死在哪裏?
你能不能——
告訴我。
林鶴知盯著紅頭麗蠅的地理分布地圖,緩緩閉上雙眼,心想著:怎麽樣才能把這個範圍再縮小一點呢?
夜風透過紗窗吹了進來,藥師佛前兩尊紅燭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大約是已經入秋的緣故,山間風愈發大了,兩株火苗晃了一會兒,“啪啪”兩聲接連熄滅,滾燙的紅色蠟淚流下,緩緩凝固。
林鶴知突然在黑暗中睜開雙眼,眼神雪亮。
•晉•江•獨•家•
林鶴知有了新想法,第一時間去找宮建宇討論。恰好,單瀮也在,他剛整理好一份列表,來法醫實驗室找宮建宇確認——這是案情全國公示後,各地均有上報可能匹配的失蹤女子——可是法醫組反饋的結果,說死者與失蹤者並無匹配。
對於公安來說,凶案必破,而行李箱拋屍案久久沒有進展,單瀮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幾天不見,兩眼青黑,滿是胡渣,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林鶴知聽著他們的對話,百無聊賴地把玩著一盒火柴,點亮一根又吹滅一根,直到單瀮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林鶴知才點燃一盞酒精燈,在石棉網上放了個燒杯,不一會兒水沸騰了起來。
宮建宇也忍不住問:“鶴知,你在幹什麽?”
林鶴知扭頭看向單瀮,指了指燒杯,笑得惡劣:“像不像你的屁股,單隊長?”
大部分時間,單瀮都對某些人的冷嘲熱諷免疫,這次被人狠狠捅到了痛處,怒氣怎麽也壓不住。他上前一步,伸手揪住對方衣領,眼看著一拳就要下來,林鶴知眼疾手快地蓋上酒精燈帽子,嘴裏大聲:“我有辦法!我能知道屍體從哪裏來!”
單瀮一拳停在空中,深吸一口氣,五指又很克製地鬆了下來,從牙縫裏蹦出一句:“……什麽辦法?”
“嘖。”林鶴知靠在實驗桌上,轉頭看向宮建宇,“咱們還有屍體凍存器官,對吧?”
宮建宇點點頭:“你想幹嘛?”
林鶴知分享了自己在屍體口鼻處孵化出紅頭麗蠅的發現:“現在,有種種線索導向死者並非來自寧港。已知不同品種的蒼蠅,活動於不同的區域——這讓我意識到,我們可以通過死者身上的生物信息來確定她來自哪裏。比如,植物生長分布於不同的地區,而這些植物的花粉,一旦吸入肺泡,會在人的肺部留下一生的生活軌跡。”
“所以我想試一試,從死者肺部提取花粉信息,再根據紅頭麗蠅與這些花粉重合的地域,來判斷死者生前主要在哪裏活動。目前我隻能說,她大概率不是死在華東。”
“她是長期生活在華東,但人死在了外麵,再拋屍回來?”林鶴知眼底閃著興奮的光,“還是說,她本來就是外省人,因為什麽原因,被拋屍來了這裏?根據目前已知的信息,無法進一步從那些車輛裏定位拋屍嫌疑人,如果再加上一條,地域性條件呢?”
“肺部提花粉,能確定生前活動地域?”單瀮有些詫異,“你們法醫組平時做過這個嗎?”
林鶴知不理他,依然看著宮建宇:“這個和我們平時提取DNA、擴增再純化的流程大同小異,隻是把PCR引物換成葉綠體基因matK和rbcL來定位植物信息——序列我可以發你——然後再跑個高通量測序就行了。”
“我聽說過這個實驗,但也隻是聽說過而已。”宮建宇沉吟片刻,“鶴知,你來做的話,有多大把握?”
“從死者肺中提取出花粉信息,九分把握。”林鶴知想了想,誠實地說道,“但根據花粉信息確定死者生前活躍的地理區域——我不確定——有一定的可能性,咱們提取出來的植物並不具有任何獨特的地理意義,這個是我在測試之前無法預判的。”
單瀮眉頭依然緊蹙:“這個實驗你之前做過嗎?”
林鶴知理直氣壯:“沒有。”
單瀮:“……”
他頭疼地捏了捏眉心,轉身就走了。
林鶴知微微仰起頭,有些挑釁地盯著他的背影:“你不相信我嗎?”
單瀮回頭看了兩人一眼:“我並不是法醫學領域的專家,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我相信宮主任的判斷。”
林鶴知又看向宮建宇,老法醫沉默半天,但念及這麽多天了屍源並無進展,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態度應了下來:“凍存的肺部樣本我們有,但你要的PCR引物沒有。你得把核苷酸序列發給我,我申請定製一下,送過來……加急訂單最快也要一周時間。”
“那太久了。”林鶴知顯然是有備而來,他興衝衝地說道,“我搜了寧大最新發布的論文數據庫,發現寧大植物研究所有一個實驗室,他們發的很多論文都用過這款PCR引物……咱們可以去偷一點。”
要不是宮建宇還帶著剛摸過屍體的手套,他很想一巴掌捂住額頭:“鶴知,咱們不能隨隨便便去別的實驗室偷試劑。”
“哦,那借一點。”林鶴知無辜地眨眨眼。
宮建宇笑得有些無奈,但眼眸間皆是寵溺:“好,好,你把那個PI的聯係方式發給我。”
事關刑事案件,研究所的教授二話不說,直接把一離心管PCR引物寄了過來。
局裏的法醫實驗室比不上大學研究所那樣高檔,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基本的儀器都有。林鶴知坐在超淨台前,嫻熟地準備著即將放進PCR機器的離心管。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但段夏沒走,她扯了張凳子坐他身邊:“林老師,有時候屍體腐敗得非常厲害,死者自己的DNA都提不出來。這花粉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吸進去的,還能提出DNA嗎?”
林鶴知沒直接回答,倒是反問:“你是真的好奇,還是單瀮特意叮囑你要來實驗室盯住我。”
段夏有些窘迫地睜大雙眼:“我——我當然是真的好奇了!”
“之前從沒見過你化妝,現在快到下班時間點了,你把運動鞋換成了小皮鞋,塗了口紅,還噴了香水。”林鶴知溫和地笑笑,“如果不是臨時被單瀮喊住,本來下班是要有聚餐吧?”
段夏:“……”
“想去就去吧,不用盯著我,放心,我既不會偷東西,也不會炸了實驗室。”
小女警不安地在坐凳上挪了挪屁股,努力解釋道:“單——單隊也不是這個意思!他就是一個特別遵守規則的人,理論上說,出於安全考慮,我們這個實驗室做實驗的時候,是要求有兩個人同時在場的。”
林鶴知欣賞片刻她的坐立不安,哂笑:“不,你們單隊是一個特別能裝,特別假正經的人。”說著他往裝垃圾的塑料量杯裏卸了一個移液槍頭,又很快換上了一個新的。
段夏:“……”
實驗室裏沉默片刻,林鶴知才回答了女孩之前的問題:“花粉吸入肺泡,屬於外源性刺激,身體本身會對它產生免疫反應,最終導致鈣化。再加上花粉本身就有兩層壁,可以很好地保護花粉本身的遺傳信息。之前有論文報道過,哪怕肺部高度腐爛,也可以從中提取花粉的DNA。”[1]
段夏忙不迭點頭。她的目光落在林鶴知手上,有點想問他和單瀮是不是有什麽過節,卻又不好意思開口。
PCR跑完,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紫外線下,被EB染色後的電泳膠泛起了塊狀熒光——正是死者肺部的植物DNA。
過了幾天,DNA測序結果出來了。林鶴知自學能力極強,在github下載了學科前輩們已經寫好的植物進化學代碼,並利用這些基因信息創建了出了進化關係樹,再通過BLAST序列比對,從死者肺部發現了二十九種不同的植物。
其中,大部分植物比較常見,在亞洲、甚至全球均有分布,但林鶴知發現了七種地理特異性比較強的植物:鐵力木屬,刺葵屬,買麻藤屬,西番蓮屬等等。這幾種植物隻生長於中國南方,共享的生長區域有廣西、廣東、與雲南。林鶴知將植物分布地圖與紅頭麗蠅的分布地圖一對比,重點圈出了雲南省。
他挨個兒查了查這幾種植物,猛然意識到,這個分類學名為“山茶亞目,西番蓮科,西番蓮屬”的植物,有一個更加廣為人知的名字:百香果。
林鶴知順便用同款PCR引物檢測了死者排泄物中無法消化的水果籽顆粒,果然,都是百香果。
百香果不是中國本土的原產水果,種苗都是國外引進的,現有的百香果基本都是大棚商業種植,不存在“野生本土百香果”這種說法,更重要的一點是,百香果是蟲媒授粉植物,不像風媒植物那樣花粉可以飄很遠,蟲媒植物的花粉隻能近距離傳播。
那麽,死者肺部測出百香果的花粉……
電光石火間,林鶴知突然意識到,死者很有可能,生前在雲南省某個百香果培育基地附近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