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有疾
“那應該是你告訴我, 孫富。”單瀮從容不迫地將雙手交叉於身前,神色平靜,“不著急,你將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把這件事交代清楚。”
孫富一開始不怎麽配合, 但在審訊組輪番進攻下, 他還是認罪了。
正如孫遠豐父親所說,孫富這邊的債務,一直是父親在催, 原本與孫遠豐也沒什麽關係。可是,劉小流的突然出現, 讓孫遠豐改了主意。他不想空手和劉小流走, 打算拿走孫富還欠著的幾萬塊錢。當然,孫遠豐也不敢提劉小流的事,隻是說這筆錢是給自己治病用的。
孫富呢,覺得孫遠豐這病看了這麽久也治不好,這錢還不如拿來自己和麗麗結婚用,就不想搭理他。再說了, 老爹都沒催, 他催個球?
可孫遠豐盯上孫富, 正是知道他有錢。自從倒賣竹鼠肉賺了一筆中間費用後,孫富就做上了類似的生意。現在他低價收購豬肉, 放到聯合食品廠裏,用香料處理完後,再當成牛羊肉賣出去, 中間差價賺了不少錢,以至於陳麗麗誤以為他是一個會賺錢的男人。
孫遠豐的糾纏讓孫富煩不勝煩。
不過, 孫富剛好有一些見不得人的工作需要人望風。於是,他告訴孫遠豐,最近有一筆生意,如果孫遠豐能幫忙,他就付給他八千報酬。雖然這錢比孫遠豐之前想的少,但有錢總比沒錢好,八千好歹夠兩人私奔的路費,孫遠豐也就答應了。
這個生意是什麽呢?
原來,王家養豬場,最近鬧了一場豬瘟,有很多沒病的豬也需要按防疫規章製度處理。這對王家來說,這無疑是一筆巨大的損失。
平時,孫富為了壓低豬肉收購成本,都不會從王家進口,除非是那些已經凍了很久也沒有賣出去的。所以,孫富盯上了這次這場豬瘟。病死的豬他倒是不敢用的,但那些還沒有生病“被迫處死”的,孫富和人商量好了,打算用對折的價格購買了進來,然後當成正常豬肉賣給廠裏,這裏就賺個差價,再把它們包裝包裝,拿牛羊肉賣出去,賺的錢又翻了一倍。
當時林鶴知無意走進王媽養豬場時,那屠夫不允許他進門參觀,多半也是因為豬瘟違規處理的事。
孫遠豐那個小身板做不了什麽重活,孫富也隻是需要一個人望風,權當一舉兩得,把這個病鬼打發走。當時,孫遠豐也答應了,11月1日那天晚上8點30,是他們約好夜間行動的時候。
可是,孫遠豐在行動前,突然又突然變卦了。
孫遠豐了解了前因後果,突然意識到,孫富能通過這一筆買賣賺不少錢,便不再滿足於區區八千塊錢。孫遠豐都決定和劉小流永遠離開這裏了,自然也沒什麽事是不敢幹的。他突然威脅孫富說,自己要拿這筆交易的一半,要不然他就把豬瘟的事捅出去,大不了這錢誰都別想賺。
孫富一直以為孫遠豐是一個唯唯諾諾,膽小且慫的人,萬萬沒想到這病鬼竟然還有這些心眼。可是,孫遠豐這麽一說,倒是把孫富給說怕了——這光腳的,還真不怕穿鞋的。孫富自己要結婚,要養家,還要繼續賺錢,而孫遠豐呢?這人本來就沒多久好活了,沒準一個想不開,還要拉著他一起下地獄。
這事捅出來,孫富不進去也得賠好多錢。
那他的婚姻,他的孩子,他的工作,他的未來——
一切眼看著都要好起來的生活,都要黃了。
孫富起了殺心。
他表麵上,拿提高分成穩住了孫遠豐。於是,按原計劃,他約孫遠豐當晚8點30在一個離便利店比較近的路口見麵,說自己會開車來接。
孫富想好了,一見麵上車就把人掐死,然後偽裝自縊現場。
為了確保這個事查不到自己身上,孫富還給自己的真債主,孫遠豐父親,打了一個電話,以試探還款的事情。孫富意外發現,孫遠豐父親似乎對兒子討錢一事毫不知情。於是,他在電話中表現出自己馬上就能還錢的姿態,同時放心大膽地決定,殺害孫遠豐。
當時,孫富特意叮囑孫遠豐要帶一捆麻繩,“幹活”時用得上。他還特意引導孫遠豐,說麻繩用“你家裏晾衣服的那種就好”。不過,孫遠豐不敢讓家裏知道自己打算卷款和劉小流逃跑的事,怕拿走麻繩打草驚蛇,隻好在見人之前買了一捆——他家裏也是在便利店買的——卻沒想到成了自己的上吊工具。
這件事裏唯一的意外,是汪陳吉一群人的出現。
孫遠豐是在孫富租的貨車裏,扣上安全帶後,被他從椅子後麵用手肘給扼死的。因此,孫富沒有在死者脖子上留下典型的“扼痕”。同時,孫富一身工作服,戴了袖套與手套,因此孫遠豐在掙紮時,沒有與他直接皮膚接觸,手指縫裏也沒有留下凶手的生物信息。
在這個計劃中,唯一的變數是陳麗麗的求救電話。
孫富收到消息的時候,他已經把孫遠豐掐死了,但還沒來得及處理屍體。陳麗麗事出緊急,如果他不及時回應,少不了警方到時候查到他頭上,自己都沒有什麽理由解釋為什麽不幫助求救的女朋友。
這是個隱患。
同時,孫富知道小混混去了店裏——孫遠豐一上車,就和他說了那些小混混打了自己。孫富急中生智,帶著孫遠豐就回去了,將計就計地利用陳麗麗、以及小混混之前惹的事,給自己偽造了一個不在場證明。
原本,孫富以為自己的計劃完美無缺——
在他精明的一生中,無數次算計,無數次瞞天過海……可孫富怎麽都沒想到,卑賤如孫遠豐,也會人不顧一切地站出來,隻為討要一個事實真相。
案件至此,孫遠豐的死因終於塵埃落定,同時還牽連出一起食品安全大案,寧港市警方第一時間突擊搜查了聯合食品廠的肉類加工流水線,發現那些明碼標價的牛羊肉串,的確都是豬肉做的。工廠負責人被控製,管理層迎來大清洗。
六指血手印的故事在村裏越傳越玄乎,但標簽反倒從“晦氣”,變成了“正義”。市局的工作有條不紊地繼續下去,送看守所的送看守所,整改的整改,葉飛幽幽歎了一口氣,說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敢吃串串了。
*
與此同時,趙梅實驗室也傳來消息——林鶴知上交的真菌樣本測序結果出來了,的確是馬爾尼菲感染。
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劉小流依然留在了寧港,沒有和劉大強一起回去。
林鶴知整理案卷歸檔時,順便給劉小流又多印了一份,連帶著真菌感染的檢驗報告,一起交給了對方。
劉小流這幾天看起來憔悴了不少,原本挺壯實的小夥子整個人都縮水了一圈。他沉默地翻了好幾遍材料,像是什麽寶貝似的緊緊攥在手裏。
劉小流突然起身,回旅館衛生間裏把自己不知道幾天沒剃的胡子給剃了,收拾得幹幹淨淨地出來,再珍重地向林鶴知道謝:“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我替小遠謝謝你。”
“舉手之勞。”
劉小流又低聲念叨起孫遠豐生前的事,說他先是被懷疑艾滋,又被懷疑結核,再加上林凱把他是同性戀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在去疾控報備拿藥之後,村裏的話就越傳越難聽。
流言的傷害力就在於,它從來都不需要是真實的。
哪怕成功辟謠了,傷害也是不可挽回的。
“這麽多年,沒人知道他得了什麽病……”
“他卻為此承受了那麽多無妄之災……”
“謝謝你,給了他一個遲到的診斷。”劉小流黯然抹了一把眼淚,搖了搖手中幾頁紙,“也謝謝你,給我了一個結果——要不然,我可能一輩子都想著這件事,想不明白就寢食難安。”
林鶴知有些尷尬地瞪著他,喉結動了動。
對於他來說,不過就是,查明真相而已。
毫無由來的,林鶴知突然回想起,自己曾在急診值班的一個晚上。當時來了兩個男人,一個染了粉色頭發,穿著緊身皮褲,打扮得都很妖嬈,渾身冒著酒味和血,而另一個一隻手就親昵地搭在他的腰上——這兩人也不知道在哪個酒吧裏打架了,其中一個被酒瓶砸傷了,口子還挺深的,需要縫合處理。
急診會優先處理傷口,待外傷縫合後,林鶴知給患者開了一套術前傳染病檢查,主要是為了查艾滋。
“都縫完了還要做檢查?”那個嗓音很像女孩子的男生一撅嘴,“你該不會是就想要額外收費吧!我說了,哎呀,我沒有艾滋。”
林鶴知冷著臉,張嘴就嗆了一句:“你說沒有就沒有?”
之前實習的時候,林鶴知就遇到過一個患者,明明艾滋陽性但害怕醫生不給看病,謊報陰性,弄了一張假的術前證明。術後感染得非常嚴重,重新檢查後才發現是陽性。
林鶴知想到這事心裏就冒火:“萬一有呢?就活該我和這個醫院來替你承擔暴露風險是嗎?我遇到高風險人群,要求檢測一下,很過分嗎?”
也不知“艾滋”這兩個詞在這個群體裏是否屬於導火索觸發點,那個男孩突然漲紅了一張臉跳了起來:“你——你才是高風險人群!我沒有艾滋!你這人怎麽這麽說話,你這是——這是歧視!我要投訴你!”
林鶴知:“……”
最後,還是患者的男伴拖著他去做了艾滋檢查——他看上去比患者更緊張——當然,最後結果的確是陰性。
測艾滋這件事,醫院自然沒有責怪林鶴知,但林鶴知這個說話態度,被老師領導輪番罵了一個狗血淋頭。
林鶴知回憶起自己簡短的從醫生涯,和病人發生一些這樣那樣的言語摩擦似乎才是大多數。明明做著一樣的事,明明都是真心實意地想找到答案,但他從來不記得,有誰像劉小流那樣真摯地感謝過自己。
這種感覺讓他感到很陌生,心裏好像被什麽東西塞滿了,撐得有些酸酸的,又有一些興奮。
林鶴知像是一個找到了新玩具的小孩,可是他也不太確定這個玩具到底怎麽玩,於是,他隻好僵硬地拍了拍劉小流肩膀,以示安慰。
回到藥師殿,林鶴知腦海中又浮現出劉小流的那句話——如果不知道真相,恐怕一輩子都會寢食難安。
因為一件事沒有結果,因為一個問題沒有答案……
真的會有人願意花一輩子去尋找。
真相,即為安全感。
或許,林鶴知會這麽想,是因為從很小的時候,他就開始追尋那個問題——哥哥去了哪裏?
沒有答案。
所有人都在和他說,人生要學會放下,可是,隻有他始終是那麽固執。他總覺得,世界好像永遠地丟掉了一塊,從而無法圓滿。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林鶴知也不知道,是自己治愈了劉小流,還是劉小流反過來治愈了自己。
他或許做不了一個好醫生,但他或許,可以幫助一些人找到答案。
“雞啼將旦,鶴知夜半。”
當年,他剛來到濟慈寺的時候,老和尚慈祥地拍了拍他腦袋:“這個世界上的生靈,各自都有各自的擅長。你也不必因為說話比別人晚而感到苦惱,我看你下棋就下得很好。”
“逍遙逍遙,湊在一起才是一對。你也改個名吧,免得你聽到名字就想到他。”
“鶴知,就叫林鶴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