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藏屍行李箱
林鶴知垂著眼,好像是不敢直視宮建宇的目光,他埋頭看向解剖台,像是要把屍體與單獨拆解的內髒瞪出兩個窟窿來似的。
解剖工作都已經完成了。死者頭部沒有淤傷,但顱骨骨縫哆開,顱內大量積水、充血。
屍體內部腐爛程度,比外表看起來要嚴重很多——心血已經徹底空了,胰髒完全自溶,各個髒器大麵積血紅蛋白浸染。心外膜下點狀出血,肺、肝、腎均有出血灶,整個腸道更甚,布滿暗紅色斑塊,胃黏膜糜爛,布滿斑狀出血,沿著血管彌漫開來。
林鶴知瞬間就明白了宮建宇關於“凍死”的判斷:“……維斯涅夫斯基斑。”
如果說,顱骨哆開、皮膚雞皮樣改變、廣泛性溶血,這些現象在屍體被冷藏後也會發生,那麽維斯涅夫斯基斑則屬於“生前凍死”的最重要指標——血管受冷**後導致的血液滲出,並誘發潰瘍。
“髂腰肌裏也發現了點狀出血。當然,具體組織結構要拿回去切片染色才知道,但目前看,這些都符合凍死特征。”宮建宇看著林鶴知臉上孩子氣的表情,啞然失笑。
“宮老師,我有一個問題。書上不是說,凍死的人臉上都在‘笑’?”段夏抬起頭,“為什麽她沒有笑呢?”
“哭笑臉是因為寒冷,臉部肌肉生前**收縮導致的,她臉都被腐敗氣體撐變形了,哪裏還能再看到‘苦笑’?”宮建宇解釋道,“除了‘苦笑臉’,凍死的屍體還有一個奇怪的特征,那就是反常脫衣。這具屍體發現的時候,沒穿鞋,沒穿褲子,隻剩下一條吊帶內衣,對不對?人快凍死的時候,中樞神經發生障礙,會讓人覺得自己其實很熱,有一部分人就會把衣褲都脫了——這個要注意與性犯罪現場進行甄別。”
段夏聞言,連忙點頭,又記起了筆記。
林鶴知繞著解剖桌沉默地轉了三圈,才緩緩開口:“最近基本不存在自然凍死的天氣環境,如果是凍死,大概率是冷庫,或者那種非常大的冷藏冰櫃。根據屍斑可以判定,她死亡是仰臥狀態,那麽可以排除大型冰箱,隻能是冷庫。死者身上沒有凍傷的痕跡,大概率是低溫凍死——冷藏冰庫,而非冷凍冰庫——”
“相比其它的死法,凍死需要時間,她身上沒有被強迫束縛的痕跡,沒有喝醉也沒有嗑藥,那她到底是怎麽活生生凍死在冷庫裏的?”林鶴知越分析越覺得奇怪,“她為什麽會打扮成這樣出現在冷庫裏?”
宮建宇準備送檢的肝、腎、腦切片單獨放進冷藏箱:“可能是用了某種神經麻醉型的藥品,做全套毒理吧,到時候死因就明確了。小夏,去幫我把送檢報告打印出來。”
“好嘞!”
毒理檢測的項目越多,耗費的時間、經費自然也就越多。一般來說,法醫會根據屍體的一些表征,優先排查可能性最多的毒物,以節約資源、增加效率。可當猜測不準確的時候,也隻能跑全套了。
林鶴知直覺上並不認同宮建宇關於“凍死”的判斷,但苦於沒有反駁的證據,他嘴唇抿成一條線,看起來竟然是有點生氣。
——廉價的盛裝打扮,行李箱與裝有艾草的紅包,沒有發生過任何肢體衝突的體表,大概率出現於“凍死”的維斯涅夫斯基斑,死亡時平靜的“仰臥”位。
林鶴知總覺得有什麽不對,但他又說不上來。
宮建宇看著他認真思索的神情,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鶴知啊,”他壓低了聲音,“在山上住夠了沒有?”
林鶴知盯著解剖台,並不搭腔。
宮建宇笑笑,也不以為忤,隻是低頭收拾送檢材料。
就在此時,正在分段處理消化道內容物的技術員小羅喊了一聲“宮老師,您過來來看一下!”
“我好像在排泄物裏發現了一些東西?這個東西胃裏沒有,是在結腸遠心端發現的,好像還不少。”
所有人都湊了過去。
死者胃容物高度腐敗,已經無法從食糜的特征來分辨死者生前吃了什麽。同時,腐敗氣體讓消化道內容物產生位移,法醫也無法再根據其所在位置判斷死亡時間與進食的關係。
技術員拿鑷子撥了兩下,從排泄物裏撥出了一些大小不一、堅硬的黑色顆粒,外麵覆蓋著白、綠色相間的油水混合物。
宮建宇眯起眼,把東西放燒杯裏洗了洗,排泄物沉了下去,這些顆粒卻浮了起來:“這個位置,應該是一天前吃的。”
小羅瞪大雙眼:“媽耶,這都多久了都沒被分解,什麽食物這麽□□啊?”
宮建宇眯起眼:“纖維含量很高的食物,比如一些瓜果的籽?”
段夏連忙大喊一聲:“火龍果火龍果!不要問我是怎麽知道的!!!”
小羅白了她一眼:“你別說了,我不想知道。”
“不是。”林鶴知微微蹙眉,“火龍果籽大小是均勻的,這個顆粒有大有小,像是被牙齒咀嚼過。”
“那……西瓜籽?”
“啊?你吃西瓜不吐籽還嚼這麽多下去???”
“不是西瓜籽,那還有什麽水果大家會帶籽吃下去?籽還這麽多?”
林鶴知若有所思片刻:“百香果?”
段夏茫然:“哦哦——我聽說過這個——但我沒吃過?”
“好吧,管它是什麽。”小羅興趣寥寥地轉過身,“反正就是,死者在死前一天吃了——某種含有高纖維籽的水果——所以呢?”
“所以,屍體雖然被冷藏過,但死亡時間能縮短到三、四個月以內。”林鶴知一愣,語速突然加快了,“不管是百香果還是西瓜,五六月才上市。去年凍到今年的屍體狀態不可能有這麽好,所以,屍體大概率是今年這個季節吃的。”
宮建宇眼角的笑意逐漸滿意:“很好,鶴知,你還有什麽發現?”
林鶴知沉默片刻,似乎不太想說,但最後還是說了:“死者的門牙呈鏟狀,脊椎骨生長得不太勻稱,雙腿脛骨呈輕微O形,可見她在青少年時期長時間營養不良,缺鈣。她左右側膝關節、踝關節均有磨損,右側更嚴重一點且關節囊有充血。她膝蓋磨損得這麽厲害,生前可能經常跑步、走路或者登山。”
“有一定可能性,她小時候在貧窮的山區長大。”
段夏好奇地看著他,第一次感到林鶴知收斂了他眼底的狡黠與漫不經心,露出那麽點真誠的底子,眸子靜得像無風時的湖泊。
“死者身體上,的確沒有什麽可以幫忙定位屍源的特征,一定要說有的話,死者的子宮及附件,大小卻隻有成年人的一半。她已經二十歲了,應該會有月經不調、不孕不育等婦科問題,或許會留下婦科就診記錄、B超影像等等。”
“嗯,這個已經寫報告裏了。”
器官保留的保留,送檢的送檢,法醫組很快完成了初步工作。
林鶴知走出殯儀館的時候,突然注意到殯儀館對麵的發廊玻璃窗上貼著一張招聘海報,紅底黑字,毫無設計感,大概內容是青崗縣聯合食品廠招臨時工,每小時薪酬15元。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停下腳步:“小夏,上午那個報警的司機……”
他抵達現場時,那個報警司機已經隨轄區警察回去做筆錄了,林鶴知沒見到人,也沒見過那輛貨車,這會兒看了廣告才想起來:“你說他是……給聯合集團送貨的?”
“對,司機姓程,他其實是一家貨運公司的員工,送的那批貨倒都是聯合集團的。”
青崗縣最近幾年才並入寧港市的版圖,雖說發展飛速,但遠沒有城市繁華。當地主要倚仗兩條經濟脈絡,一條是青崗山濟慈寺相關的旅遊業,另一條,則是聯合集團食品代工廠——這些年全國連鎖串串店生意火爆,很多原材料都是在這裏加工的。
“聯合集團生產的這些串串,送出去的時候得冷藏吧?”
段夏點點頭,說沒錯,對方開的的確是一輛冷鏈貨車。瞬間,她反應過來林鶴知在暗示什麽:“冷鏈——你該不會是懷疑程師傅吧?”
小姑娘有些疑惑地眨眨眼:“可是是他報的警呀。”
林鶴知勾起嘴角,笑意裏藏著一絲段夏看不明白的揶揄:“怎麽?你沒遇到過自己報警的凶手嗎?”
“當然沒有!我……我這不才剛畢業嗎!”段夏眼珠子一轉,又自顧自地嘀咕起來,“不可能吧,如果程師傅是凶手——他直接不報警就行了?那個地方這麽偏僻,最起碼幾天以後才能發現吧?現在我們看這具屍體,很多信息都已經因為腐敗而無從循證了,這個溫度濕度,再放幾天,線索就更少了,他是凶手的話,報警圖什麽呀?”
林鶴知聳了聳肩:“搏個心態,圖警察會像你這麽想。”
段夏頓時無言:“……”
“程師傅做完筆錄就回去了。”段夏急切地解釋道,“如果要再傳喚,也得有進一步的線索,比如拋屍區間內攝像頭也拍到了他的車,比如我們確定了死者身份,的確和他有關聯——”
林鶴知笑了笑,打斷她:“沒說他一定就是凶手,我的意思是,你們可以關注一下冷鏈貨車。”
“好。”
他目送送檢的警車離開,心中那種怪異感卻揮之不去。
他始終沒有被那套凍死的理論說服,直覺安靜地埋在潛意識裏,告訴他這是一場毒殺。林鶴知原本想回寺院,一路上卻被“毒殺”的想法啃食得坐立不安,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案發現場。
警察已經完成了全部的取證工作,綠化帶附近已經沒人了,偶有路人遠遠地往這個方向瞄上一眼。林鶴知從口袋裏摸出一副手套,再次拉開黃色警戒線,走了進去。
他有一個瘋狂的猜想——
因為冷藏加腐敗,死者身上可能存在的中毒特征不再鮮明。可是,如果死者是被毒殺,那麽那些啃食了屍體的老鼠,會不會也跟著一起中毒呢?
蒼蠅密密麻麻覆蓋在林鶴知之前放到環境裏的豬肉上,被腳步聲驚擾,猛地起飛。他繞著拋屍點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並無所獲,於是,他擴大了搜索範圍。在離拋屍地稍微有些距離的河邊,他看到一隻髒兮兮的野貓,正低頭嗅著什麽。林鶴知走過去時,野貓就跑了,但他在那麵牆角下,野貓方才嗅的地方,發現了一隻深褐色的,毛茸茸的老鼠!
他胸口漏了半拍。
林鶴知走進一瞧,發現老鼠口腔與排泄物處都都有暗紅色的血。他摸出一把多功能小刀,熟練地就把老鼠腹腔給剖了開來。老鼠死亡時間不長,各個髒器都棱角清晰,林鶴知一眼就注意到,老鼠的肝髒與腸子,和行李箱中的屍體一樣,有無數細小的血斑!
林鶴知的手微微一頓,拍照後把老鼠收進了物證袋。
回去的路上,他就近問了綠江小區的物業保安:“你們最近有殺鼠行動嗎?”
物業茫然地搖了搖頭。
林鶴知連忙給宮建宇打了一個電話:“宮叔叔,不用做毒理全套了,死者不是凍死的。維斯涅夫斯基斑,說白了就是生前胃黏膜點狀出血,它的本質是出血。90%凍死的屍體都會出現維氏斑,但出現維氏斑並不意味著這人100%是凍死的。”
“我認為死者中了某種會導致凝血障礙的毒素,以至於各個髒器、消化道、肌肉、關節囊多處都有出血灶。死後,屍體被冷藏,水結冰體積變大撐破紅細胞,導致大規模溶血,再加上屍體解凍後腐敗,混淆了許多特征。”
“盡快查一下抗凝類殺鼠藥,敵鼠鈉鹽,溴敵隆,也可能是抗凝血藥劑過量,比如華法林,溶栓抗凝一類的都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