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Until next time

林鶴知轉身關門, 擰上了鎖,回頭擺爛似的陷進了單瀮辦公室的沙發皮椅裏:“不是。”

“到頭來,你哥竟然沒騙我,”單瀮反應過來, “反倒是你一直都在騙我?!”

林鶴知麵無表情地瞪著他。

這才是單瀮熟悉的眼神, 他忍不住爆了粗口:“操, 這一個多月,你到底是躲到哪裏去了?!”

林鶴知病懨懨地嘀咕了一句:“早和你說過了,如果我想消失, 你找不到我。”

“你他媽的還來勁了是吧,啊?”單瀮一拳頭錘在桌上, 邊上的簽字筆跳了跳, 從桌麵上滾了下去,“我在這裏擔心你是不是已經被人分屍了,你倒好!”

林鶴知喉結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一臉失魂落魄的模樣。

Richard落網,順帶楚弈鋒人贓俱獲, 終歸都是好事。單瀮沒有放任自己的情緒發酵, 而是去飲水機那兒給林鶴知接了杯水, 塞進他的手裏。

林鶴知喝完一整杯水,才開口解釋:“當時, 懸崖下麵是水。如果他自己跳下去,應該不太會受傷。可是,他是被我推下去的, 下墜的時候,他又護著我, 所以落下去的姿勢造成了比較大的衝擊。”

“他砸下去的時候就昏迷了,但我基本沒有受傷。”

“後來,我在懸崖下發現了他準備離開時的物資,”林鶴知垂眸,從包裏拿出一個文件袋遞給單瀮,“有一些吃的,錢,地圖和假護照——假護照不是我的名字。所以,他沒有想殺我,沒有想自首,也沒有想盜用我的身份……我想,他本來是打算自己跳下去的,然後離開的。”

“可是,我評估了他的傷勢,的確是比較嚴重,必須就醫。所以,我和他換了一身衣服,故意添了一些擦傷,掩蓋了那些可能會用於識別身份的疤痕。”

“為什麽?”單瀮有些震驚地看著他,“林鶴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單瀮憤怒地打斷了他,“林鶴知,你當時是不是也摔成腦震**了?腦震**怎麽沒給你摔得負負得正呢?”

林鶴知:“……”

“其實,我當時也不太清楚我為什麽要這麽做,當時時間很緊迫,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林鶴知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些茫然,“我後來想了一個多月,好像才想清楚一點。”

單瀮:“……”

林鶴知伸手點了點自己腦子,眼神裏流露出一絲不安:“邏輯的速度很快,其它——”說著,他又伸手比劃了兩下:“其它要慢一點,有個弧。”

他小聲說道:“有時候,這個弧要跑很久。”

單瀮:“……”

他突然就想起了林逍那句——

我弟弟腦子不太好使。

單瀮情緒恢複了穩定:“那你現在想清楚了?”

林鶴知垂下頭,展開自己右手掌心,最早一道被他自己割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見:“其實,我花了很久才意識到,這是一種內疚。”

單瀮:“……”

林鶴知像強迫症似的,反複搓著那一道疤痕:“我很小的時候就想,要是我會說話——如果我能大聲地,把那句‘哥哥不要走’說出來——他是不是就不會被單獨帶走了?”

“要是不會說話的人是他,會說話的人是我,那麽迎接這種命運的人,會不會是我?”

“所以,你覺得這都是你欠他的?”單瀮低聲說道,“鶴知,世界上沒有這種如果——林逍被那些人帶走,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他接下來所遭遇的一切人生,更不是你的錯。”

林鶴知抬起眼,單瀮覺得他在看自己,但又覺得他好像看去了很遠的地方:“他好像一直……沒有什麽自由選擇的機會。”

“被領養不是他選的,被那樣的父母收養,不是他選的,向當地華人求助而認識了Richard,依然不是他選的。”

“你知道,他本來完全可以走的,”林鶴知垂下頭,“海灃市是他留下的障眼法,隻要他不主動出現在我的麵前,誰也不會找到他。無論怎麽看,那才是最理智的選擇。”

“可是,他還是來找我了——”

“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冒用我的身份——那麽,見我這件事,到底為什麽,比他的‘完美離開’更加重要?”

“我想,那一定是因為,他潛意識裏需要見我。如果不見,如果不把一些事情解釋清楚,那麽接下來,哪怕獲得了所謂的自由,他也永遠不可能自由。他和我一樣,他也在追尋著什麽,而我們,隻有彼此才能給對方那個答案。”

“擁有一個雙胞胎兄弟是一種很奇怪的體驗,”林鶴知又摸了摸自己的疤,“這種生物學上完全一致的存在,會讓我覺得,我們會永遠存在某種紐帶。你明明感受不到另外一個個體,但你好像又感受的到。”

“重新見到他,我才意識到,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唯一一個困在六歲那場分別裏的人,”林鶴知雙眸裏蒙起一層安靜的薄霧,他嘴角顫動,最後還是露出了一個極淺的笑容,“我希望,他能自由地選擇一次。”

單瀮:“……”

“他可以選擇自首。”

“他也可以選擇,擁有我的生活——如果他真的能做到不漏破綻——那他一定,想要很久了吧?”

“當然,我也想過,他可能會選擇再次犯罪——但如果是那樣,他沒有了任何借口——他一定會為他的選擇而付出代價。”

“無論,他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我隻是希望,他能有機會……作為他自己,做一次選擇。”

單瀮微微動容:“而他選擇了保護你。”

林鶴知茫然地看向他:“我?”

“有些事你可能還不知道,”單瀮和林鶴知轉述了不久前,就在這間辦公室裏,林逍和自己的坦白。

當林逍提出條件的時候,單瀮反問他:“我憑什麽相信你?我憑什麽相信你把Richard釣出來,是為了幫助我們抓到他,而不是為了找機會和他跑了?”

“因為我做這件事,從來就不是為了警察,”林逍嗤笑道,“我是為了我那個傻子弟弟。”

“有一件——我非常——非常後悔的一件事——”

“當然,你要原諒十歲的我,不長心眼。我反複地告訴我的養父母,我在國內還有一個弟弟,他腦子不太好使,他可能很需要我,但沒有人理我。我轉而向李庭玉求助,直接把‘我還有一個弟弟’這件事,暴露在了Richard的眼皮子底下。”

“小時候,這隻是一條無關痛癢的信息,可在後來,卻成了Richard製衡我的軟肋。”

林逍繼續說道:“當然,我成年後,也知道了Richard是多危險的人。從那之後,我開始刻意隱瞞林鶴知的信息。幸運的是,領養材料的原件,毀於那場殺死了我養父母與李庭玉的大火,我故意給了Richard一些錯誤的信息,導致Richard隻知道我有一個弟弟,但並不知道,那是一個雙胞胎弟弟。”

“幾年前我回國,我實在是沒有忍住——”

“我偷偷去過一次寧大,聽了林鶴知主講的科研匯報。你知道的,那種階梯大教室,戴上口罩從後排悄悄走進去,根本不會有人懷疑你是誰。”

“當時,我真的很高興,那個就連話都不會講的小傻子,竟然能用英語完成那麽複雜的科研匯報。我有些控製不住自己,那個暑假,一有機會我就想去聽林鶴知做報告,而我的行蹤,讓Richard產生了懷疑。”

“顯然,我一個計算機係的人,不可能沉迷生物醫學的科研匯報,而我在國內的人脈有限,Richard根據做報告人的年齡,很快就聯想到了我的弟弟。當時,我們的計劃尚未執行,他生怕我這個‘弟弟’壞事。”

“那次,我去偷偷聽林鶴知做報告,發現自己被人跟蹤了。我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我知道一定是Richard的人。Richard不會透露太多信息,我想,他的目的,應該隻是看看,我是去聽誰的科研報告。”

“我當時很警惕,正琢磨著,怎麽找個理由把林鶴知從這件事裏摘出去,偏偏很巧——那場本應該由林鶴知來講的報告——最後主講人卻變成了他的同組同學。”

“後來我才了解到,這個項目,從設計到數據分析,大部分工作都是林鶴知做的,但我那個弟弟,可能是把全組同學都得罪遍了,吃力不討好,最後被這位‘組長同學’攬了功勞也沒人幫他說話,直接氣得沒有參加匯報。”

“我當時就覺得,我這個弟弟,還是腦袋不太好使的樣子。”

單瀮臉色瞬變:“錢湧!”

林逍點了點頭:“沒錯。”

“我當時知道,有人在跟蹤我。於是,我將錯就錯,主動去找錢湧聊天。我故意在跟蹤者麵前,表現出對對方很熱情的樣子。在收到錢湧的個人信息後,我有意無意把信息透露給Richard,讓他懷疑錢湧就是我的弟弟。”

“這裏就要感謝一些信息差:Richard要幫我——也就是李庭玉——掩藏原本的身份,所以,跟蹤我的人,認不出林鶴知的臉。而Richard,能認出林鶴知,卻身在海外,沒有機會看到本人。”

“後來,錢湧就莫名其妙死了。”

“我想,Richard根本不關心他買凶殺的到底是誰。他隻是殺雞儆猴,給我提個醒——不要背著他做計劃,不要私底下找不相幹的人——為了讓我乖乖聽話。”

單瀮恍然:“……我當時真的很懷疑林鶴知,因為,真的隻有林鶴知存在殺人動機——我們為了這件事大吵一架。”

“你看,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麽奇妙。”

“最早,是因為我想去看一眼我的弟弟。一個愚蠢而貪心的人,為了攬下一些不屬於自己的科研成績,莫名其妙丟掉了性命,”林逍聳了聳肩,“而林鶴知,雖然僥幸活了下來,卻因為這件事離開醫院,變成法醫,又注定會和我在接下來一係列案件中相遇。”

“可現在不一樣,開始對李氏動刀之後,Richard就知道我弟弟到底是誰了,”林逍歪了歪腦袋,“他總是拿這件事威脅我。雖然,他不敢回到中國,但我還是很不放心。就像錢湧那樣——隻要他有錢,隻要他心中還有對我的仇恨,Richard就有可能通過暗網買凶。”

“所以,我需要Richard死,或者永遠地被關進去——不是出於什麽正義感,而是因為——隻要他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天,林鶴知就很不安全。”

“是我把他拖進來的。”

“所以,我也會親手替他解決這個隱患,”林逍抱起雙臂,看向單瀮,“這個理由,夠充分嗎?”

單瀮能夠相信,林逍並不是真的想害林鶴知——

因為現場找到的那枚左輪手|槍,裏麵並沒有發現一枚子彈,也沒有彈射過火藥的痕跡。

但是,林逍是帶了子|彈的。

什麽樣的人會拿一把空槍威脅人?

一個不想傷害對方的人。

“我把那個誰,琢玉,沒錯,就是那個裝啞巴的漂亮小結巴,送進濟慈寺監視林鶴知——”林逍解釋道,“是因為我知道,Richard已經找到林鶴知了,我怕他有動作,才安排琢玉幫我盯著點。”

“其實,我一直有一個疑問——”林逍有點好奇,“大部分人好像都被騙了過去,為什麽你打第一眼就不相信我是林鶴知呢?”

“我是哪裏出了破綻?”

“眼神,表情——”單瀮一攤手,“我很難給你解釋——我幹這個工作,靠的就是這些直覺。”

林逍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個不太信服的神情。

“你看,就像現在,你的眼神要靈很多,你看我,我就知道你在看我,我能很清晰地感知你的情緒——”單瀮皺了皺眉頭,“林鶴知看人,他好像在看你,又好像沒有在看你,你懂我的意思吧?有時候,你以為他很聰明,但有時候他看著你——”

林逍恍然:“你覺得他沒有活在這個次元裏。”

“對,對,好像隔著什麽。”

林逍眼尾突然一彎,語氣溫柔和起來:“是的,他從小看上去就是呆呆的。”

單瀮:“……”

林逍嘀咕了一句:“但很奇怪,他從來都不需要開口,我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也有問題問你,”單瀮開口,“我能理解畢業論文和實習生,畢竟,前者你去聽了答辯,而後者,實習生信息在網上有公示。其它的信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我知道林鶴知經常去那家SILENCE咖啡館,你們可能不記得了,但當時給你們咖啡的服務員,就是琢玉,”林逍解釋道,“至於話劇——”

“首先,根據我對林鶴知的了解,他似乎對話劇沒有什麽興趣。他看泰坦尼克號都會睡著,怎麽會去欣賞話劇?而且,我在林鶴知的抽屜裏發現了兩張話劇票,票根都在,說明他拿到了票也不去看。”

單瀮:“……”

“結合你審訊的思路——先給我看認識的人,再混進我應該不認識的人——我當時認為,你在給我挖坑。”

“我了解這些,不是為了在哪天替代他,”林逍解釋道,“而是想補上他生命裏,我錯過的二十年人生。”

“畢竟,他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不想裝了,真沒意思,你知道他愛好睡棺材板嗎?我腰都要睡斷了簡直比坐牢還難受。你快點幫我把人找回來吧,我謝謝你了單警官。”

單瀮轉述完,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想他從來沒有怪過你,你也沒有虧欠他什麽。”

“等會兒你去做個筆錄,但最後報告裏我打算寫,Richard是你們商量好,一起設的局,其它的,你就不要和別人說了,”單瀮想了想,“還有,過期的票可以扔掉了,舍不得我給你再買兩張。”

林鶴知露出一個嫌棄又有點委屈的表情:“……我不要。”

“愛要不要。”

*

林鶴知走回藥師殿的時候,突然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輕鬆。那種折磨了他很多很多年,情緒過載時就想往自己手上來一刀的欲望——突然就像潮水一樣退得幹幹淨淨。

它不是被壓抑著,而是永遠地消失了。

“吱呀”一聲,林鶴知再次推開了藥師殿的大門。房間裏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以前被他胡亂擺放的東西,也根據用途收拾歸位。

而他那麵線索牆上——

林逍趁他不在的時候,把他們每一次在案件中“相遇”,做成了一大麵密密麻麻的線索網。

而在整座牆麵的中心,他留下了一張字條:

“這個世界上,隻有你還記得我——

我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穿堂風吹起那些被掛在繩子上的證據卡,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佛骨香的氣味愈發濃鬱。

林鶴知突然覺得,他心底那個,始終在憤怒、傷心的六歲小孩,好像終於滿足地安靜了下來。

褲兜裏的手機震了震,林鶴知點開微信,發現工作群裏有人@了自己。

擺爛小羅:啊啊啊鑒定堆成山了啊啊啊為什麽林老師不工作但寧港市一直還在死人啊啊啊

是宮主任不是老宮:給人點時間吧!

林鶴知笑了笑,很快回了條消息:明天就來。

•正文完•

↓不負責彩蛋↓

林鶴知打開電腦,桌麵一啟動,就跳出了一隻卡通小青蛙,腦袋上頂著一個對話框——

你好,我叫Raven,是一個基於Novax模型的人工智能模型。

你想下棋嗎?

林鶴知有些好奇地點開對話框,輸入:現在不想,你陪我聊聊嗎?

Raven:好哦,你想聊什麽?

Raven:你想和我聊案子嗎,傻子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