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最近這幾天, 渡靈燈每一天都過得很煎熬。
春日將近,卿晏之前答應過她,開春之後就離開這裏, 因此,渡靈燈每天都數著日子過。
她看看眼睜睜看著卿晏學著生火做飯, 外出打獵, 主外又主內,活生生把自己培養成了一位賢妻良母式的人物, 對著那個人噓寒問暖的, 就氣不打一處來。
卿晏每次出去打獵,渡靈燈就隻能跟那人共處一室,雖然她找了個角落把自己塞進去, 默不作聲地苟著, 但這還是讓她很不舒服。
但這還不算最煎熬的,比起現在日子的難挨, 渡靈燈看著主人殷切關心那人的神情, 更擔心的是, 他會不會食言。
等到開春,真能如他所說, 如期離開嗎?渡靈燈非常懷疑, 反正,日子將近, 卿晏也沒主動在她麵前提過一句, 好像已經完全忘了這回事似的。
這讓渡靈燈輕微焦慮。
燈不喜歡寒冷的環境,剛進北原的時候就被凍得受不了了, 現如今適應了一點, 但還是不喜歡。就算沒有那個討厭的人在, 她也不想留在北原。
卿晏自己本身也畏寒至極,北原終年覆雪,荒無人煙,根本沒人長留此地,就算不畏寒的北方百姓都不會跑到這裏來住,因為此處根本就不宜居。
走當然還是要走的。隻不過卿晏現在心裏記掛著兩件事,一是津哥的傷勢,二是神前花。
津哥每日都待在屋內,不怎麽出門,默默不語,問他也問不出什麽來,但卿晏知道,他的傷肯定沒好,不然早就繼續教他學劍了。
老師請病假,卿晏這個學生當然表示充分理解,鞍前馬後,端茶送水。
因為之前的天雷把山裏的很多生物都劈死了,卿晏撿漏來的野物一時吃不完,這麽放著容易腐爛壞掉,那多浪費啊,卿晏用仙訣在小屋外的空地上懸了根線,把那些野物處理了,先用符咒生火熏製,然後掛上去風幹,做成了臘肉。
之前在山下撿回來的那些寒金果,串成珠簾加上供卿晏一日一果,也還剩下好多,卿晏也把它們拾掇起來,曬成了果幹。
在這深山老林裏,沒有菜譜,也沒人指導他,卿晏第一次幹這些廚房裏的活,意外地效果還不錯。他十分滿意,覺得自己可能有料理上的天賦,甚至在心中閃過了離開北原之後,到哪個小村莊裏住下,可以開個茶鋪飯館的念頭。
小須彌山被天雷毀得亂七八糟,可那些地表的傷創很快又新雪覆蓋,隻留下一片白茫茫。小屋外墜著滿滿當當的肉幹和果幹,格格不入得很,像是冰雪琉璃天地裏的一小片人間煙火。
短短十日轉瞬而過。
卿晏每日都忍不住看窗外的草地和雪林,鬆柏高挺長青,草地枯黃荒蕪,還是原來的樣子,並沒有什麽花開的跡象,連個花苞的影子都不見。
他覺得疑惑,可又覺得津哥不會騙他。
立春前夜,又是一夜的雪,卿晏聽著風雪呼嘯急催的聲音入睡,天光剛亮起,就起來了。
這些日子他和衣睡在外間的美人靠上,怕裏間人有什麽需要,總有一根神經醒著,沒睡死。他撲到窗邊,推窗一瞧,就愣住了。
從近處的小屋門前,到視線可及的遠處盡頭,漫山遍野都是粉白色的小花,花朵小小的,簇擁在一起連綿成片,綴在草叢間悄悄冒頭,根莖枝葉上都還有星點雪粒。
一陣風吹來,挾著飛揚的雪片,寒意逼人,撲麵而來,卿晏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嘶了一聲,但同時,聞到了花香味,沁人心脾。
大雪初霽,東風款擺,春到第一枝。
素白頎長的身影立在不遠處,如一捧山巔淨雪,皎然明澈,卿晏叫了聲“津哥”,那人便淡淡回過頭來。
卿晏蹬上靴子便往外跑。
“這就是傳說中的神前花嗎?”卿晏一路跑到津哥旁邊,刹住步伐,望著滿山的花朵驚歎道,“好漂亮啊。”
書上對神前花沒有任何記載,他隻能信津哥的。卿晏覺得神奇,怎麽能一夜之間開花的?毫無預兆。
津哥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卿晏注視著花海,遠處看不真切,現在他才發現原來這些花並未完全盛開,葉片還蜷縮著,地上是一顆顆小小的花苞。
津哥彎腰俯身采拾一朵,脆弱伶仃的花枝在他修長指節之間輕輕隨風搖曳。
他垂目微笑,唇邊微微揚起一個很淺的弧度,掌心的花朵便如春風拂來,暖氣一熏,花瓣柔柔地綻開了。
這又是什麽術法?卿晏看著津哥的笑,又看著掌心的花,呆了呆。
教練,他還想學!
津哥衝他伸出手,將那朵小花遞過來,卿晏接住。
書上也沒有記載這藥要怎麽吃,怎麽用才能達到最大的藥效。但卿晏想著“可解百病”的神藥,怎麽吃應該都行吧,直接把花瓣放進了嘴裏。
唇齒一抿,花瓣碾為汁液,味道甜絲絲的,這種甜不加任何人工香精味道,天然而甘美。
卿晏覺得,就算沒那個藥效,這個花當零食吃也很不錯,隻是太奢侈了。
慢慢地,他感覺五髒六腑都升起一股融融的暖意,他抬起手,看見指尖靈光亂泄,一時洶湧,控製不住。卿晏眨了下眼,金色的光點停在他的睫毛上,如同閃爍的螢火,給他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光芒。
神前花,百草之聖,可解百病。不光如此,也是提升修為的靈藥,隻是千萬年難得一見,所以修真界的人大多不知道,連書上都沒有相關記載。
卿晏能感覺體內的靈力瞬間暴漲,靈台都被這股澎湃的力量衝撞,劇烈震**著,他本人如同經曆了一場地震海嘯,被弄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
眩暈之間,他感覺自己的指尖被輕輕握住,一縷靈力探了進來,引導著他暴漲的靈力,漸漸地,氣海靈台才安穩了下來,恢複如初。
“……謝謝。”卿晏還蹙著眉。
津哥道:“這花雖然是好東西,但一次別吃太多。”
“哦。”卿晏心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
而且他也沒吃太多啊,不就一朵小小的花麽?威力居然這麽大。
卿晏注意到自己指尖還被對方握在手裏,不太自在地掙了一下,低聲道:“我好了。津哥,你可以放手了。”
但是津哥沒放手,道:“我有話與你說。”
“嗯?”卿晏道,“你說。”
“我要閉關一段時日。”津哥淡聲道。
“哦……”卿晏先是點頭,隨後想到什麽,關心道,“為什麽要閉關?是你的傷還沒好麽?”
“無事。”津哥道,“隻是要為下一次雷劫做些準備。”
“下一次……雷劫?”卿晏愣住,天雷不是都已經降過了麽?
“你不是說,這雷劫一千年一次麽?”
“是。”津哥目光沉定,專注地將他盯住了,目光又下落,滑到他握住的那指尖,細白纖長,有著蒼雪的顏色,但是又有著軟玉的溫度。
他說:“雷劫千年一次,天雷怎麽會隻降一道?”
卿晏怔怔的,聽津哥慢悠悠道:“還遠遠沒有結束。”
“那要怎麽辦?”卿晏憂慮地問。
津哥抬眼看他,居然露出了很淺的笑意,這會兒還笑得出來,道:“不必擔心,我能應付。”
卿晏慢吞吞地點了點頭。
他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指尖仍然被握著,抽出手來,說了句“萬事小心”,把指尖藏進寬大的袖子裏。
“等我。”
那隻手在他發頂輕輕摁了一下,卿晏抬起頭,那聲音太輕,他沒有聽清:“什麽?”
他們站在滿山花海之中,津哥注視著他,黑眸幽深,少年剛才吃過花,淺淡花汁沾染唇瓣,那薄唇被浸成淡紅色,顏色雖淺猶豔,還蒙著一層水光。
良久,他淺淺地勾了下唇角:“沒什麽。”
雖然被告知了此事,但卿晏不知津哥何時開始閉關,他采了幾朵盛開的神前花,拿回去收著,準備如法炮製,晾成容易儲存的幹花,等做完這一切,已經尋不到津哥的身影了。
已經閉關去了嗎?卿晏後知後覺。
少了一個人,他坐在爐火前烤了烤手,突然覺得這小屋空了起來。
渡靈燈睡到豔陽高照才起來,打著哈欠,見隻有卿晏一個人,問:“那人呢?”
卿晏道:“閉關了。”
“哦。”渡靈燈就順口一問,其實不怎麽關心,不在跟前倒更好,“今天立春,我們什麽時候走?”
她很急,忍不住催促漫不經心的主人。
其實卿晏是記掛著這件事的,他沉吟片刻,道:“過幾天吧。”
渡靈燈不滿:“你還在等什麽?”
卿晏垂眸不語。
晚上,卿晏睡回了那張**,津哥現在不在這裏了,他自然沒有理由非要去睡狹窄的美人靠,枕上似乎還殘留著白檀香氣的餘韻,悠然**開,讓卿晏在夢裏也晃晃悠悠的,感覺被人托著。
卿晏跟渡靈燈說還得幾天,是有原因的。因為他還有些事沒有做完。
那本符術他沒有看完,又不能偷偷把津哥的書拿走,卿晏加快了速度,熬夜挑燈看完了。
除此之外,他還抽空去將山下的雪陣破了,不然放在這裏就走,總覺得什麽事沒做完似的。
其實以他現在的修為,還做不到完美破陣。卿晏是硬破的,從前那些雪片如刀劍般砍劈過來,卿晏就會吃痛避開,但這一次他下了決心必須要破陣,任由自己受傷,也要衝到陣眼那兒去,雪片被他的氣勢所迫,速度慢了下來,沒敢給他留下什麽致命傷。
卿晏把覆地劍插入陣眼,雪陣發出衝天銀光,林中群鳥驚飛,陣破了。
到底是津哥布的陣,隻是為了給卿晏練習用,這不是殺陣,他沒下死手,到底留了餘地。也是因為這個,卿晏才能破得了。
破陣之後,卿晏拎著劍站在原地,獨自默默了一會兒,忽地笑了。
把該處理的處理了,卿晏才發現,小須彌山仍然封著——津哥走之前,並未解封,而卿晏當時也忘了這一茬,根本沒提。
這怎麽辦?
總不能在這裏待到津哥出關吧?且不說他不知道津哥這一閉關要多久,他能不能待那麽久,就是渡靈燈,也不會答應這個。
卿晏不想在北原過第二個冬天了,更為重要的是,他要在下一次情熱期到來之前離開北原。
北原的環境不適宜居住,也不適宜度過情熱期。
逼不得已,他隻能自己自學禁術的解法了。所幸津哥這裏什麽書都有,卿晏懷疑他不僅是個劍修,看他平日裏涉獵的書籍,他應該什麽都修,什麽都懂。
拖延了十幾日,卿晏嚐試自己破這山的禁製。覆地劍高懸,卿晏撚訣控製著它,但它好像不太情願,顫顫巍巍地往上飛,終於抵到了什麽,驟然停住。
一層透明的殼子罩在小須彌山上,卿晏操縱著覆地劍左砍右劈,砍了一個上午,終於流光四溢,破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僅容一人通過,不過也夠用了,卿晏氣喘籲籲。
他回屋收拾東西,把借來看的道書全部歸回原位,整整齊齊放在津哥的書架上,又把被子疊了,床鋪整好。
來的時候,卿晏隻有一本書、一把劍、一盞燈,而離開的時候,身邊的劍換了一把,他把那本修真界草藥大全放進包袱裏。江明潮給他的那把歸塵劍毀了,但劍身上鑲嵌的寶石挺值錢,劍不要了,但卿晏把寶石全敲下來了。
他又取了一串肉幹,一串果幹,還有一些神前花帶走,餘下還有好多,他全部留給了津哥,讓他可以以後當個零食吃吃。又想了一會兒,卿晏從桌案上抽出一張紙箋,用他剛學會不久的古體字,歪歪扭扭地寫道——
“多日叨擾,承蒙照顧。萍水相逢,有緣再會。”
他沒留落款,因為津哥應該知道是他寫的,卿晏又拿了一枚歸塵劍上的寶石,壓在了紙上。
這麽多日的照顧和教誨,這個寶石就當學費了。
卿晏把包袱係上背起的時候,在裏麵發現了一條素帕,回想片刻,才想起這是那日練劍,津哥給他擦掌心雪水的,他忘了,到現在都沒還回去。
這個還嗎?卿晏覺得,津哥大概早就忘了,這帕子對他而言不值一提。
他留了寶石給津哥,也從他這裏留塊帕子作紀念,不算過分吧?
卿晏把帕子往裏頭一塞,背起了他的包袱,出了小屋,把門窗關好,然後才喊渡靈燈過來,把她揣進懷裏。
“我們走吧。”
萬事俱備,他踏出了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