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自那一日起, 卿晏每天都去山腳下雪陣中練劍。他身上有一股韌勁,不會甘願輕言放棄,輕易認輸, 一旦認定了某個目標,就非要達到。

熟能生巧, 這條道裏無論做什麽事都適用。卿晏日日苦練, 每天受的傷肉眼可見地在減少。

擦藥成了每天例行的活動,和吃飯睡覺一樣平常。那隻白玉小藥瓶沒還回去, 直接被卿晏據為己有了, 日日都放在他這裏,他生怕津哥再給他抹藥,像避洪水猛獸, 現在連後背的傷夠不到位置的傷也讓渡靈燈幫他抹藥, 對某個人的靠近敬謝不敏。

那神藥不愧是神藥,卿晏當然不至於毀容, 第二天, 臉上擦破的那道傷就已經愈合了, 消失得幹幹淨淨,皮膚上沒留下任何疤, 倒還比之前更細嫩了。

雪陣雖然難, 卿晏每天從那裏麵出來的模樣都不太好看,但久而久之, 卿晏苦中作樂, 也摸到不少趣味。

陣法跟人完全不同,人不管做什麽, 都帶有鮮明的個人特征, 打架也是, 習慣怎麽出招,怎麽使劍。多打幾次就能弄清楚,並對陣下藥。

而陣法則千變萬化,不講套路。陣雖然不是人,但卻比人更加靈活,思路詭譎多變。在雪陣中練劍,不是在跟一個人打,而像是在跟一千個不同的人打。難就難在這,但妙也妙在這。

卿晏覺得有趣,每天疼歸疼,累歸累,反正雪陣手下留情,傷都不是致命的,擦藥一晚上就好了,他像發現新玩具的小孩,每天鑽研得不亦樂乎。

衣裳不知道被雪陣劃花了多少件,浪費敗家得很。津哥那裏的道書也被他翻了幾翻,孜孜不倦地尋求破陣的方法。越是困難,卿晏越是迎難而上了。

冬日嚴寒,小須彌山冰封千裏,卿晏本來想趁著這段時間多用功一些,他到了開春就要走人了,希望能在走之前把這陣法破了。結果天不隨人願,最近開始頻繁地下起雨來。

天像漏了個大洞似的,雨下個沒完,冰冷潮濕的水汽綿延開來,將遠山籠罩在雨絲織就的簾幕之中,留下朦朧悠長的淡影,天地渺然。

卿晏練劍的計劃不由得受到影響,好像連老天都在給他找理由偷懶似的。

這一日,卿晏早上醒來時發現今日外頭仍然雨水纏綿,推開窗隻見天色陰沉,隻好去津哥那裏找了兩本書來看,打發時間。

卿晏不是喜歡死讀書的那類學生,相比於紙上談兵,他肯定更喜歡實戰。密密麻麻的字堆積在眼前,而且又全是古體字,長篇大論地看著,實在是很催眠,卿晏不知道平時津哥是怎麽能坐在那裏,一看就是一整天的,反正到他這裏,就不行了。

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書頁翻開,蓋在臉上,正好遮光。

一覺沉沉不知睡到了什麽時辰,醒來的時候雨勢小了一些,卿晏觀察了一下,雖然並未完全放晴,還有點小雨,但那雨絲極細,斷斷續續的,對陣法的影響應該不大。

躺了半天,渾身不得勁,卿晏把書揭掉,端端正正地合上放在一邊,拎起劍繞過屏風卻沒看到津哥的身影。

分明之前還在的。

卿晏問渡靈燈,渡靈燈搖搖頭說:“不知道,沒注意。”

老師消極怠工,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卿晏思索片刻,囑咐渡靈燈乖乖待著,還是掛上了劍自己出門了。

這附近的山路他已經大致認得了,那陣法所在之地他每天都去,怎麽去怎麽回都已經很熟悉了,老師不在,卿晏這刻苦勤奮的學生決定自己去上自習。

他沒有傘,山間細雨蒙蒙,其實確實雨勢不大,沾衣不濕,隻是吹來的風寒涼了幾分,好似要凍進人的骨頭裏。

樹梢上掛著凝結的冰淩,色澤剔透如琉璃,冷雨不時滴落,像置身於荒無人煙的清冷仙境。

到了那陣法前,卿晏的手指被吹得冰涼麻木,他輕輕合掌搓了搓,才恢複了一點知覺。

反正待會兒打起來,活動活動,就不冷了。卿晏這麽想著,覆地劍劍光冰冷閃過,出了鞘,卿晏執劍入陣。

外人踏入,陣法立即反應靈敏地啟動了,刺眼的光芒如銀色流泉,悠悠浮起,層層疊疊將人包圍。

一回生二回熟,卿晏現在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扔進來,手足無措,隻能慌亂地挨打的那個他了,在那些看似柔軟無害的雪片醞釀攻勢,盡數飛來之前,卿晏便已催動了覆地劍,先下手為強。

他將津哥的話謹記在心,雖然高度概括,是太抽象性的原則,但確實是金玉良言。每次出劍,都穩紮穩打,哪怕雪片已經離他不到一寸,也穩住心神。

慌是下意識的反應,人都有自我保護的本能,但是一味躲是不行的,慌沒有用,他必須克製這種無用的本能。

天道酬勤,練了這麽多天,就算再笨的人也該進步了,更何況卿晏並不是笨蛋。

一個時辰之後,他輕巧地翻身打了個滾,從雪陣裏跌跌撞撞地出來了——當然不是破陣,隻是中場休息,暫停一下——他隻有小腿和小臂上留下了兩道輕微的傷痕。

進步非常明顯,每一天都能看見實在的變化,卿晏對此感到基本滿意。

今天沒有津哥這個老師在,他自己練得也很好嘛。卿晏心想,確實不能依賴老師,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還是得靠自己。

練了一個時辰劍,卿晏體力不支,滾出來之後在旁邊休息了好久,才準備再來第二回合。

正在這時,天上的雨陡然大了起來,碩大的雨點從衣領滾進脖頸,發絲瞬間被沾濕。

嘩啦啦,嘩啦啦,雨水衝刷著山林,幾乎像是傾倒一樣灑下來。

卿晏看了眼那陣眼,今日確實不宜再繼續了,他在雨裏打了個噴嚏,抓著濕淋淋的劍柄,頗為遺憾地準備打道回府。

衣裳被淋濕,黏在了皮膚上,讓人挺不舒服。再加上卿晏身上還有幾道傷口,被雨水一泡,更是容易發炎,卿晏扯了扯領子,被冷雨澆得唇色蒼白,蹙著眉加快了腳步。

雨越下越大了。

卿晏走在路上,從那片雪林之間穿過,見那樹根底下閃過什麽毛茸茸的身影,是幼小的雪兔和鬆鼠,噤若寒蟬,瑟瑟發抖地鑽進洞裏或者地下,躲藏起來。

突然之間,他腳步微頓,抬頭望了望天空,卿晏眉頭鎖得更深,倏然覺得這場雨確實不同尋常。

不光是這場雨,最近一段時間,小須彌山的雨水都多得不太正常。

因為平日裏站在山間小屋往遠處眺望,是能看到小須彌山之外其他山峰的風景的,別處皆晴,隻有小須彌山浸**在淒迷寒冷的冬雨之中,很是不同。

好像是專門衝著這兒來的,這雨水是特供的,獨一份的,目的性明確。

而今日,格外不同些。

卿晏抬起頭,看見頭頂上方的天空灰黑色的濃雲聚卷,連綿成片,壓得極低,好像伸手可觸,如一片可怖詭秘的陰影,牢牢地覆蓋在小須彌山上空,不懷好意地盤旋著。

那些雲層由厚至薄,中心一小塊縫隙泄露出一線青紫的光芒,看著不詳,像是醞釀著一場巨大的風暴。

風雨如晦,老天爺像沉著一張臭臉,一看就是有大事要發生的樣子。卿晏麵無表情地抓緊了覆地劍。

他沒見過這架勢,一個異世之人,也沒人給他科普過眼前這一出,津哥和渡靈燈都不在他身邊,他更是沒地方問去。

雨像是要把小須彌山整座山都淹了,那些粗壯的雨絲連成厚厚的簾幕,卿晏的視線都變得模糊不清。

沒見過的事物第一次接觸都會讓人心裏沒底,讓人慌,可是卿晏不慌——他這麽多天在雪陣裏的練習,已經讓他沉穩許多,即使心裏有個角落難免惴惴不安,臉上也十分冷靜。

濃雲之中閃過一道紫色,隱隱約約,浮出又隱沒。卿晏往前走著,忽然那驚雷直轉而下,如一顆炸彈般落在地麵上。

轟!——

一聲巨響,大地震顫不休,草木皆驚。

卿晏也嚇了一跳,猝然抬起頭,看見那道雷落在不遠處,地麵都被燒成了炭色,留下一道灼燒般的傷痕,樹木被攔截折斷,寸草不生。

這就是傳說中的遭雷劈嗎?卿晏抿了抿唇,心想,是他幹了什麽遭雷劈的事情嗎?

不會吧。平心而論,卿晏覺得自己還是比較積德的一個人。

而且,那雷也沒有直接劈到他身上。

這種雷暴天氣是要避開從樹底下走的,這個卿晏知道,所以他換了條路線,不再從雪林中走,而是走了另一條繞遠的山路。

他觀察著陰森森的天空,那雲層之間時而閃過青紫閃電,帶著嗡然震動,醞釀著降下下一道雷。

卿晏已經很小心了,但他沒法預料這雷到底什麽時候落下來,畢竟天有不測風雲,他做不了老天的主。

他隻是聽見一陣巨響,本能覺得有什麽危險正衝自己襲來。他是跑不過老天的,所以也沒想跑,另一種本能是拔劍格擋——卿晏記得自己早上在道書裏看到了一道保護的仙訣,雖然沒用過,也不知道對這雷雨有沒有效,但死馬當活馬醫,他想試一試。

他還沒將仙訣念完,忽然感覺腰間一股大力,整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忽悠一下便被那股力氣往旁邊一帶。

一切發生在刹那之間,速度極快。

卿晏隻是眨了下眼,眼前便驟暗,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什麽也看不清,他試圖動了一下,腰間的那隻手倒是觸感清晰,存在感格外鮮明。

於是他伸手推了一下。

“……津哥?”

不是他光靠氣息認出了人,而是現在小須彌山封了山,根本無人能出入,隻有他們兩個大活人,除了這個可能性,就沒有別的了。

耳畔一聲模模糊糊的熟悉聲音響起來,毫不出乎卿晏的意料,淡淡答他:“嗯。”

但那隻手倒是沒鬆開,纏在他的腰上,頗有種肆無忌憚的架勢,卿晏往外推的時候還緊了兩分。

卿晏的背部抵在一片冷硬的石壁上,剛才在雪陣裏弄出來的傷口讓他輕輕嘶了一聲,有很多想問的,但是他先撿了最緊要的問:“我們這是在哪兒?”

“一處山洞之中。”津哥慢條斯理地答他,他們的距離應該挨得挺近,津哥說話時,卿晏能感覺得到那唇齒之間的氣息輕輕掃在他耳側頸側的皮膚上,弄得他緊繃起來。

“山洞……”卿晏下意識重複,那一小片皮膚在吹拂之下格外可憐巴巴,他抿了下唇,小聲說,“津哥,我沒事了,你先放開我。”

沒回答。卿晏隻好又推了一下。

這一次,那隻手倒是一推,就輕飄飄地鬆開了,但卿晏感覺對方混沒力氣似的,一推便要倒了,趕緊反手拉住他。

他握住了那截小臂,說:“津哥,你怎麽了?你——”

卿晏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他在那段小臂上摸到了濕淋淋黏糊糊的觸感,外頭下著雨,雖然卿晏身上也濕漉漉的,但不會有這樣黏黏的觸感。

還是溫熱的。

他一愣,後知後覺地聞到了血腥味。

“你受傷了嗎?”卿晏立刻著急起來,津哥的氣息在他耳側,沒聽到對方的回答,卿晏先覺得那呼吸好像越來越微弱了。

他想起之前在書上看到的一道能照亮的仙訣,試著默默念動,幸運地奏效了,指尖挑起一抹燭焰,照亮了這黑暗的山洞。

也因此,他看清了麵前的人。黑發披散,白衣染血,看著就很嚴重,津哥的眉目被橘紅色火光照亮,幽沉靜謐。

“天哪……”卿晏看到那一攤斑斑血跡,喉頭一哽,驚歎出聲,握住對方小臂的手不經意一鬆,津哥身形微晃,倒了下來,他趕緊張手將人接住,不慎抱了個滿懷。

“是因為剛才那道雷嗎?”卿晏摟著個比自己高的人,感覺津哥的下巴擱在他的肩頭,這時候顧不上什麽“安全距離”了,略微費勁地抱住他,愧疚而自責,“你沒有必要來救我的。”

“我不可能一直都靠你,我現在的劍術長進很多了,我能保護自己的。”卿晏低聲說。

其實,照津哥受傷的這個嚴重程度看,那道雷卿晏肯定扛不住,他就算再怎麽長進了,還能比津哥現在的修為更高嗎?津哥都傷成這樣,說不定,他的小命都會直接沒有。

但卿晏隻是不想對方因自己而受傷,已經有過一次救命之恩了,現在又一份這麽大的恩情,他不想欠也還不起。

“不一樣。”

卿晏抬眸。

“你不用自責。”津哥這時候終於淡淡開口,他半身都被鮮血染紅,卻隻是風輕雲淡地抬指,不甚在意地抹了下唇邊溢出的鮮血,“這天雷本就是衝我而來的,你若受了,才是我拖累了你。”

“嗯?”卿晏驚訝地睜大了眼,“你說這天雷是衝著你來的?為什麽?”

難道他做了什麽遭雷劈的壞事嗎?

津哥又倒了下來,腦袋埋在卿晏脖頸,卿晏沒法把受重傷的人往外推,隻好抬手攏著他的肩,力道還輕輕的,生怕碰到了哪裏的傷口。

見津哥又沉默了,卿晏覺得他是不願意說,便善解人意地轉移話題道:“我身上帶了你之前給我的那個神藥,你要不要擦一下,對你這個傷有沒有用啊……”

“渡劫。”津哥忽然道。

卿晏的注意力都在摟抱這個比他高大的人身上,動作笨拙,左支右絀,聞言“嗯?”了一聲。

“修為超過大乘的修士,每一千年須渡一次劫,這是天地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