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莫問前路,但行遠方。◎

老李的屋子坐落在街角的盡頭, 灰褐色的磚帶出幾分莊重,像是一位沉默的守護者。

屋裏沒人,倒是從窗外傳來一聲回應:“欸!”

沈呦呦趴到窗邊, 微微踮起腳尖, 跟著季老爺子往外看。

隻見屋後有好大一片菜園,一位老人正在裏頭忙活著,蜻蜓悄悄落在他的草帽上,隨著他的一呼一吸,翅膀也跟著一顫一顫。

沈呦呦眼睛瞪得溜圓,這菜園可比她跟保姆奶奶的小打小鬧威風多了!

而且旁邊還種著許多果樹, 果子沉沉地墜在樹枝上, 在光線下顯得格外誘人。

季老爺子笑著朝那邊喊:“又在伺候你那些菜呢?”

老李直起腰,蜻蜓被嚇了一跳,飛走了。

沈呦呦這才看清這位爺爺的麵孔, 他的膚色呈蠟色, 卻並非那種虛弱的蠟黃, 而是一種常曬太陽才有的健康色。

他笑嗬嗬地回了季老爺子幾句,然後摘掉腦袋上的草帽,扇了扇, “老婆子出去玩了!你們等會,我洗個手就過來!”

“不用!”季老爺子揚聲,“你這有沒有多的草帽?給我們一人整一頂, 我帶孫子他們來體驗一下!”

於是每個人都獲得了一頂草帽,然而哪怕最小號的草帽,都能將沈呦呦整張臉罩起來, 她不得不兩手撐著帽子, 腦袋仰著, 艱難地露出眼睛。

這可愛的模樣逗得所有人都笑了,沈呦呦隻能氣鼓鼓地放棄草帽,抱在懷裏,從口袋裏掏出圓球——

防曬飛傘自動識別,穩穩地頂在小姑娘頭頂。

《天才》已經成了全民盛事,哪怕不怎麽接觸網絡的老李也有所耳聞,但親眼所見畢竟不一樣,他驚歎著搖搖頭,感慨:“時代變得太快啊。”

待他還要再歎息兩句,反矯達人季老爺子直接打斷,“行了,帶我們看看你這園子。”

“你這人,”老李無奈地吐槽一句,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還任勞任怨地介紹起來,“看這,這叫地黃。”

“別看它長得平平無奇,咽喉腫痛啊、陰虛內熱啊,都可以用它……”

鄉下的園子裏跟試驗基地的農莊還是不一樣的。

各式張揚的野草、各種奇奇怪怪的小昆蟲、菜園子旁邊的小池塘……比起規整的農學試驗基地,更具一番野趣。

等到老李將他的寶貝全都介紹了一遍,眾人才發現,這院子與其叫“菜園子”,不如稱作“藥園子”,裏麵全都是各式各樣的中藥材,就連磚縫間,可能都長著一顆不走尋常路的藥。

【晉城是中藥之城,國內很多城市的藥材好像都是從這裏出口的。】

【所以季爺爺想讓我們知道什麽呀?晉城的農民過得並不慘嗎?】

【可是這樣在自己家的院子裏種藥算農民嗎?而且以前的農民跟現在的肯定不能比吧?】

這問題剛問出來,就得到了解答。

老李順勢把最後一點肥堆好,又開始感歎,“現在可比以前好多了,過去哪有這麽好的田給你種。”

“現在大家都出去了,那一片片的,都成了荒田,我看著都心疼哦。”

“你心疼什麽,”季老爺子毫不留情,“你不開心壞了?後麵那片都被你承包了。”

老李笑嗬嗬地帶著他們繼續往前走,“還得感謝當年那些人出去了,要不我們都得餓死,哪來的地種哦。”

“你這話題開得好。”

季老爺子立刻接過話頭,用大拇指指了指透明光屏,“有人說我們晉城當年靠著剝削農民才富起來的,我記得你祖上也不是我們這的吧?你說話比較公道,快跟他們說說,我們老祖宗是怎麽剝削百姓的。”

老李聽到這話,眉間的紋路瞬間深得像是用刀刻過,他忍不住怒喝一聲:“荒謬!”

此時幾人已經走到了院子盡頭,沈呦呦敏銳地發現,原來這院子的盡頭,還藏著一扇不知通往何處的木門。

可惜老李此刻並沒有推門的想法,他憤怒地像是自己的家鄉被罵了,直接對著光屏斥責道:“我來晉城這麽多年,不說博古通今,也算是博覽晉史,我怎麽不知道晉商是靠著剝奪起家的?!”

多數人在刷著【別氣】,然而之前那位又冒了出來,【那你怎麽解釋晉商當年這麽富裕?資本的原始積累就是血腥的!你們再狡辯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老李看到這話,不怒反笑,“你是哪個國家的?”

【當然是華國人!怎麽?說不過就開始人身攻擊了?】

老李搖搖頭,再不說話了。

他突兀地反身,看向沈呦呦二人,語氣變得悠然而平靜,“我也是異鄉人。”

風吹起了衣擺,草木的清香隨風而來,為老人微啞的嗓音添了幾分韻味。

“我爺爺是名赤腳大夫,那年秋,他跟著師父,一路行醫到了晉城。”

“當時已經足足八個月滴雨未落,各地都開始爆發饑荒,更別說本就人多地少的晉城了。”

“當時我爺爺還隻是個學徒,他一路過來,看遍世間疾苦,甚至有些不願再前行。”

“好在他後來還是走了下去,也因此,遇到了我奶奶。”

大抵多數華國人都是愛聽八卦的,沈呦呦聽到這句話,也不偷瞄木門了,聚精會神地看向老李。

“他一來晉城,就感到不對勁。”

“這裏也爆發了大規模疫病,也死了許許多多的人,但這裏的人……怎麽說呢。”

老李回憶著他爺爺當時講述的表情,篤定道:“有一種奇怪的期冀。”

“當時那個年代,百姓本就貧苦,政府又不作為,許多人甚至還沒染上疫病就先把自己嚇死了。”

“所以這種被稱為希望的東西,實在是罕見又珍貴。”

“我爺爺當時年紀還小,他好奇呀!又不能直接去問那些病人。”

“因為他們當時剛好借住在縣令的家裏,於是他忍不住,就偷偷地去問了縣令的女兒……”

未來會成為老李奶奶的縣令女兒,此刻還是個孩子王,她坐在樹杈上,聽完異鄉人磕磕絆絆的問題,理所當然地晃著腿,“因為他們還要等離鄉的家人呀。”

她見這個小大夫依舊一副呆呆的樣子,小大人般歎口氣,掰著手指開始舉例。

“巷尾的姨姨會每年為她的丈夫製一件新衣,已經屯了十幾件了;

街頭的豆腐姐姐總坐在同一個位置,聽說那是她跟遠行愛人初見的地方;

總跟著我那個弟弟喜歡吹牛,說他爸爸一定會騎著駱駝、帶著整個西域的金銀珠寶風光歸來……”

小姑娘語氣裏帶著憧憬和羨慕,忽然鈴鐺的聲音響起,瞬間打斷了她原本的思緒,“賣糕點的婆婆來啦!”

縣令女兒從樹上一躍而下,小大夫嚇了一跳,剛想去接,就見小姑娘滿不在乎地拍拍屁股上的灰,笑著往門外走,“糕點婆婆是村裏最酷的老人!她丈夫去世得早,她就一個人送別了五個兒子!”

小大夫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道:“這難道不是很難過的事嗎?”

“當然難過呀,”女孩回過頭,臉上的笑倏然消失了,她輕快的語氣變得沉鬱,“所以才酷。”

跟多數現代人心中想的不一樣,在當年人多地少的晉城,反倒是那些遠行的人,被稱為英雄。

“他們不是奸商,更沒有剝奪農民的利益,”老李聲音沉沉,“事實上,他們就是農民,活不下去了的農民。”

人太多,家鄉太擁擠怎麽辦?

有人忍饑挨餓,苟且一生;有人蠅營狗苟,蹉跎一世;也有人占山為王,燒殺搶掠……

但是,無論怎樣掙紮,蛋糕隻有這麽大,家鄉的田地也隻有這麽多。

於是大多數地方的人,卷生卷死,走了科舉改變命運的道路;

極少數人,石破天驚,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口號,青史留名;

但晉城人,沒有走上以上任何一條道路,或者說,他們開辟了另一條道。

這條道,一不夠體麵,二沒有未來。

這條路,疊滿了失敗者的事跡,而終點又太過遙遠,誰又能肯定自己一定能找到傳說中的西域?

但晉城的青壯年還是走了出去。

因為他們每走一個人,就能為家鄉省下了一塊田,留在家鄉的親人狹小的土地,就能大上一圈。

於是一個連一個,一個接一個,走了出去。

所有人的腦海裏都浮現出那個畫麵。他們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之中,恰在此時,起風了。

破敗的木門“嘎吱”一聲,隨風打開,露出了門外的風景。

——原來木門後,還藏著一整個秋天。

沈呦呦放大雙眸,下意識地拉緊了爸爸的手。

“出去吧,”李老笑著,他把門更推開了些,“走出去吧。”

於是沈呦呦牽著沈年,走在了最前麵。

層林盡染,漫山秋色。

彈幕被美得“炸”開,小姑娘琥珀色的瞳孔金燦燦的,那隻蜻蜓又悄悄地飛了過來,落在她的發頂。

她突然想到什麽,回頭,好奇地看向跟上來的李老,“他們走出去,也看到了這些嗎?”

“大部分人都沒能看到,”

老李沒有因為她年紀小就敷衍,而是沉思片刻,慢悠悠道:“但如果他們不走出去,很可能世世代代,都隻能看到一地荒涼色了。”

沈呦呦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懂。

她重新把視線投向這片太過壯觀的金黃,腦中卻忽然浮現出了題目——

“……去看“眾星何曆曆”,去找“另一個地球”,去追求那片虛無縹緲的星辰大海。”

虛無縹緲呀。

“那製衣服的姨姨、做豆腐的姐姐、喜歡吹牛的弟弟,還有糕點婆婆他們……”

小姑娘揚起腦袋,又看向老李,“等到歸鄉的人了嗎?”

老李笑了,他蒼老的眼睛眯起,仿佛看到了趴在爺爺腿上聽故事的自己。

那時候的他,也問了同樣的問題。而爺爺嚼著甘草片,慢吞吞地講述完了每一個人的結局。

“姨姨的相公回來了,他帶回了更好的布料,還給姨姨帶回了羊毛做成的圍脖,他們靠著製衣發家致富,總算不用挨餓了。”

“豆腐姐姐最後決定自己出去找愛人,她沒找到愛人,就地賣起了豆腐,賺了錢,又在關口不遠的地方開了間豆腐鋪。豆腐西施聲名遠揚,她卻始終沒等來想等的人。”

“弟弟的母親得疫病去世了,他找了父親十年,最後在隔壁縣城找到了自己已經變成乞丐的父親。原來父親出發不久,就被騙光了盤纏,想回家,又找不到路,硬生生蹉跎了快二十年。”

“糕點婆婆的五個兒子都回來啦,各個都很有出息,他們帶著全縣人做生意,幫姨姨賣衣服,幫豆腐姐姐開店,讓弟弟來店裏做長工……”

“而其中,最小的一個兒子,叫鄭富貴,就是你們季爺爺的爸爸。”

三人的視線都下意識地投向季爺爺,季爺爺與有榮焉地摸了摸下巴,還不忘解釋了一句,“老爺子說家中已經有這麽多人姓鄭了,而很少人姓季,所以我隨母姓。”

【嗚嗚嗚真好呀,所有人好像都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歸宿。】

【季家真的好甜啊,從季老爺子的爸爸到季昀,個個都是寵妻狂魔,還都是邏輯達人。】

……

【雖然但是,這身邊即世界了吧?再說了,說不定是因為剝削外地人,良心過不去,才對鄉親這麽好的呢?】

“《晉縣誌》*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直觀察著彈幕走向的季知楨忽然道:“一位外地的商人來晉城做生意,家中忽然生了變故,生意虧了,欠下了另一家商號三千兩白銀的巨款。”

“他實在還不起,隻能去找那家店的老板磕頭,想要延緩一些期限。”

“老板知道了他的苦衷,笑道:‘我聽說你來的時候帶了把算盤,我的算盤剛好壞了。如果你願意忍痛割愛將算盤送給我,這筆賬就一筆勾銷了’。”

“這就是大商人心態。”

季老爺子自然而然地接話,他的氣勢不減當年,眼神淩厲地看向鏡頭,似乎要透過光屏看向那些藏在網絡後麵大放厥詞的人,“所以老李之前才會問你們幾個,到底是哪個國家的?”

“洋.鬼.子.養.蠱.養出的那些資本家自然沒一個好東西,但隨意將所有的富裕都與罪惡畫上等號,是另一種程度的自掘墳墓!”

風似乎都加大了吹的力度,老板自然不是真的貪圖那把算盤,而是相信“和氣生財”,不願為了蠅頭小利,放棄了道義。

季知楨也注視著鏡頭,不過他的視線是平和的,鋒利隱藏在平靜之下:“這樣的故事,史料中還有很多。隻是並非主流史記,少有人翻看。”

這一次,那幾個蹦躂的人終於不出聲了。

這些證據或許不能證明所有晉商都是好人,但也足以證明大部分晉商都講道義,而他們之前的地圖炮,純粹是無稽之談。

【對啊,如果所有富裕的都是罪惡的,我們還弄什麽全麵小康?搞什麽脫貧攻堅?直接躺平不就好了?】

【資本家是該罵,但有些商人,比如季家,他們給我國免費修了多少路、投了多少所希望小學,又在國際上頂著怎樣的壓力打破燈塔國的壟斷,發展我國科技?不要放下碗罵娘!】

【現在有些人仇富仇出毛病了,看到一個商人被坑就大聲叫好,能不能搞清楚,許多中小型企業的老板,其實也是資.本.主.義的受害者啊!這是在把這部分人往敵人那邊逼嗎?】

【我們華國的商人,除去那些已經完全被西方馴化的,還有一部分,叫做“民族企業家”!沒有了這些企業家,國家怎麽發展,經濟怎麽騰飛?】

……

輿論全麵反轉,那幾個人被罵得狗血淋頭,瞬間變成了全民族的罪人。

就算錢難賺,屎難吃,但也不是這個吃法呀?

其中一個水軍還在猶豫要不要再掙紮一下,門“砰”的一聲被踢開,老母親的怒吼震耳欲聾,“臭小子,老娘這麽多年白教你了是吧?還犯起法來了!”

“啊?”水軍懵了,他甚至沒來得及關掉電腦窗口,慌張地回頭,“我沒有啊媽!”

“律師都找上門來了!”

老母親氣得直喘氣,她不想再聽兒子狡辯,一把推開,“我倒要看看你都在幹些什麽,一天天地躲在房間裏……”

水軍還在試圖辯解律師的事,而他母親已經一目十行地檢查起來。

她看到此刻那些流動的字符都在艾特同一個人,再一看兒子的ID……

“好啊你!”這個母親直接一把抄旁邊的掃把,勃然大怒,“還是小看你小子了,不僅犯法,還敢給我當賣國賊?!”

“老娘今天就打死你,為國爭光!”

作者有話說:

*《晉縣誌》:沒這些史料也沒這本書,我編的,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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