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們都說愛我,但好像都是騙我的。”◎

“爸爸……”

客廳中, 沈呦呦張了張嘴,她想讓爸爸不要去這次的中秋晚會。

然而保姆奶奶恰在此時接過了話頭,她笑嗬嗬地說:“你看, 呦呦都高興壞了。”

“畢竟是央視的晚會, 那麽大的舞台呢,得有多少人看到啊……”

沈呦呦怔怔地跪坐在椅子上,保姆奶奶的聲音仿佛跟著一層薄霧,越飄越遠,她眼裏隻剩下爸爸佯裝不在意的得意樣。

他在遊輪上唱歌,抱著尤克裏裏, 走街串巷, 比氣球還要快樂。

因為她,爸爸追逐夢想的步伐,已經停了許多年了。

沈呦呦半天沒動靜, 沈年從高興中稍稍回神, “呦呦, 怎麽了?”

她搖了搖頭,有些猶豫地看向爸爸,“爸爸, 如果有人找你拍戲,你會去嗎?”

沈年納悶,訝然一笑, “誰會找我拍戲?我那演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都看不下去。”

然而女兒依舊執拗地看著他,沈年隻當她有“女兒濾鏡”,兩手交叉放在腦袋後方, 佯裝思考。

“你這麽一說,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據說演戲來錢快熱度又高, 還能迅速提高知名度,而且有些人的演技……”

他想起這段時間在公司遇到的幾個小生,不由搖頭感慨,“總覺得‘我上我也行’。”

沈呦呦小手攥得更緊,眼底波光晃動,沈年忽地一笑,將手鬆開,反問:“但我為什麽要去演戲?”

“我喜歡的是唱歌,又不是錢,也不是知名度。”

沈呦呦的手緩緩鬆開,眼睛微微放大,看著隨意癱坐在椅子上的爸爸。

他的大長腿曲起,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桌麵,姿態懶洋洋的,卻似乎莫名帶著一層光。

“呦呦不知道,”保姆奶奶在旁邊笑道:“你爸爸以前其實想當個‘流浪歌手’的。”

沈年毫不避諱,甚至笑著主動道:“四海為家,多浪漫啊。”

沈呦呦睜大了雙眼,忍不住好奇,“然後呢?”

然後沈年又開始不著調,“可惜你爸我長得太帥了,每次去天橋底下賣唱都被層層圍了起來,夢想就此破滅,全劇終。”

沈呦呦臉上剛露出來的酒窩立刻消失了:“……”

然而她深諳對付爸爸的方法,小手暗示性地放在月餅盒上,輕輕地拍了拍。

沈年輕咳一聲,繼續道:“後來我遇到了你龔章伯伯那個大騙子。”

“他說:你在這唱有什麽意思,不過就被幾個、最多幾十個人聽到。”

沈年眼睛定在虛空的一點,明明是嫌棄的語氣,他的嘴角下意識卻勾起。

“他說,會給我更大的舞台,讓千千萬萬個人聽到我的歌——我自己的歌。”

客廳裏安靜了下來,月光從陽台照了進來,輕柔的。

沈年收回目光,搖頭笑道:“後來我才發現,你龔伯伯就是個畫餅大師。”

他確實一炮而紅了,但是緊隨其後的,不是鮮花與掌聲,而是深不見底的泥潭。

顧姝確實是直接導致他千夫所指的原因,但究其背後,真正讓他牆倒眾人推的,還有他的“不懂事”。

他不願意賣人設,堅持要唱自己的歌,直接指出節目組的選歌抄襲……

此間種種,都說明了他不是個聽話的藝人。

所以陳現才會如此斬釘截鐵地說,沈年不適合娛樂圈。

沈年說到這,原本想一筆帶過,卻忽然想起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忘了在哪裏,偷聽到的一段對話。

“沈年這孩子,心思重。”那個他應該稱為爺爺的人執起黑子。

“我們總以為小孩子什麽都不懂,隻知道一味地把他們保護起來。”

“現在老了,才知道,其實小孩子那雙眼睛,是看得最清的。”

躲在樹叢後的沈年,聽到了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

“可惜,落子無悔啊。”

……

沈年不知道呦呦為什麽想聽這些。

但在這個瞬間,他卻忽然想將一切細細地剖開來,講清講透。

“呦呦,”他認真地看向女兒,“你應該有聽說過,你的爺爺奶奶。”

沈呦呦敏銳地感覺到爸爸的態度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手不安地攥成一團,“我、我在網上看到過。”

沈年聽到這話,不免有些後悔。

他早該跟女兒說清楚,卻因為心底那種莫須有的惶恐和驕傲,一直拖到了現在,反而讓小姑娘先從網上先得知了那些破事……

保姆奶奶借口收拾東西,把空間留給了這兩父女。

沈年收起紛亂的思緒,輕輕道:“從我有記憶起,你爺爺和奶奶就一直在吵架,甚至打架。”

“那時候你祖爺爺還沒有發家,房子裏隔音很差,所以我最喜歡藏在衣櫥裏。”

那是整個家裏最安靜的地方。

“時常藏著藏著,就不小心睡過去了,然後就錯過了上課。”

沈年笑道:“現在想想,也不怪當時的老師不喜歡我,誰會喜歡一個成天逃課的孩子呢?”

“可是,”沈呦呦有些著急,“可是這不是爺爺奶奶的錯嗎?”

在沈呦呦樸素的對錯觀裏,誰犯的錯,誰就該承擔錯誤。

“為什麽老師不去討厭爺爺奶奶,反而要不喜歡爸爸呢?”

爸爸明明是受害者呀。

沈年沒想到沈呦呦會在這較真,他試圖解釋,“因為他不知道我的家庭情況……”

“不知道就應該好好調查,”沈呦呦強調,“如果都不夠了解,怎麽可以隨便表達喜惡呢?”

老師這兩個字,對於越小的孩子,越帶著一種金燦燦的感覺。

也因此在聽到爸爸的老師竟然不加判斷,就隨意對爸爸下定論後,沈呦呦表現得格外氣憤。

“水蜜桃老師從來不這樣,”她還驕傲地舉起了例子,“每個小朋友她都會好好地對待!之前有個同學總是動不動就在上課時亂嚎,水蜜桃老師都沒有生氣。”

“她認真地弄清了理由,還去特意做了家訪,後麵那個同學成了上課最認真的小朋友!”

沈年有些手足無措,事實上,這種陳年的疤痕,此時已無法讓他泛起波瀾,偏偏小姑娘非常在意。

“爸爸,他怎麽對你的?”

“額……”沈年努力回憶,“罰站、罰抄、打手板、不許我進教室……”

沈年每說一個,沈呦呦的眼睛就放大一分,但她還是勉強壓住了自己的怒氣,繼續追問:“那他怎麽對爺爺奶奶的?”

沈年絞盡腦汁,但他實在搜尋不出這段記憶,隻能無力地搖搖頭。

沈呦呦幫著回憶,“有教育嗎?有談話嗎?……那提醒呢?”

她看爸爸一個個搖頭,都有些要被氣哭了,沈年手忙腳亂地剛想安慰,就見小姑娘白嫩嫩的小手用力地搓過眼睛,氣呼呼道:“怪不得爸爸會怕老師!”

沈年不由得怔住了。

他回想起自己剛剛輕飄飄的那句話,忽然理解了女兒的氣憤。

如果他真的對這位老師的態度毫不在意,那他應該完全忘記這件事。

而不是多年後,回想起自己的第一個老師,還會苦笑一句,說“怪不得老師不喜歡我”。

也正是這看著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他此後對老師的第一印象都是這句“怪不得”,他開始不在乎老師的喜歡,或者說,假裝不在乎老師的喜歡。

“別氣啦,”沈年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安慰道:“初中我就被送到了你祖爺爺那裏,遇到了當時的班主任。”

“她是個好老師。”

沈呦呦的情緒這才平複下來,然而沈年沒說的是,高中時,他又重新回到了父母身邊。

沈年有時候也會想,如果他當時一直在爺爺身邊待到高中畢業,會不會能考上京都音樂大學?

可惜生活沒有如果。

在這最關鍵的三年裏,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帶走了身體一向硬朗的爺爺。

隨後,他看著父母的出軌對象登堂入室,看著父親一步步敗壞著爺爺攢下來的基業,看著母親以自殺威脅、妄圖多分一份財產。

在他高考前夕,吵了十八年的父母終於決定離婚。

他們在民政局又吵了一架,甚至大打出手。

沈年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場持續了十八年的鬧劇。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選擇了離開。

“網上的說法是錯的,”沈年笑著道:“不是他們不要我了。”

“是我拋棄了他們。”

他低頭看向女兒,第一次坦然地承認自己心底的陰暗麵,“呦呦,我恨你爺爺奶奶。”

“所以我也曾被虛榮蒙蔽過眼睛。”

“我想過妥協,因為我想成名,我想讓他們後悔失去我。”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跪下,你就出現了。”

他笑著看向女兒,“幸好你出現了。”

沈呦呦靜靜地仰頭望著爸爸,她攥著的手不知何時已經鬆開,然後,她聽到爸爸輕輕地說,“所謂選秀,其實隻是想選一批標準且完美的商品。”

“所以他們剝奪了我寫歌的權力,教我怎麽說話怎麽笑,讓我學會聽話。”

“但是最初,我是人啊。”

“我是因為想唱自己的歌,才走上的舞台啊。”

所以他怎麽能、怎麽可以,成為一批標準化的商品呢?

無邊無際的讚賞是很容易養壞一個人的。

沈年很清楚,但凡沈呦呦出現得再晚一點點,說不定,他就妥協了。

因此他說這些話時,是帶著一點後怕的。

恰在這時,沈呦呦上前一步,輕輕地抱了抱爸爸。

“不對,”她說,“爸爸,你已經不恨了。”

沈年先是訝然,隨後想否認,緊接著,他忽然意識到了心底的釋然。

他確實不恨了。

不是說他原諒了那對父母。

而是一個幸福的人,是沒有心思再放在恨上的。

在這一刻,沈年才恍然發現,他之所以能將這些事這麽輕易地講出來,恰恰是因為他真的放下了。

恨自己的父母,太累太累了。

當他把所有精力拿來愛呦呦的時候,他也就慢慢地失去了恨的能力。

沈年感受到眼睛有點幹澀,他連忙將女兒抱起,然後趁其不備,偷偷拿了一塊月餅。

沈呦呦:“……”

“就一塊!”沈年得意洋洋地叼著月餅,舉起食指,“不許說話不算話!”

沈呦呦:為什麽爸爸總能幹出一係列破壞氣氛的事?

不過不可否認,沈年轉移注意力實在有一招,他飛快地吃完嘴裏的月餅,又想去拿一塊,卻被小姑娘牢牢護住了。

“爸爸,三斤!”

“就再吃一塊!爸爸明天就要走了,你不想爸爸嗎?”

“三斤!”

“沈呦呦,你別逼我!”

“三斤!”

……

窗外的月亮還沒有完全變圓,廚房裏,保姆奶奶揩了揩眼角的淚,緩緩地笑了。

沈呦呦還是不放心。

但她決定相信爸爸一次。

畢竟如果因為知道劇情就束手束腳,反而會永遠受所謂劇情的限製。

最重要的是,於羽姐姐活下來了呀。

更為沈呦呦打下一針強心劑的,是兩天後,衛航叔叔那邊及時傳來的消息。

“——呦呦,救出來了,已經緊急送往醫院。”

“你要來一趟嗎?我過來接你?”

沈呦呦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她嘴角越揚越高,酒窩深深地陷了進去,眼睛璀璨透亮。

“嗯!”她不顧對麵的人看不看得到,重重地點了點頭,“謝謝叔叔!”

劇情又改變了。

天均哥哥的爸爸,活下來了。

*

等沈呦呦趕到醫院的時候,裏麵亂成了一團。

賀淨在走廊上難以置信地哭喊,嘴裏喊著諸如“強盜”之類的詞,鬧得不可開交。

四周不斷有視線隱晦地投過來,但是更多地落在了蜷縮在椅子上的賀天均身上,他垂著頭,將自己抱成一團,重重的陰影投在地麵上,似乎聽不到母親的哭鬧聲。

當然,在場的警察不是吃素的,在再三勸導無效後,很快控製住了賀淨,想將她壓往派出所協助調查。

她隻能徒勞地朝著賀天均求助,“天均,你起來啊!你跟他們說,你舅舅怎麽會是囚禁你父親的凶手呢?你站起來啊!”

得不到回應,她又開始哭喊,“賀天均,他可是你舅舅!”

“你怎麽能幫著外人來害你舅舅呢?”

聲聲斥責打在身上,賀天均卻一動不動,他手抱得更緊,四周的竊竊私語也越發大聲。

“真的是賀天均和賀淨?他們怎麽在醫院?”

“這麽多警察,不會犯事了吧?”

“舅舅?好像還跟賀赫扯上了關係?”

……

衛航眉頭一緊,沈呦呦快他一步。

她掙脫衛航叔叔的手,走到賀天均麵前,小小的身子恰恰好擋住了所有的視線。

“天均哥哥,”沈呦呦攤開手,眼尾一彎,“吃糖嗎?”

賀天均原本感到遊離於世界之外,然而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他怔怔地將魂收回來了些許,視線停留在那隻小小的手上。

那手心裏放著三顆糖,因為手太小,顯得糖很大。

“橘子味的,”小姑娘賣力地推銷著,“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賀天均眨了眨眼睛,一直憋著的眼淚忽然就留了下來,他不想在妹妹麵前露怯,一邊猛地用手擦過,一邊哽咽道:“有沒有苦瓜糖?”

他不配吃甜的。

沈呦呦聽到這三個字,臉都皺成一團了。

天均哥哥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想法!

小姑娘不由分說地把手心裏攥著的三顆糖全都強行塞到了賀天均懷裏,站在他麵前,就像個小小檢察官,“哥哥快吃!”

賀天均的眼淚擦不幹淨了,他感受到沈呦呦直直的目光,掩飾般地拆開糖紙,往嘴裏塞了一顆。

一開始,他不敢認真去嚐。

然而這糖入嘴即化,酸酸甜甜的味道幾乎是一瞬間就占滿了口腔,掩蓋了心底那麻麻澀澀的味道,賀天均再也忍不住,他將頭埋進膝蓋裏,小聲抽泣道:“呦呦,舅舅真的一直在騙我。”

衛航開始驅趕圍觀的人,沈呦呦坐到賀天均旁邊,她知道哥哥此時需要的並不是她的回答,清澈透亮的眸子掃過那些不願離去的人。

有幾位家屬原本還想留下來看戲,然而對上小女孩的視線,不知為何,總覺得有幾分不好意思。

“……呦呦,爸爸真的是被他害的。”

這裏的照片被傳上來微博,配文,【有人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麽嗎?怎麽呦呦和天均都在醫院?還有那麽多警察?】

【@瓜來】:有瓜?我速速趕來。

【@長角的瓜娃子】:好像是跟賀氏集團有關的瓜,有朋友在賀氏上班,公司已經被圍住了。

【@馬後炮】:之前卡裏的事情一出,我就覺得賀赫肯定不幹淨,但是那時候一堆人站出來挺賀赫,我還以為是我的問題呢。

【@一米七臭臭的】:我倒是一開始就覺得賀天均這孩子怪怪的,總感覺有種中年油膩男的既視感。

【@二院病人】:實名區不敢說,賀赫好像私生活一直不幹淨吧?據說不止跟秘書,還有好多位豪門千金都有染,賀天均從小耳濡目染,能好到哪裏去?

【@栗中克是我】:那孩子一開始就是,養的太飄了,也難怪會出問題。

……

耳邊的抽泣聲漸止,賀天均的聲音變得更加微弱,像是一道隨時會熄滅的火光,“……呦呦,他們都說愛我,但好像都是騙我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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