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舅舅難道一直在利用他?◎

“我要感謝你, 感謝你,幫我抓住了那個孽畜。”

天台之上,陽光之下。

這位經曆了半生顛簸的老夫人, 在生命的最後, 抱著這個親手自己孩子送入地獄的女孩,泣不成聲。

沈呦呦被動地被她抱在懷裏,有點懵地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老太太的背。

老夫人一邊哭,一邊嘴裏念叨著讓人聽不懂的話,比如神女終將到來, 再比如竊賊偷走了神的模擬器。

到後來, 老夫人變得越發神神叨叨:“竊賊遭到反噬,他將終生無法生育,不能人道!”

“他身邊的人, 都會漸漸的脫離他、背叛他, 或者死去!”

現場變得有些**, 保鏢們看著老夫人已經快要失去神智,連忙衝了上來,一些人隔開了呦呦, 另一些人抱住了老夫人,強行將她從圍欄下抱了下來。

沈年心有餘悸地將呦呦抱了起來,嘴裏念念叨叨:“都說讓你別過去吧?精神出現問題的人可能心是好的, 但當他們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

沈呦呦一邊點著頭,一邊還在往那邊看。

被人認定是瘋子的老夫人,一雙凸出的眼睛還是牢牢地鎖定著呦呦, 她的聲音嘶啞而尖銳, 就像是某種古代的咒語。

“神的模擬器殺了竊賊——!是神女!是神女!”

這副模樣著實有點可怖, 嚇得呦呦將腦袋埋進了爸爸懷裏,好半晌才輕輕道:“爸爸,這位老奶奶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沈年這幾天一直在跟進案件,自然知道背後的故事。

他聞言輕輕歎息一聲,“這老夫人也是命運多舛。”

早在戰爭開始之前,這個國家就已經有了階級之分。

“她出身低微,更可怕的是,長得非常漂亮。”

“可是,”沈呦呦小小聲地提出異議,“漂亮不是一件好事嗎?”

為什麽會更可怕呢?

沈年頓了頓,“與環境格格不入的美麗,就像是一顆丟在街上的寶石。你看到街上有一顆舉世無雙的寶石,會怎麽做呢?”

“這個我知道!”沈呦呦仰著小腦袋,迫不及待地搶答:“交給警察叔叔!讓他物歸原主!”

沈年追問:“如果沒有失主呢?”

“沒有失主……”

沈呦呦思考了三秒,很快得出答案,“那我就送給博物館,這樣就可以有更多更多的人能看到這枚獨一無二的寶石啦!”

她越說越開心,一雙眼睛比寶石還亮,澄澈而清透,沈年愣了一秒,啞然一笑。

“可惜……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是我們呦呦。”

“大多數人,”沈年頓了頓,“都會想著將這顆寶石占為己有。”

“還有一部分知道自己搶不到的人,會想方設法地毀去這顆寶石的光澤,去踐踏、侮辱。”

“可是,”

沈呦呦更摸不著頭腦了,“被踩過的寶石,不還是寶石嗎?”

“對,”沈年點頭,“所以哪怕遭受了各種各樣的欺淩,寶石依舊那麽漂亮,以至於漂亮到吸引了賊人。”

跟卡裏之前刻意的美化不同,他的生母,也就是剛剛那位老夫人,純粹是被搶回來的。

他的生父也從未想過娶這名身份低微的女人,他有些特殊癖好,不方便在那幾位高貴的未婚妻身上施展,於是如浮萍般的老夫人,就成了最好的發泄工具。

然而他們誰都沒想到,老夫人竟然不小心懷孕了。

“她將這個孩子視為自己的救贖,視為神明賜予的禮物,於是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打胎,甚至為了這個孩子,甘受一切屈辱。”

“可惜,”沈年歎息一聲,“這個孩子並沒有給她帶來好運,反而是變本加厲的折磨。”

生父在婚後才意外發現,因為早年的亂玩,他失去生育的能力。

卡裏是他第一個孩子,也可能是他的最後一個孩子。

但他要確保,這個孩子不會恨他。

於是他聽從了妻子們的獻言,命令這個孩子去欺辱自己的生母,以彰顯他的誠心。

一邊是悉心照料,哪怕因為疼痛和饑餓暈厥也要讓他吃飽的生母;

一邊是家財萬貫,對他不是拳打就是腳踢的生父。

卡裏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回頭,狠狠地扇了自己生母一巴掌。

“賤女人,”他陰沉沉道:“為什麽偏偏是你生下了我?”

這一巴掌,對比老夫人曾經受過的傷痛來說,不值一提;

但也是這一巴掌,徹底打碎了老夫人身為人類的尊嚴。

痛啊,太痛了。

眼前的一切扭曲而魔幻,就像是誤食了迷迭菇,五顏六色的世界裏,全是各色各樣的竊笑。

“你看啊,就是那個女人,她所堅持的一切,是多麽不堪一擊。”

“她生來卑賤罷了,否則怎麽會這麽自墮落?”

“但凡有點骨氣,都不會活成這樣,真惡心。”

……

她惡心,低賤,自甘墮落。

她堅持的所有,都比不過貴族的一個玩笑。

所有人都可以對她高高在上的指指點點,指責她將自己的人生帶進了深淵。

可是有誰,曾經問過她,她想走哪條路?

當然,這一段,沈年並未直接說出來,而是一筆帶過,輕輕道:“後來,她就瘋了。”

保鏢在前麵開路,沈年抱著沈呦呦走在長長的走廊上,這條走廊顯得格外漫長,仿佛沒有盡頭的苦難。

沈呦呦安靜了許久,忽然問道:“爸爸,她得的是什麽病?”

“妄想症。”

沈年答道:“準確的來說,她幻想自己能預言。”

“她之所以被送到這裏來,正是因為她預言了很多人的死亡。”

“包括老公爵的那幾位妻子,包括他本人,也包括自己兒子——卡裏。”

沈呦呦放在沈年胸口處的手驟然攥緊。

卡裏假裝自己能預言,獲得了無盡榮光;而這位老夫人說自己能預言,卻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當然,那些都是傷害過她的人,所以大部分人都覺得她其實隻是在胡言亂語……”

爸爸的聲音在耳邊遠去,沈呦呦的唇越抿越緊,她忽然猛地抬頭,打斷爸爸的話,“爸爸,你能帶我再去那位奶奶的病房看看嗎?”

她堅定地抬起頭:“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沈年跟她對視兩秒,順從地趕回了病房。

但他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幾乎在他們趕回病房的同一時刻,老夫人趁監護的人不備,用手中一直緊緊攥著的尖銳物體,深深地紮進了心髒處。

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驚慌失措,臨時轉院,送進搶救室。

“急救中”的紅光刺眼而醒目,沈呦呦緊緊攥住爸爸的衣服,長長的眼睫毛顫動,露出一絲怯怯。

漏鬥中的沙子一點一點掉落,一條生命被埋在了最底下。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是一呼一吸,或許丟了半個世紀,紅燈暗了下來,醫生也走了出來。

他搖了搖頭,“抱歉。”

沈呦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句“抱歉”意味著什麽,她隻是透過醫生白色的大褂,往身後的手術室看去。

老人的手被妥帖地放在胸前,她雙眸緊閉,嘴角微微勾起,臉上數條褶皺疊了起來,卻帶著一種莫名的神性。

這是沈呦呦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

她呆呆地望著手術室,望著那具屍體,望著護士為她披上聖潔的白布,遮去了最後一絲汙濁。

【嗚嗚嗚淚崩了,老夫人一輩子都活在壓迫中,好不容易眼看著要掙脫了,卻又自殺了。】

【或許這對於老夫人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吧。人間太苦了,她不想再留下。】

“爸爸,”

不知過了多久,沈呦呦才喃喃道:“你覺得……這片土地真的有神嗎?”

她是用華語問的,這裏除了沈年,沒有人聽得懂。

“當然沒有。”

沈年絲毫沒有猶豫,他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沈呦呦沒有再繼續詢問,她低頭,望向醫生手上的托盤。

醫生注意到小姑娘的視線,將已經被血浸紅的十字架露了出來,輕輕歎息道:“她就是用這個自殺的。”

“或許對於她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歸宿了。”

最後,醫生在胸口比了個十字架,虔誠地祈禱道:“願神保佑她。”

*

沈年和沈呦呦尚未從剛剛經曆的一切中回過神來,就遇到了另一位來告別的客人。

“我要走了。”

酒店的長廊上,朱克拉著行李箱,站在門口,“來還呦呦手電筒,順便跟你們告個別。”

沈年下意識,“去哪?”

朱克笑了,摸了摸行李箱,眼神溫柔而深情,“我要帶她和孩子回家。”

回到最初的那個小鎮。

“這回,”他笑著說道:“換我當管理員了。”

這番話就像是冬日裏的暖陽,溫暖卻又悲傷,沈年也跟著笑了。

“之前我說過,等你找到弟妹,我一定給你一封大大的紅包。”

“可惜現在節目還沒結束,紅包先欠著。”

沈年拍拍朱克的肩膀,“等春節,你帶著弟妹和孩子一起來,我再一起給!”

“你怎麽越來越比我還摳了!”

朱克掩飾性地給了他一拳,使勁眨了眨眼,把淚意壓了下去,才重新蹲了下來,看向沈呦呦。

“我去找天均道過歉了。你說得對,我們做的每一個小小的選擇,都可能極大地影響一個人,”

朱克苦笑,“如果我因為自己的情緒,隨意發泄在無辜的人身上。那我跟自己討厭的那些人,又有什麽區別呢?”

走廊上靜悄悄的,隻有朱克絮絮叨叨的聲音。

“呦呦,”

最後,他也安靜了下來,鄭重道:“謝謝。”

沈呦呦沒有接話,她用那雙清亮純澈的眸子認真看了朱克許久,然後伸出了手。

她軟乎乎的小手輕輕地擋住他的眼睛,非常輕、非常輕地道:“叔叔,呦呦幫你擋住,別人就看不到啦。”

“想哭可以哭出來哦。”

那雙手很小,小到其實根本無法將朱克的兩隻眼睛完全容納進去。

光線順著絲絲縷縷的縫隙漏進來,朱克眨了眨眼睛,猛烈的悲傷忽然在胸腔炸開,讓他潰不成軍。

他害怕因為情緒失控傷害到呦呦,隻能用最後的神智猛地側開,一把抱住了那個行李箱。

那裏麵,放著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沈呦呦踉蹌兩步,被沈年接住,她站在那裏,看著原本吊兒郎當,似乎隻在乎錢的叔叔,跪在行李箱旁。

從低低的抽泣聲,到慘烈的哀嚎,再到哭不出聲音。

他的哭聲聲聲泣血,回**在酒店的走廊裏。

就像是走到末路的英雄,一回頭,發現他拯救的世界,早已成了一片廢墟。

【不行了,我跟著抽了三包紙了嗚嗚嗚嗚,怎麽這麽好哭啊?】

【每一個點都特別好哭!年哥讓朱克春節再聚,是害怕他想不開自殺;呦呦讓朱克哭出來,是感受到了他深深的絕望。】

【怎麽能忍住不哭呢?太痛了啊。他本來眼看著就要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卻因為一個人渣,一輩子都毀了。】

……

待到哭聲漸歇,朱克揉了揉紅腫的眼睛,不敢再回頭。

他背對著這兩父女,聲音悶悶的:“我先走了。”

“那個人還有兩天就要被槍斃了,”沈年下意識地想挽留,“不再等等嗎?”

朱克沉默了兩秒,“……不了。”

“他們也應該不想再見到他了。”

他溫柔眷戀地摸了摸行李箱,最後揮了揮手,拖著行李箱,走入了陽光之中。

眼看著朱克的身影就要消失在眼前,沈呦呦突然追了上去:“叔叔,等等!”

朱克還沒來得及回頭,手裏就被塞了什麽東西。

沈呦呦微喘著氣,將手電筒和拍立得一股腦塞到朱克手中,還有那個小小的魔法展台。

“我改進了一下魔法展台,”

沈呦呦的眼睛非常亮,“當拍真人的時候,展台上就會打印出一個等比的3D模型。”

“叔叔,”

沈呦呦露出了兩個小酒窩,聲音清亮,“等春節再見的時候,你可以帶著跟姨姨一起拍的模型和照片,一起來見我嗎?”

朱克隻覺得眼眶又熱了。

他頓了頓,用盡全力忍住哭意,緊緊地抱住這幾樣東西,緩緩地、遲鈍地,點了點頭。

“好。”

“我還有一個小問題。”

沈呦呦猶豫了兩秒,還是仰起腦袋,將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叔叔,你覺得,這片土地真的有神明嗎?”

這個問題,如果換成剛剛跟沈呦呦他們見麵的那個朱克,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否決。

他那時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然而換成現在的朱克,他卻在愣了很久以後,輕輕歎道:“或許是有的吧。”

他的語氣悠長而久遠,“不然,這麽多的信徒,豈不是太可悲了?”

他說完,見沈呦呦愣在了原地,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拖著行李箱走了。

“咕嚕咕嚕”的聲音回**在走廊,這一次,朱克再也沒有回頭。

……

【朱克變了欸,他以前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說的嗎?】

【正常。當人無法靠現實獲得救贖的時候,就會尋求宗教。不然你以為,為什麽國外那麽多奇怪的宗教,還有那麽多信徒?】

【總要有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嘛。有時候,信仰也是一種理由。】

貧民窟的貧民,因為相信神的存在,甘願匍匐在貴族腳下;

邊境小城的居民,因為相信神的存在,所以始終不願離去……

“神真的存在嗎?”

貴族大小姐聽到這個問題,忍不住嗤笑,“就算神真的存在,在這個地方,也活不下去。”

她為自己階層曾經的輝煌驕傲,卻並不相信真的有神明的存在。

“大貴族是手,平民是腳,而貧民,是腳底的泥灰。”

“發現問題了沒有?”大小姐鼓掌,“這個故事裏,沒有提到神本人怎麽樣了。”

而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在為人類服務。

這句話無異於驚雷,一下子從沈呦呦的腦袋頂,劈了下來。

一瞬間,老夫人的預言、她臉上的那抹聖潔、包括那枚刺入心髒的十字架……全都連了起來。

“所以啊,”大小姐總結道:“其實這些隻不過是統治階級的工具而已。”

“不,姐姐,”沈呦呦第一次否決了這個話,她抬起頭,看向大小姐,“神已經死了。”

最受神偏愛的階層,殺害了神。

最信仰神的土地,將神拖入了地獄。

沈呦呦說這話時神態太過認真,以至於大小姐都愣了一秒,好半晌,她才僵硬地笑道:“是嗎?”

“那可太好了。”她的語氣裏帶著點點玩笑,“我再也不用被逼著結婚,逼著將財產拱手相讓了。”

此時的大小姐已經隱隱從沈呦呦的表情中,讀出了些許讓人不安的消息。

但她絕對無法想到、也永遠不會將緊接著發生的那場聲勢浩大的革命,跟這一次的對話聯係起來。

或許直到年近古稀,重新回來翻閱這些錄像時,大小姐才會恍然。

原來冥冥之中,一切的命運,早在那時,就已經被注定。

神死了。

這片連神都無法活下去的土地,這群失去了神的偏愛的大貴族們,也是時候該被清算了。

革命的號角已經吹響,時代的浪潮開始翻湧,這一次,沒有人、甚至神,再能阻止。

當然,大小姐此時並無法預見未來的發展,她忽然想起什麽,她敲敲桌子,“不聊那些了,我聽說你們的第四個任務是自命題?”

最後一個紙團,展開,裏麵是一片雪白,沒有一個字。

沈呦呦卻毫不在意地眨眨眼,神秘一笑,亮晶晶的,“我打算將最後一個任務的主題定為‘禮物’。”

“我有一份想送給很多很多人的禮物。”

*

“禮物?”

小野森助皺眉,“她有沒有說是什麽禮物?”

師兄搖了搖頭,“他們非常謹慎,幾乎沒有在直播間透露什麽訊息。”

小野森助沉吟片刻,忽然抬頭。

“你讓賀天均過來。”

賀天均很快趕了過來,他安撫了焦躁不安的母親好幾天,此時眼底下一片青黑,神情低迷。

因此哪怕看到給自己提供臨時住所的小野森助,他也沒什麽好語氣,直接道:“找我什麽事?”

小野森助也不在乎,在他看來,賀天均隻是賀赫送來投誠的人頭而已,跟工具沒什麽兩樣。

工具嘛,好用就行。

“我聽說,你在模擬運算方麵頗有造詣?”

小野森助見賀天均猛地抬起頭,心中更加確定,“你之前跟我合作的時候,能這麽快捕捉到罪犯的行動軌跡和外貌特征,也是靠你電腦裏的那個小軟件吧?”

“還有,你早就發現了卡裏不對勁了吧?”

小野森助諷刺地笑道:“讓我想想,他殺的最後一個人,似乎是在你來之後?”

“那時候怎麽不站出來揭穿呢?是怕影響到你舅舅,還是怕被你舅舅發現,你其實並沒有那麽相信他?”

賀天均再也聽不下去,他拳頭屈辱地攥緊,一字一頓,“你想讓我做什麽?”

“很簡單,”

小野森助想翹二郎腿,然而錯估了自己腿的長度,很快又若無其事地放下,“我需要你用盡全力幫我拖延沈呦呦完成任務的時間。”

“我現在的排位是十三名,升上去隻是時間問題。你可就不一樣了。”

小野森助將小身板前傾:“我知道你們一開始的目標隻是進國際賽,現在也算超額完成目標了。如果你成功幫我拖延了時間,讓我追趕上沈呦呦的進度。”

“我保證,能讓你舅舅的公司,在R國,暢通無阻。”

這個場麵理應是有點滑稽的。

一個八歲多的小孩子,斬釘截鐵地擔保一家產值上億的公司。

但偏偏,他卻比其他無數三十乃至六七十的社畜,更有資格說出這一番話。

小野家族,掌握了R國最核心的汽車產業,除此之外,也是動漫行業的巨頭之一。

他的家族成員遍布政、商兩界,甚至那位多年前的“東方奇跡”,正是小野森助的叔叔。

從小浸潤在這種家庭環境中的小野森助,作為這一代最有可能繼承家業的太子爺,可謂享盡榮華與富貴。

他看誰不順眼從不需要自己動手,那些想拍馬屁的人自會蜂擁而上,讓那個人再也無法出現在他的麵前。

而他自出生以來,唯一的三次吃癟,都栽在沈呦呦和沈年這對父女身上了。

第一次是金崔石的那道題,第二次是抽簽作弊被曝,第三次則是演唱會事件。

因為這三件事的連連失利,小野森助還被父親特意打電話過來狠狠地臭罵了一頓,氣得他砸了不少名貴的器件。

——好在這裏雖然表麵上是王子私宅,其實是他父親早年在這偷偷置辦的房產,否則換了另一個人,早就被趕出去了。

小野森助哪裏咽得下這口氣。

事實上,他早在剛到這裏時,就迫不及待地想找人報複沈呦呦,然而在母親和王子的勸說下,暫時勉強放下了這個念頭。

他可以傲慢,但絕不能惡毒。

一個矜貴又天才的小少爺,無疑是招人喜愛的,但一個狹隘又毒辣的小孩,就會招人唾棄了。

所以他不能親自出手,掉了身價。

想到這,小野森助又抬了抬下巴,“怎麽樣?”

賀天均是很想拒絕的。

他知道,按照往期的慣例,隻有前十名才能順利進入最後一期,像是他這種,在這一期的後半程,還是十五名開外的,幾乎已經算是被半淘汰了。

他也知道,不管再怎麽競爭,本質上,他和沈呦呦才算是一起的。

他更知道,站在國家的層麵上,他現在更應該幫著保住沈呦呦。

他們來自一個國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而且她很可能,或者說必定是,華國這麽多年來,一直等待的一個機遇。

《天才》開辦整整三十年,沒有一個華國人闖入過第三期。

更別提他已經跟沈呦呦合作過一次,甚至算是被沈呦呦救了一次。

哪怕心裏再別扭,他也不得不承認,沈呦呦確實是個優秀的同伴。

同時,也絕對是一位可怕的敵人。

小野森助沒有直接跟她交過手,不了解沈呦呦的實力,但賀天均清楚。

但正當他張嘴想拒絕的時候,腦子裏卻飛快地閃過了母親夜夜垂淚的臉、朱克凶惡怨恨的眼神、很可能正在咒罵懷疑他的觀眾,以及童年時期、總帶他去遊樂園的舅舅。

“天均啊,其實舅舅以前也跟你一樣,總是太過天真,總是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但我得到的是什麽呢?得到的隻有所謂好人的背刺,得到的隻有數不盡的嘲諷。”

……

小野森助的問話再一次在腦中響起。

“你是怕影響到你舅舅,還是怕讓你舅舅發現,你並沒有那麽相信他?”

不,都不是。

賀天均的拳頭越攥越緊,輕輕地閉了閉眼睛。

一股難以抑製的悲傷湧上心頭,一卡一卡的,就像是有一塊石頭,堵在了胸口的位置。

他是怕自己發現,舅舅其實一直都隻是在利用他。

如果有一個人,他對你特別好,隻要你想要的,他都會盡全力幫你實現。

他會在你難過時帶你去遊樂園,教你如何痛痛快快地發泄出來;

他會在你被同學欺辱的時候直接站出來,將對方的父母告上法庭;

他會鼓勵你、教育你、訓斥你,給你提供最好的教育資源,幫你教訓不稱職的爸媽,再帶你去欣賞自己的商業帝國。

“看,”他會說,“天均,等舅舅老了,這些以後都是你的。”

你會恨他嗎?

那如果他對你的所有好,都是建立在別人的屍骨之上的呢?都是……懷著不軌的目的呢?

賀天均以前不肯想,現在不敢想。

“好,”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機械般地響起,“我會幫你遏製沈呦呦的進度。”

“但我們需要先簽協議。”

賀天均俯視著坐在那的小野森助,“我要確保你會按照你說的做。”

然而正當所有人都在翹首以盼,想看沈呦呦會怎麽完成這個任務的時候,她竟然帶著爸爸又坐上了高鐵。

他們買了一張幾乎能橫跨整個X國的車票,靠著沈呦呦用行李箱和大小姐換的一筆巨額資金,一路吃吃喝喝,從Y國的西邊,走到了東邊。

如果不是Y國足夠小,恐怕等到所有節目拍完了,他們還在那旅遊呢。

這波操作就連小野森助都看愣了,他一邊懷疑沈呦呦腦子是不是出問題了,一邊有些扼腕自己給賀天均開的條件——早知道沈呦呦他們這麽抽風,他著什麽急啊?

現在好了,協議也簽了,萬一沈呦呦他們根本就不打算做任務了……他不是血虧嗎?

當然,虧也就虧了。

作為一個缺少社會毒打的大少爺,小野森助並不把這區區幾個億放在眼裏,他正耐心發揮自己的特長,試圖找出當年發生的一件事情的真相——幫一個小貴族平反。

這個小貴族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小野森助之所以選他作為自己任務的突破口,主要還是因為這個貴族當年在各大平台都非常火,算得上最早一批的網紅,但後來因為種種原因被捕入獄,直到現在還是一樁讓人津津樂道的懸案。

【肯定是因為曝光了那些貴族內部的黑暗!】

有一部分人叫囂道:【他當時那個“揭露”係列非常火爆,估計引起了許多利益糾紛!】

當然,這個說法很快就被小野森助排除了,主要是他自己身為上流階層,非常清楚。

——真正能流露出來,給底層人民看到的,一定都是經過層層審核的。

當然,還有一件更殘酷的真相是,上流階層並不吝嗇於展露自己的部分真相給平民們看,反正改是不可能改的,隻能讓他們斥責、發泄一下,再“順便”從中獲點小利。

許多所謂揭露、鞭策社會現實的電影,就是這個道理。

底層人民獲得了發泄的出口,上流階層得到了金錢和名聲,豈不是雙贏?

當然,對於這位落魄的貴族,更多人堅信的是另一個說法。

【他被某位公主看上了,但是寧死不從,所以被迫入獄了。】

小野森助一開始對這個說法也是嗤之以鼻的,然而等他經過層層審批,見到那位當事人的時候,也開始有點相信了。

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王子出現在了現實,他金燦燦的頭發哪怕是在監獄裏這麽多年也沒有絲毫黯淡,臉上的胡茬不僅沒有損去他的帥氣,反而為他更添了幾分憂慮。

“有什麽事嗎?”

小貴族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憂鬱道:“沒事我就回去了,鳥兒落在了窗外,我還沒來得及看呢。”

彈幕開始鋪天蓋地的尖叫,小野森助甚至覺得,這位落魄的小貴族,比自己認識的那幾位王子,還要更像王子一點。

他迷迷糊糊地問完問題,迷迷糊糊地走出監獄,才迷迷糊糊地驚醒。

“不對啊,”他皺著眉,“他好像什麽都沒回答我啊?”

小野森助正打算打道回府,師兄突然匆匆走了過來。

他掃了眼‘無人機’,湊到小野森助耳邊,用氣音道:“賀天均那邊有進展。”

小野森助腳步一頓,自然地打了個哈欠。

“行吧,也該睡個午覺了,讓四王子等著我,下午再一起下棋。”

【小野果然還是小野,連王子的邀約都敢推遲。】

【一個小國的王子,也敢跟我們森助相提並論?R國第一貴公子了解一下。】

【老人,地鐵jpg. R國的娛樂圈還停留在三十年前嗎?第一貴公子是什麽鬼?】

【……我是慕名來看小貴族的,萬萬沒想到這邊的彈幕這麽咯噔。】

……

彈幕又吵成了一團,現實中,關掉直播的小野森助則迫不及待地問賀天均,“怎麽樣?他們到底懷著什麽目的?”

賀天均不答反問,“你見過沈呦呦自己改造的‘無人機’嗎?”

小野森助皺了皺眉,“你是說那個可以展開的‘彈幕屏’?”

賀天均點了點頭,將電腦移到小野森助麵前。

“我入侵了沿街的監控,結合直播,發現他們在每個地點停留的時候,都會有意無意地跟人拍照。”

小野森助跟著看了幾個視頻,有些遲疑,“以他們兩個現在在X國的知名度,有人想要合影也很正常吧?”

可以說,“卡裏”一案不僅讓沈呦呦在國際上名聲大噪,在Y國境內更是被視為大英雄,尤其是許多底層平民,甚至恨不得直接在家裏供一個沈呦呦。

當然,對此小野森助是嗤之以鼻的,他堅持相信沈呦呦是因為運氣好才遇到了這樣一樁大案,若是換成他,絕對比她解決得更加漂亮!

“從直播間的角度來看是正常,”賀天均按下鼠標,停在某一幀,“但你看這裏。”

“幾乎在每一次合影後,沈年都會提議拿他的手機再拍一張。”

小野森助觀察了一會,幾乎立刻發現了不對,“他拍照的角度!”

“對,”賀天均點頭, “每一張沈年用自己手機拍的照片,都會特意偏一點點,雖然從這裏看不清楚手機屏幕上具體的圖像,但是我一幀幀地做了光線透視圖。”

他切換頁麵,帶著線條的圖像一出,一切變得一目了然。

小野森助脫口而出,“每一張都在盡量減少沈呦呦在鏡頭中所占的比例!”

“準確的來說,是方便摳圖。”

賀天均揉了揉眉峰,“不得不說沈呦呦確實聰明,如果換成是她主動提出這個,我早就懷疑了。”

但換做是沈年,他還真的差點被糊弄過去了。

“但他們摳圖,”小野森助百思不得其解,“是為了什麽?”

“具體我不知道,”賀天均老老實實道:“但我打賭,肯定跟‘彈幕屏’脫不了幹係。”

“以我對沈呦呦的了解,她的禮物,肯定是送給底層人民的。”

“或許……”賀天均若有所思,“是一麵由每個人照片組成的‘透明屏’?”

小野森助隱隱還是覺得哪裏有些不對,他忽然道:“你用你那個軟件模擬過了嗎?”

“還沒有,”賀天均答道:“模擬需要的時間比較長,我原本打算先跟你說了再開始的。”

“先運算一遍,”小野森助道:“我這邊任務進度也差不多了,或許我們可以試試正麵跟沈呦呦打擂台。”

他突然心神一動,“你覺得煙花大會怎麽樣?”

賀天均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小野森助道:“不管她究竟是要幹什麽,總之比得就是一個聲勢浩大,看誰的直播間更加是一場視覺盛宴。”

“我去跟王子他們商量一下,”他越想越覺得有理,“索性在各個城市都弄個慶典,再加個千人放氣球環節。”

“我就不信了,還比不過一個破顯示屏?”

一直找不到地方插話的師兄連忙跟著附和,“就是!而且最好是選在他們開始之前。”

“這樣一來,哪怕她那個顯示屏再怎麽驚豔,恐怕也會被我們的氣球和煙花完全遮住,看不到半點痕跡了!”

這句話深得小野森助的心,他當即決定立刻去見王子,先將這件事定下來。

在離開之前,他看了眼賀天均,“你的任務就是一直幫我監視他們,看他們決定什麽時候開始。”

“當然,運算結果出來了也要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

賀天均這段時間變得越發寡言,他點了點頭,看著小野森助高昂著腦袋走了出去,重新坐了下來,又看向電腦屏幕。

一幀幀影像裏,每個人都笑得非常燦爛,哪怕他們有些穿著破爛的衣服,有些甚至瘦弱到隻剩下一把骨頭。

當然,這裏麵最引人注意的還是那對父女。

賀天均鬼使神差地坐下來,點開了另一個全是視頻的文件夾。

那裏麵裝著許多沈呦呦和沈年剪輯,名為“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