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大媳婦當然不可能拿出來那封信,轉身出去後許久未歸。蕭老漢讓大孫子去找,沒一陣這母子倆一起回來,老大媳婦裝模作樣。
“嗐,家裏亂糟糟的,啥東西都沒個歸置。我翻遍了也沒找到那封信。”說著她瞅妯娌一眼,“我跟弟妹比不得,這些書啊信啊的從來不看重,說不準讓誰拿去茅廁用了呢。”
這粗糙模樣一出,公公也拿她沒法。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如今白紙黑字的東西沒了不可能眼見,老漢擺擺手讓大家散了。等人都走了,他拿出煙袋點燃深吸一口。
“老婆子,你覺得老大媳婦的話靠譜嗎?”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白紙黑字的證據都沒了,她想咋說咋說。以後有個糾紛她也能抵賴不認。”
還是女人了解女人,二十多年的婆媳老太太對兒媳也相當了解。有證據的事兒她不敢作假,但如今證據沒了,那話可信度不高。明麵上跟妯娌和睦相處,實際有機會她十有八九落井下石。
“明年開春我送雨點兒上學,去趟老夥計家裏。如果冷帆父母真的反對,那咱啥都不說。如果沒老大媳婦說那八宗事兒,我……”
“她早料到沒證據你奈何不了她。到時候她說是對方不承認你能咋地,坐**嗚嗚一哭,你罵都不好開口。”
“哎,咋就不能一家和睦呢?”
“是人就有自己的小心思,正常。”
老漢想好了要進京探底,老夥計之前就寫信邀請他去的。啥事都不能聽信一麵之詞,而且這事兒說白了是倆孩子的事兒,具體看倆孩子什麽態度。
“今年結算的布票給雨點兒做新衣裳。開學她就到北京去了,穿的不好讓人看輕。”
“哎,知道。明兒趕集我去扯布。裏頭的內衣也得做新的,到時上學住宿舍,晚上這些細節都是攀比。”
“你看著辦。”
老兩口在商量給即將要去上大學的孫女扯布做新衣,那邊老二兩口子也在商量這個。老二媳婦自己就在供銷社賣貨,早就給閨女扯了八尺純棉的碎花布,用來給她做內衣。
“外衣也不知道閨女中意啥,我就暫時沒扯。明兒趕集,供銷社也正好進了一批布料。讓她自己去看,看中啥我給買。”
“能買到皮鞋嗎,給閨女買雙小皮鞋穿,那個好看。”
“行,我托人從上海買。”
蕭雨翌日一大早被媽媽和奶奶拉著去趕集,布料櫃台前讓她隨便選。她笑著真有些選擇困難症。
而且這時期的布沒什麽新鮮,好像跟平時她穿的沒什麽不同。看她不知道該買什麽,最後她媽給做的決定。
深藍褲子,紅底印花布回家做夾衣。蕭雨望著那些布料眉頭皺起來,真的是好土。她身上的薄棉衣是白底幾何圖案,是在縣城供銷社買的。她媽咋就喜歡這些大紅大綠的呢?
“媽,別買這個好不好?”
“為啥?大過年的,這紅底的做夾衣多喜慶。”
“我不喜歡。”
從小嬌養大的,對媽媽什麽都敢說。樊巧香回頭瞅瞅閨女,那嫣紅的小嘴能掛油瓶了。她樂嗬嗬的笑,抬手刮下閨女白嫩的臉頰。
“那你要哪塊兒?”
“都不喜歡。”
“你這丫頭,這麽挑剔到底是咋養成的習慣?”
蕭老太太也覺得孫女有時候是真挑,天生嬌氣。一般人家一年能有件兒新衣裳都高興的蹦起來,她倒好,還挑這布料不好看。花紅柳綠的多好,這孩子不知到底想要啥?
“蕭雨、你買布啊?”
一回頭,蕭雨頓時就想翻白眼。怎麽趕個集也能碰到他,這人真煩。來人是公社書記的兒子,如今在糧油站當幹事。這職位如今是肥差,多少人羨慕的對象。知道他對自己有意思,蕭雨跟他話都很少說。
“徐姨、最近有啥新貨,給蕭同誌拿出來瞧瞧。”
二世祖一樣,衝著賣布的櫃台講話十分豪氣,好像供銷社是他家開的。那姓徐的也吃他這一套,本來因為跟樊巧香不對付所以耷拉著臉,這回對著他喜笑顏開。
“都在這兒了。咱這小地方,跟大城市比不了,就這麽幾種。”
“沒有迪卡嗎?別藏著掖著,有就給拿出來。”
“哎,就那麽一點點,看你的麵子勻一些。”
“多謝徐姨,下回給你弄點兒小磨香油。”
蕭雨拉著母親和奶奶往外走,不想再跟他有交集。男人剛說完,回頭一看人不見了,邁步就往外追。
“雨點兒,雨點兒、”
聽到他的喊聲,蕭雨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出他的視線。可她身邊還有媽媽和奶奶,人挨人的場所想跑都沒辦法。剛出供銷社沒多遠就被他追上來,漂亮的小臉都起了寒霜。
她媽媽回頭:“劉同誌,我們不買布料了,娘兒幾個到那邊去逛。劉同誌忙自己的去,別耽誤了。”
“不耽誤。阿姨,我跟人說好了,給雨點兒勻點兒迪卡做褲子。那是新麵料,挺闊不起折皺,穿上特好看。”
“不用了,謝謝。”
樊巧香作為長輩開口回絕,轉身拉著閨女和婆婆往前轉悠。這麽明顯的態度他該知難而退,結果這家夥就那麽不遠不近的跟著。
想趕人走吧,這是公共場合。不開口吧,這麽著真讓人膈應。蕭雨在小攤上吃完餛飩後耐心告罄,做好了懟人的準備。結果一轉頭發現這家夥不見了。
“閨女你幹啥啊?”
“沒事。”
因為遇到了煩人的人,逛街的興致一點兒不剩。蕭雨說要回家,媽媽和奶奶都點頭隨著她。
“改天到縣城扯布,也許比這裏多。”
娘兒仨提著籃子回家,一路悠閑的邊走邊聊天,到家後心裏的鬱悶散了幹淨。晚飯吃了她媽去洗碗,家裏來了不速之客——她堂叔。
堂叔進門一番寒暄,跟她爹東拉西扯,很快扯到了正題。她聽到好像提到了自己,放下書出來到爹媽屋門口,這回清晰的聽到了裏頭的談話。
“哥、那可是公社書記的獨生子,他自己在糧油站當副站長。小夥子長的不賴,這麽好的條件可別錯過。”
“雨點兒考上大學了,以後看工作分在哪兒,如今不考慮這些。”
“哎呀,一個大學有啥了不起的,女娃娃還是嫁人重要。等以後大學畢業讓劉書記給她安排進政府,這是多好的事兒。”
“你轉告劉書記,我閨女還小,正讀書呢,不考慮這些。”
公社書記可是蕭建國的直屬領導,他堂弟沒想到他拒絕的如此幹脆。這人,就不怕因此被領導給小鞋穿,耽誤自己仕途?
蕭建國知道閨女很煩劉書記家兒子,閨女不喜歡的他肯定不勉強。至於說影響仕途,他這人也是個強種。一上來就說啥領導不領導的以勢壓人,他那硬骨頭頓時就想剛一下。
“你就轉告我說的,雨點兒還小,不考慮婚事。”說著他站起來,將對方提來的網兜遞他手裏,一副送客的模樣。“我閨女我還想多留幾年呢,且不急著說親。把東西給人退回去,話說清楚。”
手裏被塞進東西,堂哥推著他出了屋子。原以為很容易能得到對方承諾的三十塊媒人錢,結果居然出師不利。
“哥,哥,你聽我說……”
“沒啥好說的。我閨女還小,還得上學呢,顧不上別的。”
不用蕭雨開口,她爹懂她的心思直接給她回絕。她躲在自己屋裏沒讓堂叔看到,免的他又對著自己多言語。等他被父親推走了,她才出來。
蕭建國送走了不速之客,回轉看閨女俏生生的站著院裏望著他笑。他那皺著的眉頭也鬆展開,指指門讓她進屋。
“閨女,找對象可得擦亮眼。劉文庚那小子浮滑的很,不踏實。倆眼忽閃不定,肚裏花花腸子不少,不是個靠得住的。”
“我本來就很討厭他。可是爹,他爹真的不會給你穿小鞋吧?”
“放心,你爹做事滴水不漏,我沒把柄,誰也不怕。”
有父親給撐腰,蕭雨笑的眉眼彎彎。翌日樊巧香上班,給她帶回來一塊兒灰色布料。這料子要蕭老太太看啊,不鮮亮太暗。樊巧香扯這個是準備做衣服裏子用,布頭不要票還便宜。
院外路上碰到郵遞員,郵遞員就了將她家的信交給她帶回去。兩封都是從北京寄來的,一封是給公公,一封是冷帆給她閨女的。
進屋先到公公那邊將信給他,老漢當即拆開。看完了開心的一拍大腿:“老夥計邀請我到北京去,這回我可是得去一趟。古有三顧茅廬請孔明,我這也被邀請三回了,得去一趟。”
老太太樂嗬嗬的做飯:“剛我看老二媳婦手裏拿著的那封是冷帆給雨點兒的,我就說這孩子絕對對咱孫女有意思。可是,萬一他父母對雨點兒不滿意,那這事兒……”
“孩子們自己決定。冷帆不是那種沒主見的,他個人能力也很強,不至於受製於父母。隻要倆孩子樂意,那結婚自己單過。主要是看倆孩子自己的。”
“你說的對。”
蕭雨從媽媽手裏接過來信,伸手要撕又停住。抬頭看看老媽,那眼神寫著你怎麽還不走。樊巧香無奈一笑,轉身出了閨女的屋子。
兒大不由娘,閨女大了也有自己的小秘密。紅蘋果一般的臉頰泛著嬌羞,她起身出屋讓孩子自己沉浸到自己的夢幻青春中。
看媽媽走了給她帶上了房門,蕭雨唇角勾起,默默撕開信封。信裏冷帆詢問她考大學怎麽樣,如果沒考上的話京城那邊開了許多補習班,邀她年後到京城補習。考上的話報的哪裏的大學,他過年後有空可以來接她,送她去學校。
這封信寫的那是板板正正,一句曖昧的話都麽有,不愧是鋼鐵直男。可就是這麽直來直去的話,蕭雨卻樂的眉眼彎彎。口頭討喜不會沒關係,來實打實的才最實惠。
“真是的,我沒考上怎麽可能好意思住你家去上補習班?你這是變相的在跟我說我們處對象嗎?”
自言自語著含笑拿出信紙給他回信,告訴他自己報了北大中文係,年後北上去學校報到。讓他不用麻煩來接自己,家人會送她去學校,等到了北京再跟他聯係。
寫好信用信封封起來,她放在桌子上,出門去爺爺那邊,看他是不是也有回信她拿去一起寄。
“爺爺、回信寫好了嗎?”
老漢將信紙疊起來交給她,同時還給她一塊錢。“我這沒信封郵票了,你拿去郵局買信封郵票幫忙郵寄。錢拿好。”
“你上回給我的錢還有,爺你不用再給我錢。”
“多的你自己留著。”
“謝謝爺爺。”
拿了信回自己房間找了個信封出來,封好後寫上地址郵編。天色不早了,信明天去寄。晚上吃飯時說起這個,她媽讓她翌日去縣城。
“順帶到供銷社給自己挑布料。過完年就要去上學了,你這丫頭咋不知道個著急。內衣我都給你買了,外頭的衣裳你自己選。這回必須選一身啊,不能去上學時被人笑話,還以為你爹媽虧待你呢。”
“我自己去嗎?”
“我得上班,沒時間。你找黃玲一起,如今冬天了她應該有時間。”
“好,那我等下去找黃玲。”
黃玲這回沒被錄取,蕭雨知道她心情不好,也有拉她一起去散心的意思。因為她父親成分問題工作沒恢複,她考大學也受了牽連,分數那麽高,卻沒被錄取。
晚上打著手電去知青點,黃玲情緒不高,知青點裏人多嘴雜說話不方便,倆人也不嫌冷,穿著棉襖打著手電出來外頭散步。
今晚天高月明,皎潔的月光如銀撒在大地。倆人腳步緩慢,黃玲腳下扒拉著一根不粗不細的小棍子。
蕭雨沒急著說話,就默默的在身邊陪著她。黃玲抬頭望著月亮,轉頭望著她的時候翹起嘴角笑起來。大冷天裏,她堅強的模樣如秋日的**。寒風冰霜壓頭,卻依舊挺直了脊梁。
“明年再考,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相信環境會逐漸改變,春天總會來到。”
蕭雨衝好朋友點點頭:“我覺得你說的對。”
“雨點兒,你什麽時候去報到?我也好想回家,回北京。”
“會的,你一定會很快回到家。”
安慰著好友的情緒,看她輕鬆起來蕭雨才開口邀請。“明天陪我去縣城行不?快過年了需要買些東西。”
“好啊。我也正有需要買的呢。”
倆人嘀嘀咕咕說著小姐妹之間的私房話,大晚上的冷的在外搓手。黃玲跟她說:“劉家棟被北大錄取了。你猜他數學考了多少?”
“多少?”
“滿分一百,他考了九十六。”
“好高啊。”
蕭雨真心讚歎,這人數理化成績真好。黃玲默默撇嘴,小聲跟她耳語。“明明數學那麽好,卻在之後那段日子對著你就說不知道。雨點兒,你到底哪兒得罪他了?”
“不知道啊。”說完她笑笑。“不過關係了,反正我也考上了大學。人家樂意不樂意教是人自己的權利,沒必要去糾結這個。”
“我是怕你得罪了人而不自知,背地裏被人算計。”
大伯母母女倆是因為那封不知道誰寄來的信跟她作對,而劉家棟也是接了京城來信後開始拒絕給她答疑解惑。
這幕後之人來自北京,可她真想不出到底礙著誰了。難道真是冷帆父母?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事情不是父母猜想的那樣。也不是有什麽具體的推斷,就是一種潛意識,覺得這事兒不是冷家出的問題。
“我會當心。”
倆人說了會兒話,黃玲看大黃來了就放心的讓她自己回家。翌日一早蕭雨到知青點去找黃玲,門口迎麵碰到劉家棟。
男人看到她瞬間低下頭,一副不敢麵對她想趕快躲開的模樣。蕭雨也不想跟他多說什麽,想著錯身而過就好。結果越想躲越往一起碰,你左他右,你右他左,每次都躲一起去。幸好倆人都不是急慌忙的人,要不然非撞一起不可。
劉家棟尷尬的耳朵發紅臉發白,停住腳步站住不動小聲的開口說:“你先走。”
蕭雨也不跟他客氣,說聲謝謝與他錯身而過。這情形實在尷尬,但劉家棟這人脾氣真的好好。複習的時候幫著大家夥從來不嫌煩,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人能讓他改變自己的行事風格。
“雨點兒來了。等我一下,我回屋拿個東西。”
黃玲拿了布包出來,倆人結伴走路去公社。邊走邊聊很快到站點,等車的有好幾個。班車還沒過來,這時期的車子經常不守點,大家焦急的瞅著東麵。
“哎,哎,車來了。”一個女人喊。
“啥眼神啊?”一個男人一副鄙夷的口氣,“那是糧油站的車,跟班車長的不一樣,就這也能認錯?”
從遠處駛來越走越近,果然是糧油站的車。車子在大夥麵前停下,大家心想今兒是不是有免費車可以蹭。
駕駛室門打開,探出一張讓蕭雨厭煩的臉——劉文庚。男人望著她態度溫和,講話有禮有節。
“雨點兒去縣城啊?上來吧,我捎你們一段。”
“不用了,我坐班車。”
剛才那個女人也不嫌棄後鬥子冷,此時已經扒著車幫往上爬。看開車的劉文庚沒反對,除了蕭雨和黃玲,幾個等車的全往上頭扒。
“雨點兒、快上來吧。大家都上來就等你了。”
劉文庚打開副駕駛門,示意她和朋友上車。駕駛室挺寬敞,兩人座擠仨人沒問題。後鬥子上的人看蕭雨不動,大家都急著走,開始跟著一起勸。
“快上吧,小姑娘還拿啥喬啊。小夥子給你留著駕駛室,風吹不著又不冷,多好的小夥子啊。”
“是啊,小姑娘別不識好歹,趕快上車吧。”
蕭雨抬頭望著後頭說話那個男人。“我識不識好歹跟你沒關係,愛坐你自己坐。”
“嗐,你這丫頭還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他娘的才是狗呢。”黃玲是北方人,講話可比蕭雨這個南方姑娘有氣勢,開口懟的那男人話說半截。“滿嘴噴糞的玩意,我們坐不坐跟你有個屁關係,要你在這兒狗拿耗子。”
沒想到會碰到刺頭,男人也是個欺軟怕硬的,頓時被懟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卻不敢繼續。
黃玲手裏提著根撿來的木棍,狠狠瞪了那個男人一眼後轉頭望向了開車的劉文庚。“走吧,還等什麽呢?”
“我車子……”
“我們雨點兒不稀得坐,你麻利走你的得了。”
黃玲那大姐大的氣勢讓劉文庚沒再多糾纏,開車發動離開了她們的視線。很快班車也過來,上車的隻她倆。倆人挨著坐,黃玲小聲跟她耳語。
“姐妹,下回硬氣點兒。你們這吳儂軟語的講話沒氣勢,以後跟我學北方話吧。”
“好啊。”蕭雨笑的眉眼彎彎,她之前已經在學普通話了,不過還是說的不好。“以後到北方念書了,我跟你學。”
“跟我學就對了。我要是不樂意他還敢這麽糾纏,姑奶奶打斷他的腿。”
“打不打的不知道,你講話好唬人。在大隊兩年多,背後裏都說你好凶。”
“凶就對了。女孩子就得硬氣,不然別人以為你是軟柿子,老想捏咕你。”
蕭雨給好姐妹豎個大拇指,“用北方話說,牛。”
她們倆這廂交流意見,那廂的劉文庚臉色鐵青。到縣城後放下後鬥子上的人,他開車去縣城糧油站找了個關係鐵的好哥們,給了對方一盒煙。倆人一番密語,對方衝他點頭。
“明白了哥。你放心,我保證引開那個穿黃衣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