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車內男人坐姿端正,雙腿交疊,骨節分明的手舉著平板,淡淡青筋凸起,並不淩厲。

他剛從電視台出來,有個財經訪談,對方整理的稿子十分鍾前發來。

可身邊小女人一直在亂動,一會兒在書包裏找東西,一會兒劈裏啪啦打字,一會兒伸手拍衣服,席庭越心神被分散,按滅平板,閉目。

尤音沒注意到,看了眼手機時間,小聲對他說:“我衣服髒了,我們先回家換件衣服好不好?”

男人掀眸,看過來的墨色瞳仁情緒不明。

她今天穿的牛仔褲和寬鬆粉白T恤,T恤前的印花是個動漫人物,下擺收進褲腰,顯出腰線。

牛仔褲上沾了灰塵,T恤也是,一團團痕跡,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跟誰打了場架。

席庭越沉聲問:“做什麽了弄成這樣?”

尤音解釋:“打掃展廳,我們下周畢業典禮,畢業作品要展示。”

“嗯。”他不發表多餘言論,吩咐陳叔:“先回水明漾。”

陳叔應是,車子在下一個路口拐彎。

“謝謝。”尤音道完謝繼續去看手機,雙手打字打得飛快,十分專心。

席庭越見狀眉心輕皺,教養好讓她習慣和善對身邊每一個人,對陳叔溫姨也像自家長輩般尊敬客氣,從不把自己當成主人。

他回憶起倆人不多的相處時光,發覺“謝謝”兩個字出現的頻率有些高,在每段對話的結尾或開頭,席庭越淡淡抿唇,這是把自己也當成了長輩?

轉眼看去,女孩不知與誰在聊什麽,嘴邊掛著笑容,席庭越想起先前所見一幕。

男孩拿出手機讓掃碼,周圍人起哄調笑,她掃了。

剛勾起的唇角下拉,男人恢複冷靜自持,重新拿起平板,不經意問:“畢業典禮什麽時候?”

尤音一怔,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他以前從不好奇、關心她的事情,於是這問題便引起些許期待。

好半晌才慢吞吞答:“下周一。”

“剛剛那些都是同學?”

“嗯。”

尤音等了會,等不到下一個問題。

話題到這裏結束,席庭越專心看平板,尤音也停止打字,退出和夏儀的聊天界麵,她剛剛給自己發了幾家日料店,問她意見。

車內氣氛寧靜,顯得車窗外的喇叭聲嘈雜。

過許久,車子拐進水明漾大門,尤音鼓起一點勇氣,細聲問:“你下周一有空嗎?”

席庭越望來,金絲框眼鏡閃耀的精光刺目,尤音不敢看他雙眼,視線移至他領口,領結微鬆,凸起的喉結恰好落在領口處,領帶藍白交錯條紋,是他純黑西服搭配的唯一一抹亮色。

尤音恍惚想著,好像沒在衣櫃裏看過這條領帶,是他新買的嗎?還是陳叔幫他買的?

想著想著聽到答案:“還不清楚。”

意料之中了,她還以為他多嘴問畢業典禮是有別的含義,尤音並不失落,“好吧。”

勞斯萊斯駛入車庫,尤音抓起書包,輕輕跳下車:“你等我會。”

......

席家老宅在東郊,獨占一座小山頭,從山下到別墅需要開車幾分鍾。

別墅前有一片草地,以前小些時候孩子們總愛在上麵奔跑玩耍,席爺爺就坐在樹下搖椅品茗下棋,時不時訓斥孩子們跑慢些。

現在席家小輩都長大,席爺爺去世,草地越長越旺盛,沒了人類踩踏的痕跡。

車子繞過綠草坪,停在奢華氣派的別墅門口。

管家張叔迎過來,替倆人打開車門,張叔恭敬問候:“席總,尤小姐。”

尤音走到席庭越身邊,朝張叔禮貌微笑。

席庭越點頭,邁步往裏走,張叔跟在倆人身後說話,“席總,孟小姐來了,正和太太小姐在院子裏喝茶。”

“嗯。”

尤音臉上維持的笑意依舊,心髒卻像淹入海底,越來越沉,壓強過大,擠壓著她喘不過氣。

是啊,他爸爸生日孟亭晚在多正常。

席庭越,孟亭晚,是席家和孟家從小訂下的娃娃親,連名字也取得相似。

尤音七歲來到席家,那時候席庭越十六,孟亭晚十四,他們一起渡過十幾年青梅竹馬時光,而自己如同一個入侵者,搶奪了原本屬於別人的東西。

進到客廳,已能聽見後院愉快歡暢笑聲,一陣一陣。

席庭越還往裏走,尤音腳步卻沉重,一步步走得艱難。

從客廳陽台出去就是後院,歡笑聲越來越清晰,落後幾步的人一咬唇,提了裙子追上男人,不由分挽上他手臂。

席庭越腳步頓住,垂眸看她挽他手的動作,再去看她。

尤音和他對視,什麽都沒說,眼裏卻有著讓人心軟的懇求與不堪一擊的勇氣。

要是席庭越甩開,她根本一點辦法沒有。

但他沒有,收回眼,由她挽著進到後院。

席太太舒明華坐正中間,席心蕊與孟亭晚各坐一邊,正不知說著什麽哄舒明華,舒明華保養極好的臉上笑意晏晏。

聽見動靜三人同時止了聲看過來,目光不出意外都落在倆人挽著的手臂上,表情各異。

尤音和他一起回來的次數不多,做這樣親密動作更是一次都無,她心底害怕,怕自己露餡,更怕席庭越不肯配合她演戲。

舒明華先反應過來,朝倆人招手,“庭越和音音回來了啊,來,這邊坐。”

尤音身子有些僵,他一動,才被帶著走。

一走近發現位子尷尬,她們坐的中間,現在隻餘席心蕊和孟亭晚身邊各一張椅子,他們要分開。

沒辦法了,尤音抿唇,試圖抽出自己的手。

可還沒抽出,身邊男人平靜出聲:“張叔。”

一直跟著的張叔心領神會,把兩張椅子移至一塊。

尤音心底暗驚,未及多想已被他領著坐下。

坐下時聽見席心蕊極低地哼了聲。

席心蕊和她差不多年紀,但從小跟在孟亭晚身後長大,與自己關係並不好。

尤音當初被席爺爺做主嫁給席庭越這件事她反對意見最大,甚至鬧過離家出走,揚言席庭越要是娶自己她就再也不回來。

在她心裏,孟亭晚才是嫂子。

尤音忽視這一聲,微笑著與幾人打招呼:“媽,孟小姐,心蕊。”

舒明華不顯山不露水地應聲,孟亭晚亦是和善回應,“音音,好久不見。”

尤音這才敢去看眼前女子,明眸皓齒,身材姣好,笑容大方,名副其實的大家千金。

孟家在申城地位僅次於席家,家中集團公司產業遍布,與席家相輔相成,席家做科技,孟家便做實業,不衝突並相互得益。

席庭越十八歲出國念書,孟亭晚兩年後跟著出去,倆人在同一個國家同一所學校,專業不同,席庭越念的金融,孟亭晚念的藝術。

席庭越二十九歲回國,娶了二十歲的自己,兩年後,也就是現在,孟亭晚回國。

尤音看著得體端莊的女人,心裏不由想,要是沒有自己,他們應當是令人羨慕的一對,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放在膝上的手心攥緊,壓下那些心緒起伏,淺聲回應:“好久不見。”

孟亭晚繼而跟席庭越打招呼,熟稔至極:“庭越哥,Abel教授說有事找你,讓你聯係他。”

“知道了。”席庭越回答,聽不出來喜怒。

孟亭晚視線重新轉移到尤音身上,問道:“聽心蕊說音音你準備畢業?”

“是。”

“畢業設計都完成了?”

尤音回:“嗯,剛交上去。”

席心蕊哼:“就一個本科有什麽好緊張的,隨便畫畫不就行了。”

“那怎麽行。”孟亭晚嗤她,“A大美術專業在全球高校都排得上名,你以為糊弄糊弄就過去了?而且畢設是整整四年知識的積累,哪能隨便。”

席心蕊嘻嘻笑:“哎呀我是不懂啦,亭晚姐你以後是A大老師,她們能不能畢業不都是你說了算。”

“亂說。”

尤音薄薄指甲陷進肉裏,她卻沒感覺到疼。

尤音喜歡畫畫,當初選專業時她並不知道孟亭晚學的什麽,隻從席心蕊嘴裏聽過是藝術類,她沒想著和她撞,畢竟藝術類太廣泛。

後來才知道孟亭晚學的是視覺藝術,兼具繪畫、設計和雕塑。

席心蕊無人時偶爾會出言嘲諷,說她想要模仿孟亭晚,她學什麽自己也跟著學什麽,可惜模得不倫不類。

尤音無話可說,解釋便是狡辯,蒼白無力。

現在孟亭晚學成歸國,還進A大當老師,她要是遲一年畢業,那她還成了自己老師。

挺諷刺。

“時間過得真是快啊,當初你過來時個子小小的又瘦,隻到我腰部,現在一看竟然長到庭越哥肩膀了。”

孟亭晚依舊溫柔和她說著話,尤音卻不知該說什麽,微笑點頭。

舒明華接:“你那時候不也是瘦,現在倒是好多,臉上瞧著也有肉,我還擔心庭越照顧不好你。”

席心蕊看一眼一直抿唇的女孩,聲音加重:“是啊,亭晚姐你又不會做飯,還好我哥在,看來我哥做的飯很好吃哎,尤音你吃過沒?”

尤音唇快咬破,隱忍的情緒堵在胸口,悶得她呼不上氣。

席庭越會做飯啊,她竟然都不知道。

他們還住在一起。

幾年來著?

好像將近十年。

尤音覺得高估自己,她臉上繃著的笑快要維持不住,眼有些熱。

再待下去就要失態了。

尤音站起來,看向舒明華,恬靜道:“媽,我先去上個衛生間。”

舒明華還未應,身邊男人刺啦跟著站起,牽過她微微顫抖的手,聲音低沉:“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