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團圓月悄然爬了上來,碎銀般的光輝毫不吝嗇地傾灑在這片曠野之上,除了不知名的蟲子發出吱吱地鳴叫,再也尋不出別的聲音了。

行圍統共曆經十五日,在這期間內,帝後入住別宮,而臣子則在附近紮起營帳。

燕無畏還要批閱奏折,且十五剛過,眼下是不會來嘉月房中過夜的。

嘉月回了寢殿梳洗去一身塵土,墨發還半濕著,便臨窗坐了下來,支開支摘窗遠眺。

別宮築在高坡之上,展眼望去,坡下的一個個大帳裏透著暖色,猶如繁星點點。

春桃走了過來,一邊拿起巾子掖著她的濕發,一邊勸道,“娘娘頭發還沒幹頭,夜裏風大,怕是要留下頭風的,還是關了吧。”

嘉月抬眸問:“柳明可打聽到了?”

在天黑之前,她便讓春桃去找柳明,為的隻是留意魏邵的動靜。

當然,她的計劃,除了透露給極信得過的仲夏、忍冬,春桃這三人,其他人一概不知的。

春桃倒也機靈,隻說今日燕王把自己的馬讓給了娘娘,導致他無緣魁首,心頭愧疚,欲賞賜些東西以表歉意,柳明深信不疑,一點也沒懷疑她真正的用意。

春桃道,“柳明說,燕王獨來獨往,大帳也紮得比別人遠些。”

她朝窗外指了過去,“喏,這處就是啦。”

嘉月勾頭一看,果然見一處平原裏格外黯淡,連大帳也顯得冷冷清清。

她心底暗暗想,真不愧是他,鄉野出身,為世家不齒,又非左右逢源之人,在他肅清朝堂之時,也得罪了不少人,因而倒也合乎情理……也愈加方便她行事。

嘉月攏下窗,以指做梳,三兩下就梳順了已幹透的長發,並隨手一扭,在頭頂綰了個發髻。

春桃立馬遞了一支桃木簪過來,她往裏一插,幹淨利落。

春桃又尋了一塊烏紗出來,左右一疊,覆在了她頭頂,把多餘的布料折了進去,在後腦勺打了一個結,軟角襆頭便紮好了。

大盛以來,民風還算開放,女子男裝很常見,嘉月以前習武之時,時常穿圓領袍,因而春桃她們也極擅長紮襆頭。

接著她換上一身玄色的袍子,邊扣上襻扣邊囑咐春桃,“我一走,你就把燈熄了。”

春桃低眉順眼地替她整理袍裾,“奴婢省的應當如何做。”

嘉月點頭,推開窗,往窗外縱身一躍,很快就融入夜色之中。

春桃照吩咐把所有燈都熄滅了,卻仍是不放心,心頭惴惴地站在窗邊關注外麵的動靜。

而那廂的嘉月,躲過了重重禁軍,也終於來到了大帳前。

帳前隻留著兩個禁軍把守,若從正麵突破,勢必要引起衝突,因而她掩身於樹後,繞了一圈,觀察地形,靜待時機。

過了須臾,帳內出了動靜,禁軍撥開油氈,走了進去,半晌,走出大帳時卻繞開了大門,往後走去。

此時不進更待何時!

她腳尖輕點,從樹梢上落了下來,放輕了腳步,貼到帳前豎耳靜聞,未聞人聲,於是悄悄撥開了油氈,貓著身子探了進去。

她止不住腹誹:她這個皇後做得跟賊似的,可真算臉麵都不要了,魏邵,你可千萬要上鉤啊!

帳內隻有一盞銀釭,一點燈火闌珊,周遭都隻有蒙蒙的一層。

她躡手躡腳地挪到了屏風邊上,越來越明晰的水聲從屏風後傳了過來,她屏住呼吸,勾頭一看,隻見一個上身赤•裸的男子坐在一張小杌子上,俯下身,雙手在木盆裏來回滌**著沐巾,接著撈起來,兩手一扭擰幹了水分,接著便開始擦拭著身子。

她沒想到,會撞見如此香•豔的場麵,正躊躇著,等他擦完了身子再上去與他深談一番,於是往後躲了一寸。

不想,卻碰到了搭在屏風上的衣服。那衣服剛一動,便被她急忙攥住了,隻發出了輕微的一聲窸窣聲。

他耳朵一動,警惕了起來,把沐巾扔到了木盆裏麵,濺出了幾滴水花。他則取過一旁的雪白的單衣套了起來,手上係著帶子,銳利的眼風卻瞄了過來,“誰?”

嘉月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繞過了屏風。

她做出了噤聲的動作,“燕王別喊,是本宮……”

魏邵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轉了一圈,這才接著套上妝花鍛的圓領袍,扣上襻扣,束好蹀躞帶。

“娘娘漏夜造訪,有何事嗎?”

“今日承蒙燕王相救,也不知你背上的傷究竟如何,本宮心裏過意不去……”

她剛邁出了一步,就見他戒備地退了半步。

她不想自己竟被他視同蛇蠍,心頭不由得一惱,柳眉怒豎,從袖籠裏掏出了一隻青玉瓶子,別著臉橫臂一伸,“這是本宮私藏的金瘡藥,你拿去用吧。”

他在她手上瞥了一眼,淡淡地收回目光,“娘娘還是拿回去吧,臣是武將,哪裏就缺這些傷藥了?”

“本宮活了這麽多年頭,第一次有了砰然心跳的感受,不想卻是芳心錯付,被當成輕浮之人,既如此,那……那你就當沒見過本宮吧。”嘉月忿忿得說著,腳尖磋磨著回過身去,腳底仿佛粘在了地麵一般,那短短十幾步的距離,被她走出了生死別離的感覺。

她在等他開口,可始終沒有等到。

終於到了帳邊,正要伸手去掀油氈,卻被一雙大掌摁住了,一扭頭,見他不知何時已經跟在了她身後,他如雪鬆冷冽的氣息幾乎籠住了她,黑沉沉的眸子裏似乎有暗潮湧動。

她頓覺眼前曙光乍現,轉過身便撲進了他如盔甲冷硬的懷中。

“娘娘。”他寒冷的聲音幾乎從牙縫裏擠了出來。

她硬著頭皮,伸出雙手去,緊緊箍住了他的窄腰,眼淚也簌簌掉了下來,沾濕了他胸前的衣,“本宮當真不是那種荒•**•放•浪的女子。”

他頓了一下,並沒回應她的話,而是壓低了聲音道,“娘娘放手。”

她抬起頭來,眼裏罩著霧蒙蒙的水光,愈發楚楚動人,嘴裏卻輕歎,“燕王還未成家,那你有心儀的女子嗎?”

他幾乎不假思索便回了一聲,“有。”

她怔住了,這儼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倘若他真的有了心儀的對象,那她與那勾人的狐妖媚子有何區別?隻怕繼續糾纏,更遭人厭棄罷了。

她訕訕地收回了手,用袖子擦著眼淚,“那……你為何不成親?”

他看著她,語氣也軟和了不少,“當然是……臣配不上她。”

“怎麽會呢?”她真心不理解,就如今他的地位,誰還能瞧不起他?莫非就因他臉上長了道疤,可是他模樣長得周正,已經是她所見之人裏名列前茅的了。

他黯然失色道,“真正的金枝玉葉,哪裏瞧得上我這粗鄙的武將。”

嘉月轉念一想,忽而又改變了策略,“不知燕王看上了哪家的千金,本宮倒是可以幫你們牽橋搭線,想個法子,讓皇上給你們賜婚!”

魏邵見她眉眼裏一碧如洗,光可鑒人,哪裏有半分傷心的模樣,不禁牽唇,自嘲一笑,“不勞娘娘費心,她無意於我,又已嫁作人婦,我怎能棒打鴛鴦?”

嘉月這才拐過彎來,繼而溫聲勸他,“既然如此,那燕王就把眼光放長遠些吧,至少你眼前,不正有一個仰慕你的本宮嗎?”

魏邵踱開了步子,徑自坐在了圈椅之上,“娘娘有什麽話,不妨直說吧。”

“燕王,”她見他並不反感,便跟了過去,坐到他身側的另一張圈椅上,這才低低地訴道:“你隻見過本宮尊榮的一麵,可知本宮的背後早已體無完膚。帝王的心,比海深,不管你信不信,本宮從沒想過把心交付給皇上。”

魏邵眸裏閃過一時驚訝,很快便沉入浩瀚的湖水中,他轉過頭來,提高了聲線道,“娘娘是說……您從來沒喜歡過皇上?”

“不錯。”

他眉心漸漸地攢了起來,聲音裏有別人覺察不出的輕顫,“那娘娘為何要告訴臣這些?”

她的雙眼璀璨的仿佛含著銀河,紅馥馥的嘴唇坦坦****,“因為本宮喜歡你啊。”

魏邵閉了眼,重新坐直了身子,半晌才睜開眼,漠然道:“娘娘要臣做什麽。”

嘉月並沒正麵回應,而是笑了起來,“你知道,皇上並不十分信得過你吧,倘若你失了皇上的信任,那麽……你在朝堂還走得下去嗎?”

魏邵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又本事令燕無畏提拔他,自然有本事離間他們的關係。

他沉吟半晌,終於緩緩開了口,“臣為娘娘馬首是瞻。”

她笑靨如花,支著手肘探過身去,在他耳邊低語,“識時務者為俊傑,本宮自然不會虧待你的。”

一股若有似無的馨香縈繞在魏邵鼻間,那溫熱的氣息也令他的耳邊迅速升溫,他默默攥緊了雙拳,臉上僵得猶如石像。

也就在將才,她確定了他的野心,這也堅定了她一直以來對他的揣測,不過,光是這樣,遠遠不夠,沒有感情的合作,不過是隻琉璃盞,外表雅觀,實則不堪一擊。

她要讓他心甘情願的,為她俯首稱臣。

見他仍愕然地定在那裏,幽幽的雙眸沒有一絲神采,不由得軟和了三分,“怎麽呆了?”

他避開了她的眼道,“娘娘不要戲弄臣下。”

嘉月坐直了身子,一臉正色道,“本宮何曾戲弄過你啊?”

他的聲音沉得有些暗啞,“娘娘不曾。”

她與他目前仍是相互試探的關係,她自然不會傻得把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而是進退有度道,“行,那本宮先走了。”

魏邵神情恍惚地點了點頭,沒顧得上理會她,她便不再多待,尋了個機會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