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國公問出這個問題,自然也是知道他今日進宮麵聖的消息。
平日裏素來最講究規矩的沈老太爺,食不言寢不語,卻能讓他在用飯期間主動開口的事情
沈介微微抬眸,便見飯桌上十二隻眼睛都側目盯著他看,仿佛群飼的餓狼。
“回外祖父,皇上隻說此事回京城再議。”沈介停下手中的筷子回道。
“就這些?”沈老太爺顯然不滿意沈介的回答。
“是,就這些。”沈介點頭。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是有某種震懾,給了沈老太爺警醒。
沈老國公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一些失態,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
他老了,也病了,最近有些時候甚至開始犯起了糊塗。
想他沈棬,十五年宰輔,位高權重了一輩子,也驕傲了一輩子,如今,卻對這樣的現狀卻越發無力。
有時候,他午夜夢回,甚至會開始懷疑當年助陛下登基這件事是不是一個錯誤。
每每想起,卻又免不得出一身冷汗。
可一想到,如果三皇子沒辦法繼位,那麽他一生的經營都將付之一炬的時候,便怎麽也忍不住這紛繁的思緒。
沈家如今無可用之才,一旦未來繼承大統的皇子與他們沈家沒有關聯,那麽…
沈家百年基業,斷不能就這樣葬送在他的手中。
可惜啊…
沈老太爺看了一圈圍坐在飯桌前的眾人。
沈家如今卻沒一個中用的。
唯一一個有能力的,卻偏偏又不是真的姓沈。
“繼續吃飯吧。”沈棬擺了擺手,示意大家繼續用飯。
桌上眾人這才繼續拿起碗筷。
除了沈介,眾人這頓飯吃得都沒什麽心思。
各懷心思不過如是。
就在這頓飯不尷不尬地吃完後,沈介以公務未完為由,拒絕了沈家兩位夫人的“嘮家常”。
其實若是平時,他也不會幹脆地拒絕,隻不過今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公務為重,阿介你去忙吧。”沈老太爺開口道。
“多謝祖父。”於是,沈介行了一禮後,便離開了。
離開沈府,剛進鎮撫司,轉頭便去了教坊司。
不過,不是正大光明去的,而是趁著夜色深重,悄聲去的。
做了錦衣衛多年,對於內廷布防設置自是了然於心,因此沒花什麽功夫,便溜進了教坊司掌管人事檔案的地方。
也很快,便從眾多資料中,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
【洛桑,於明德二年五月,入洛氏籍,為江南行宮教坊司舞姬。】
短短數語,旁的,再沒有更多的信息。
明德二年…
正是他們逃走的第二年。
他們之前所在的地域位於川蜀,所以,他並沒把精力放在江南地帶搜尋。
因此這些年來,他找遍了明的暗的。
卻始終不得她的蹤跡。
今日,若非那一聲“桑桑”,他也不會抬眸看她一眼。
偏偏,這九年來,他見的人再多,也不是她。
可就是那麽一眼,就是單單那麽一眼。
他就知道了。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就能這麽確定。
明明,已經過了這麽多年。
明明,時過境遷。
可是,他就是確定了。
偏偏,就隻是一眼,他便確認了,就像他往常也隻需一眼,就可以認出旁人絕不是她一樣。
忽而,一聲打更聲打斷了沈介的思緒。
在將資料放回原處時,沈介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這張紙從一摞檔案中挪出。
折進了自己懷裏。
最終,像他一般,隱於暗夜。
…
沈國公府別院。
沈老太爺沈棬倚靠在床頭,一旁是他剛用完的藥。
他擺了擺手,示意伺候的人都出去,隻餘下了他的長子,如今的沈家大爺,沈兆豐。
沈棬:“那件事,你考慮的怎麽樣的?”
沈兆豐心思一怔,有些猶豫。
他知道,他父親說的是將沈介過繼到他膝下的事情。
原本這倒也沒什麽。
隻是,沈介此人,他實在是琢磨不透,一旦入了族譜,將來便有可能掌控整個沈家…
“父親,按理說沈介身上也流著我們沈家的血,兒子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但…但是,兒子主要擔憂,若是沈介將來知道了當年的真相….”
沈兆豐“真相”二字還未說完,一隻茶杯便被沈棬摔在了地上。
隻見他雙目瞪圓,怒氣上湧:“此事如今隻有你知我知,怎麽,你是有自己的打算?”
沈兆豐豈敢,立馬便跪在了沈棬麵前。
“兒子怎會。”
如此有辱門楣的事,他又怎會透露出半個字。
“可沈介如今是錦衣衛…”
錦衣衛何等能耐,十年的冤案都能被他查清,隻要他們有心調查…誰知道能否查出當年的一些蛛絲馬跡。
沈棬打斷道:“錦衣衛又如何,沈家百年基業,對聖上亦是忠心耿耿,一個錦衣衛而已,難不成還敢對我們沈家出手!”
“父親!”
沈兆豐第一次對著沈棬急出了聲,想來父親真的是老了,糊塗了,尤其是近兩個月來,病情是越來越嚴重了。
“若兒子是沈介,也不會堂而皇之地出手。”
相反,他必定是會滲透進沈家內部,然後慢慢蠶食掉沈家。
這樣的道理,他想的到,若是先前的父親,也必定是考慮周全的。
偏偏如今,父親是越來越糊塗了。
沈棬不服輸,先是牢牢地盯著沈兆豐,然後眼神卻止不住地慢慢渙散…
最終,抬起的手開始顫抖,終是成了一聲歎息。
“當年的事情,他斷不可能發現。”沈棬一口咬定。
沈兆豐卻是不讚同,當年他們也不是誰都沒料到,沈介會活著,甚至還回到了沈家。
“父親,我們賭不起啊。”
要他說,沈介就是一匹狼,養不熟,也拉不攏。
當初最不應該的,就是認下了沈介的身份,這就像是一個燙手山芋,咽不下,也甩不掉。
可偏偏促成這件事的是他的小妹,也是如今的皇後娘娘。
“父親,如今於沈家來說最好的結果,還是促成沈介與容家姑娘的親事最重要。”
若是能再借著這個機會,再將沈介調離錦衣衛,就更好了。
“這還用你說…”沈棬沒好氣,什麽時候,竟然輪到做兒子的來反駁老子了。
隻是話還沒說完,就止不住咳嗽起來。
因為害病,沈棬的身形消減了不少,如今一咳,整個背脊都在發顫。
“父親,您莫急。”
沈棬抬手攔住了沈兆豐試圖替他順背的手。
他還不能服老。
“我無事…回頭,往宮裏給太後娘娘遞個消息。”沈棬吩咐道。
“是,兒子記住了。”
…
是夜,皇帝寢殿。
一番狂風驟雨過後,洛桑有點出神。
今日的皇帝似乎有些不一樣,以至於她現在連動個腳趾都費勁。
正失神之計,皇帝已經將她摟在了胸前。
“桑桑…桑桑…”慵懶而又繾綣地喚她的名字。
“在想什麽?”說著,便在她額前落下一吻。
許是他自己得了饜足,就來了興趣關心一下洛桑的想法了。
洛桑太累了,腰酸腿疼到她的腦子裏已經都糊成了一團。
“漿糊…”一不小心,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等洛桑反應過來的時候,皇帝已經止不住自己的笑聲了。
慵懶中帶著愜意。
“陛下…”洛桑難免紅了臉,她剛才在說什麽鬼話。
居然說了什麽漿糊。
她正想著是不是要順勢認個錯的時候,皇帝卻高興地擁著她,在她耳邊說道:“桑桑,你知道嗎,朕最喜歡的便是你這般的模樣。”
嗯?
什麽模樣?她自己都不知道。
見她眼裏還都是困惑,皇帝繼續說道:“朕喜歡你有話直說的模樣。”
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候的情景。
她一身玲瓏翠綠的舞裙,明明隻是一個不重要的伴舞,可那場宴席,他卻偏偏隻被她所吸引了。
倒不是這姑娘跳得有多好,恰恰相反,她有一種笨拙的可愛。
像一隻無措的小鹿誤闖了人間的繁華。
竹絲聲樂間,她總是錯漏百出。
大概因為她整場舞蹈下來,目光都緊緊跟著她旁邊的同伴,以至於他們第二次遇見時,她竟然沒有認不出來他,還猜他是樂師還是畫師。
他就這樣記住了她。
“桑桑,不用在朕麵前藏著心事。”皇帝再一次說道,“也不用害怕朕。”
他希望她依舊能手舞足蹈地和他狡辯,那場宴會,她才沒有犯那麽多錯。
純真而又倔強。
可自從皇後那件事情之後,這姑娘雖然嘴上沒說,但他還是能感覺到她對他,不似往常那般隨意了。
或者說是,她在害怕他了。
就和其他人一樣。
“陛下說真的?”洛桑一雙眼睛裏透著一股淡淡的求證的氣息。
“一言九鼎。”說著,抬手掐了一下她臉頰。
扉麵上透著淡淡的桃紅,很香。
“雖然在別處禮不可廢,但在朕這裏,桑桑永遠都可以是桑桑。”
這話她之前倒是聽過。
不過,她那時候想著,皇帝才是最大的,那她又有什麽好怕的,她以為,左右皇帝都會護著她的。
可是,原來這話真正的意思其實是,關起門來可以由她鬧騰,可這門一旦打開,她就什麽都不是。
可既然這樣,她也得給自己討點好才行。
“那陛下回京的時候會帶上桑桑嗎?”
她眼裏含著一汪春水。
尤其是現在,額間還沁著綿綿的細汗,唇間的一抹紅尤為乍眼。
這樣一個美人,誰還能聽她說了什麽。
但皇帝畢竟是皇帝,即便是動情的時候,也還是聽清了問題。
他不解:“怎麽問這個?”
完了,看見皇帝皺眉的模樣,洛桑的心涼了大半截。
騙子,明明是他自己承諾她的,結果真要他做什麽的時候竟然還真就不行。
這麽一想,委屈得不行。
再加上身子也不舒服,於是眼淚忍不住就“啪嗒”往下掉。
果然,他就是見色起意而已。
他就是單純想玩玩她罷了。
她以後可怎麽辦啊?
越想越傷心,眼淚真就和黃河決堤了一樣。
斷了線一般地往下掉。
皇帝被她弄得二丈和尚摸不到腦袋,這是怎麽了?
她不想和他回京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