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粉梅(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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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姝打開地圖, 春板路在灰湧市東邊,老房子眾多,似乎是全都要拆。目前要展開大規模搜索, 刑偵一隊調不出這麽多人, 海姝向喬恒請示,喬恒立即抽調了人手, 還說:“特勤也去了。”
海姝趕到春板路,謝驚嶼果然在那兒。周圍房子密密麻麻, 看上去天仿佛都低了許多,分外壓抑。海姝走過去, 和謝驚嶼聊了幾句最新掌握的線索。
謝驚嶼關注的重點顯然在柯小棉身上, 聽到盛巋然,想了會兒說:“我們當時查棉姐的情況時,沒有查到盛巋然, 對棉姐的案子來說, 這是個新線索。”
海姝點點頭, “我回頭再和溫老師好好討論一下。”
春板路再往東,對習慣在城市裏生活的人來說, 就相當於野外了。搜索的範圍逐步擴大,警方並沒有完全相信偵探的說法,搜查過程中也找居民核實過情況。
有人說, 看到水靜深時, 他似乎是在等什麽人。至於他等的是誰, 後來和誰在一起, 卻沒有人注意到。春板路人口複雜, 來往拉建材的工人特別多,都是生麵孔, 不好一一查實。
經過一個晚上的搜索,警方在春板路最邊緣的廢棄老房裏找到一具屍體。屍體早已開始腐爛,但附近就是垃圾站,4月間氣溫上升,垃圾站發出惡臭,蓋住了屍體腐爛的臭氣。
這座廢棄老房有六層高,牆壁上寫滿了“拆”,窗戶和門已經拆除,但不知什麽原因,拆到一半就這麽放著了。屍體在三樓其中一戶的狹窄衛生間裏,他癱坐在便池上,衣服褲子、衛生間的地麵全是凝結成黑紅色的血。
死亡令死者麵目全非,但從他的衣著、身材特征判斷,他極可能就是在這一帶失蹤的水靜深。
看著屍體脖子上與華易相似的割喉傷,海姝眼皮突然飛快地跳起來。她蹲下去,手伸向屍體的褲子口袋。忽然,身後伸過來一隻手,將她的手腕捉住。
海姝回過頭。
謝驚嶼說:“退後,我來。”
海姝一時沒有動作,謝驚嶼與她四目相對,解釋道:“柯小棉案說到底是特勤的案子,他口袋裏有沒有梅花,我來核實。”
海姝點點頭,將狹窄的空間讓給謝驚嶼。
屍體的衣物有四個口袋,謝驚嶼一一查驗,站起來時,手中拿著一把幾乎碎成了粉末的梅花。桃紅色的,幹枯之後更加豔麗,支離破碎,像被撕爛的身體,像囂張竄起的火焰。
海姝拿出物證袋,和謝驚嶼一起,細致地將它們裝進去,極其鄭重地說:“看來我們已經找到了那個對的方向。”
屍體被帶回市局解剖,而現場還需要進一步勘查。溫敘不在,法醫中心的劉主任親自操刀——他是溫敘還是個愣頭青時的老師,絕對可靠。
現場被打掃過,但衛生間外的地麵上留有血跡,血跡一直延伸到衛生間。凶手清除了自己的足跡,不過在二樓的走廊上,有一串屬於被害人的足跡,地上有灰塵,所以足跡很容易辨認。
凶手之所以沒有對二樓的走廊做清理,是因為那裏隻有被害人去過,他看見了,但他並不在意。
被害人單獨出現在二樓,很可能因為他來到這裏就比凶手早,他們約好了在這裏見麵。為什麽選擇這麽偏僻的地方?
海姝正思索著各種問題,劉主任送來了屍檢報告。經DNA比對,確認被害人就是水靜深,致命傷與華易相同,連傷痕都相似,同一人作案的可能性很高。
此外,水靜深頭顱因為撞擊而骨折,作案工具是一把小型家用錘。凶手是從後方突然襲擊了水靜深,激烈的疼痛讓水靜深失去反抗能力,隨後被凶手拖入衛生間割喉。而那破碎的梅花,是凶手在作案之後,放入其褲子口袋。
劉主任五十多歲了,至今還待在一線,他歎了口氣,“這案子和小溫妻子那樁案子有關吧。”
身為溫敘的師父,劉主任是市局裏少有的知道溫敘情況的人。他轉向海姝,向來嚴肅得刻板的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海隊,小溫他一直沒能走出來。你別看他平時懶懶散散老沒正經,找不到凶手,他這輩子都不得安寧。”
海姝知道劉主任是擔心溫敘,她又何嚐不希望讓真相早日水落石出,“劉老師,現在出現了新的線索,我跟您保證,這次絕對不會讓凶手逃掉。”
陳晶跌跌撞撞來到市局,絕望的慟哭在法醫中心的走廊上久久回響。曾曉穎站在離她不遠處的轉角裏,低著頭,眉眼在陰影中模糊不清。
水天翔這幾天眼皮一直跳,今早起來更是感到坐立不安,仿佛有什麽不好的事即將發生。獄警叫到他的名字,將他帶到會麵室時,他不由自主提了口氣。海姝正在擋板對麵,沉默地看著他。
“又有什麽事嗎?”水天翔心中七上八下,雙手不自然地反複抓握。
海姝麵色嚴肅,“水靜深去世了。”
水天翔如一尊木雕僵坐在板凳上,瞪大雙眼,手指的顫抖逐漸蔓延到肩膀。須臾,他發出一聲像極了野獸嘶鳴的喘氣,“你,你說什麽?”
海姝說:“水靜深不久前失蹤,現在我們找到了他的屍體。水天翔,你的兒子遇害了。”
水天翔險些從板凳上摔下去,他的頭沒有章法地左右晃動,悲傷還沒來得及淹沒他,他不斷地動著身體,好像這樣就不用思考,不用思考就不必接受那個殘酷的事實。
海姝等了會兒,再次開口,“你聽明白了嗎?水靜深,他被人殺死了。”
“啊——”會麵室爆發出一陣淒厲的吼聲,獄警迅速衝了進來,海姝朝他們示意自己能應付。
“水天翔,上次我來見你時,問過你孟雲慧一家的車禍,你否認車禍與你有關。”海姝說:“現在水靜深已經死了,有線索表明,他的死可能與那場車禍有關。因為他的身上出現了一個標記,而前不久發生的另一起案子,被害人A身上有同樣的標記。我們分析這兩起案子,找到了水靜深和被害人A的共同點——他們的父親都是野心勃勃的商人,已經確認,被害人A的父親主導過一起謀殺。”
水天翔惶恐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盯著海姝,眼中全是不信,“你,你說……”
海姝說:“孟雲慧的車禍非常蹊蹺,而你們水興商超是最大的受益者。我早就懷疑你參與其中。水天翔,事到如今,你願意說出真相嗎?”
難以承受的悲痛終於包圍了水天翔,他趴在桌上嚎啕大哭,“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海姝冷眼看著他,過了會兒,“我是這兩起案子的負責人,我必須找到那個藏在暗處的凶手。但遺憾的是,我從被害人A推導出來的動機,放在你的兒子水靜深身上,雖然合情合理,但是缺乏證據。在證據不充分的情況下,後續調查也很難開展。命案的偵破,是與時間賽跑。水天翔,當年你的所作所為害了你的兒子,現在,你唯一能為他做的,就是盡全力配合我!”
水天翔哭得抽搐,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海姝的話。
許久,海姝站起身來,“水天翔,我沒有時間跟你耗。如果你想通了,讓獄警聯係我。”說完,她轉身就走,已經踏出房門,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嘶喊:“你站住!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
海姝側過身,隻見水天翔雙眼血紅,整個人滄桑又絕望,他撐著桌沿,桌子發出顫抖的聲響,“但你要答應我,一定要抓到凶手!”
海姝回到座位前,“我答應過所有逝者。”
水天翔竭盡全力平靜,長長深呼吸,聲音沙啞哽咽,“孟雲慧的車禍,是我買凶做的。都是那個女人的錯!她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她,可她非要守著那個破門麵!我們已經賠償了所有拆遷戶,隻剩下她不願意合作,我們不能因為她一家前功盡棄啊!”
說起孟雲慧,水天翔的眼中迸發出恨意。水興商超在他的帶領下發展迅猛,他給自己定了計劃,五年內從灰湧市走出去,並且在平價商超的基礎上打造高端品牌。
這就需要他盡可能多地吃下灰湧市的市場。他看中了長越街道那塊地,談拆遷時卻遇到了孟雲慧這個硬骨頭。手下跟他說,孟雲慧不肯合作時,他還沒當一回事,這些年他遇到過無數類似的人,隻要錢給夠了,事情沒有辦不下來的。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他沒想到的是,孟雲慧就和錢過不去,不僅不接受水興開的所有條件,還號召周圍的商戶和水興對著幹。水興不得不花了成倍的價格搞定其他商戶,他也多次親自與孟雲慧交涉,但孟雲慧就像糞坑裏的石頭,頑固不化。
時間耽誤不起,如果不趕緊將商超建起來,水興在這一帶就可能敗給競爭對手。團隊給出方案,不拆孟雲慧的門麵,表麵上共同發展,井水不犯河水。
但他咽不下那口氣,一個死了男人的老女人,憑什麽跟他強?給錢不要,那命也別要了。
早年還未接手水興時,水天翔被派到外地負責進貨,很艱苦,也很磨煉人。也是在那時,他幫助過一個叫張工的人。張工不是什麽好人,給當地的毒.販打工,丟了一批貨,毒.販要他全家老小的命。
水天翔起初並不知道張工涉.毒,隻當他是個老實的貨車司機。有一天張工想要尋死,他一打聽,得知張工欠了高利貸。這算什麽,他很有義氣地給了張工一筆錢,讓把窟窿填上,好好活。張工欲言又止,拿了錢,消失了。
之後,水天翔才知道,張工哪裏是什麽老實的貨車司機,欠的也不是高利貸,是毒.資!他沾上張工,就等於沾上了毒。這玩意兒他是絕對不敢碰的,他嚇得四處找張工,要把這事做個了結。不久,張工自己出現了,給他下跪,說對不起他,但感激他,他救了他們全家。
水天翔也不敢把這錢要回來了,讓張工滾,從此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他麵前。張工卻對他說,這筆錢自己拿命來還。
回到灰湧市之後,水天翔再也沒見過張工,也不屑於什麽拿命來還。但多年之後,水興的發展撞到了孟雲慧這堵南牆,他頭一次想到張工。
再次來到那座小城,找到張工時,他還沒有開口,張工就苦笑著說:“我得了癌症,你再不來,我就還不了你了。”
那天,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孟雲慧帶著兒子和三位老人,第一次舉家踏上春遊的路,車裏放著音樂,洋溢著快樂的氛圍,他們不知道的是,在下一個轉角,一輛小型貨車正呼嘯著衝向他們。
車毀人亡,張工卻撿回一條命。
警方知道這起車禍一定有問題,然而張工閉口不言,沒有任何線索能給水天翔定罪。
說完這一切,水天翔咬牙切齒,“凶手是孟雲慧那邊的人嗎?一定是他們,一定是他們!不,還有……”
海姝問:“還有誰?”
水天翔忽然坐直,眼中的仇恨幾乎噴了出來,“張典治!他才是最恨我們家的人!他殺了依婷,又殺了靜深!”
海姝皺了皺眉。此前已經查清楚,殺害水依婷的並不是張典治,而他因為殺害趙雨夢,已經被關押在看守所,不可能殺害水靜深。張典治和水依婷的女兒張純羽精神不穩定,正在醫院接受治療,基本上也沒有行為能力。
水靜深的案子似乎和水依婷的案子沒有關聯,而早在調查水依婷案時,她就曾想到一種可能——凶手因為水家,尤其是水天翔的所作所為報複沒有入獄的水家人。
遺憾的是即便已經考慮到這個方麵,還是未能阻止水靜深遇害。
從監獄回來之後,海姝進一步完善了邏輯鏈,作案手法、被害人口袋中的粉梅,說明華易案和水靜深案的凶手大概率是同一人,動機則是對他們父輩犯下罪行的懲罰。那麽三年前的柯小棉案呢?柯小棉的父輩是否也犯下過類似的罪行?
溫敘目前就在寒原市,讓他去調查是最合適的。但海姝開不了口,同時也覺得這條推斷有些匪夷所思。柯家和溫家世代走仕途,培養出了柯小棉和溫敘這樣優秀的軍人和法醫,他們不該有任何問題。
海姝甩了下頭,將思緒拉回來,翻看各種線索。上次接到水靜深失蹤的警情,刑偵一隊就出動了,失蹤案和命案到底有區別,警方對水靜深的調查還不充分。
“灰政……律所……”海姝一邊用筆在本子上點著,一邊自言自語,水靜深的社會關係相對簡單,沒有被刻心律所辭退之前,生活幾乎是學校和律所兩點一線,這兩個地方還得在查。
出於對溫敘心理的考慮,海姝暫時沒有將盛巋然參與了春梅項目這條線索告知他,並打算過兩天親自去一趟寒原市。
但隋星正在調查盛巋然的巋然科技,和溫敘溝通時說出了盛巋然與春梅項目的關係,溫敘一怔,掛斷電話後獨自思索了很久。
盛巋然是李家的遠房親戚,受李家照顧,雖然天資聰穎,但被貧寒的家庭所連累,要不是李家的資助,他去灰湧大學讀書都難。如果沒能上灰大,他就得不到去F國留學的機會,他的人生會和現在截然不同!
他是有為李實複仇的動機的!
他為什麽要參與春梅項目?如果項目和凶手的粉梅標誌有關,小棉的死會不會和他有關?
溫敘越想越坐不住,他驅車來到巋然科技在寒原市的辦公樓,看向那佇立在鉛灰色天幕下的建築,心跳一次比一次強烈。
三年前,他從灰湧市趕來與小棉團聚時,就曾經過這裏。那時他滿心歡愉,後座的玫瑰花如火如焰。當時,這棟建築是否冷眼地看著他經過,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露出猙獰的爪牙?
溫敘停好車,進入巋然科技,來到前台,提出要見盛巋然。前台擺出公式化的笑容,說見盛總需要預約。溫敘出示證件,前台緊張起來,連忙給不知道誰打電話。
半分鍾後,前台說:“溫警官,你先跟我來休息室坐坐吧,盛總在開會,可能需要等一會兒。”
休息室簡潔幹淨,很符合科技公司的風格。坐下後,溫敘其實有些後悔,他知道自己今天衝動了,海姝那邊既然知道盛巋然參與了春梅項目,一定會製定穩妥的調查方案,他現在來找盛巋然,很可能會打亂海姝的計劃。
34歲的人了,刑偵一隊的老大哥,還要讓小自己6歲的隊長操心,溫敘握緊手指,感到一陣無力和酸楚。他實在是等不下去,已經三年了,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迫切地想要抓到凶手。
忽然,休息室的門被推開,一個很年輕的男人出現在門口,看到裏麵有人時,他露出略顯錯愕的神情。溫敘正要開口,男人說了聲“抱歉”,便匆匆退出。
門即將關上時,外麵的聲音傳了進來——
“聶子洋,這兒開會!你往哪兒走呢?”
“哈哈哈,子洋是這樣,滿腦子都是工作!”
“天才,天才!”
閑聊聲漸遠,不久,門再次打開,這次來的是盛巋然。
溫敘眉心不由得一皺。
盛巋然麵帶笑容,但笑容裏又有一絲驚訝,“溫法醫,好久不久,你怎麽到我這兒來了?”
溫敘的目光停駐在盛巋然臉上,上次在灰湧市局,他與盛巋然隻是打了個照麵,並無交流,他對盛巋然那一頭花白的頭發很有印象,但不知道盛巋然也記住了他。
是上次記住的,還是更早之前?
溫敘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盛總,有個案子需要跟你聊一聊。”
盛巋然點點頭,“是華家的事吧?可惜了。”
溫敘說:“你知道了?”
盛巋然招呼溫敘坐下,平和地說:“我去看望李叔,他跟我大致說了下。所以,我能夠幫到你們什麽?”
溫敘說:“聊聊你和李家的關係吧,你和李實年齡也差不多,小時候沒少在一起玩?”
盛巋然低笑了兩聲,“我們兩家關係不錯,但我和李實隻是普通的遠房兄弟關係。”
“哦?為什麽?”
“溫法醫,你小時候會和比你有錢很多,或者窮很多的人一起玩嗎?”
溫敘沉默地擰起眉。
盛巋然聳聳肩,“李叔一家都是好人,慈悲心腸,我家裏窮,他們就接濟我,李實性格也很好,會把他的玩具讓給我,但我那時哪裏像他那樣有見識?我們說不到一塊兒去。我也很自卑,到李叔家走親戚,畏手畏腳的,長輩們都說我是個陰沉小孩兒。李實更喜歡和華易待一塊兒,他們才是同一個階級的。”
既然盛巋然主動提到華易,溫敘就接著問:“那你跟華易呢?有過接觸嗎?”
“見過幾次麵,很少說話。”盛巋然回憶道,他年長於李實,考到灰湧市讀大學之後,回家的時間就很少了,後來在F國留學,倒是和在G國留學的李、華二人聚過幾次。那時他已經脫胎換骨,不再自卑,但李實和華易有自己的小圈子,他一個外人,擠不進去。
溫敘問:“你知道他們是什麽關係?”
盛巋然反問:“他們是什麽關係?”
溫敘察覺到,盛巋然早就知道李實和華易在交往,隻是不肯明說。
“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兩個人都沒了,何必再去傷老人家的心。”盛巋然模棱兩可地補充了一句,接著說,李實出事時,自己已經回國創業,正是最忙的時候,隻抽出一天時間,去送了李實最後一程。
“我和李實雖然算不上朋友,但我發自內心感激李叔。李實的遭遇,我很抱歉。至於華召雲,坐牢都便宜了他。”
溫敘說:“那華易呢?”
“華易?”盛巋然眯起眼,似乎是在記憶中搜尋,“他是個正人君子,和華召雲不同。我聽李叔說,他再也沒有去探望過他們。可以理解吧,畢竟在外人眼中,他是凶手的兒子。”
盛巋然表現得像是置身事外,悲傷,但也不太悲傷。一切情緒在他這兒都變得很鈍,但似乎也正好符合他的年齡和身份。他不像和案子有任何關係,他的情感無法驅動他去做那些鋒利的事。
溫敘沉默了會兒,盛巋然擺弄著茶杯,並沒有主動結束對話的意思。
“你認識柯小棉嗎?”溫敘忽然問。
盛巋然脫口而出,“誰?”
溫敘沒有回答,卻緊緊地盯著盛巋然。
盛巋然兀自想了會兒,直言道:“名字有點熟悉……我想起來了,有一年競賽,在三中考場,我給她講過題。”
溫敘難以掩飾驚訝,他沒想到盛巋然會給出這個回答。
三中是寒原市的重點中學,市裏每年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幾乎都是來自三中。溫敘和柯小棉在三中讀了六年書,當年重點中學裏競賽風盛行,溫敘是化學競賽生,柯小棉是數學競賽生,各個學校之間的競賽生會交流互動,他從未聽柯小棉提到過盛巋然!而盛巋然大了他們四屆,怎麽會和柯小棉遇上。
盛巋然笑了笑,說起當年的事。那時他已經高二了,高考對他而言沒有任何難度,數學競賽也找不到對手。競賽老師幹脆讓他參與出題,直接出高中的競賽題不太好,那就先出初中的。
初中競賽集訓在三中舉行,盛巋然被老師叫去當助教,既要出題,還要給初一學生答疑解惑。柯小棉是競賽生裏最出眾的之一,盛巋然自然也注意到了她。她經常帶著題來找盛巋然交流,還會認真指出盛巋然出的某些題超綱了,初中生解不出來。
數學競賽班的女生比較少,像柯小棉這樣活躍的就更少了。盛巋然覺得她很有天賦,閑聊時問她為什麽那麽厲害。她苦著臉說,從小就被逼著做競賽題,小學三年級就開始解牛吃草問題了。
有的優生是天生的,就像十多歲就參與競賽授課的盛巋然。有的優生是後天的,就像從小被迫學習的柯小棉。
溫敘眼皮直跳,他還記得柯小棉初一時參加的競賽,拿了二等獎,而他則拿了化學競賽的一等獎。當時他們各自集訓,柯小棉並沒有提到過盛巋然。
“溫法醫?”盛巋然說:“你怎麽了?”
溫敘回過神來,搖頭。
盛巋然皺起眉,“你提到柯小棉,難道她也出事了?”
溫敘聽見血淋淋的聲音,仿佛心髒正在被撕碎。他的額角滲出冷汗,雙眼近乎空洞。
三年前的槍擊案在寒原市影響很大,但因為柯小棉的特勤身份,普通民眾並不知道死者的名字,盛巋然此時的反應很正常。溫敘的思緒正在變得混亂,他聽見自己說:“我還有一個問題。”
盛巋然點點頭,“請說。”
“你平時參與慈善活動嗎?”溫敘說:“向貧困地區捐款什麽。”
盛巋然說:“巋然科技和我個人都有參與,我這種出生草根的人,要不是社會給我提供了學習機會,我會一輩子匍匐在土裏。所以現在有了回饋社會的能力,我也想出一份力。溫法醫,為什麽這麽問?”
溫敘說:“你參與過一個叫做春梅的項目。”
盛巋然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不是很明白,你們這是在圍繞我做調查?難道你們認為,我和李叔……和華易的案子有關?溫法醫,我們不是在聊華易的案子嗎?怎麽牽扯到了我參與的慈善項目?”
因為華易的屍體上有凶手打下的粉梅標記!因為另外兩起案子也都出現了春梅!
溫敘死死按捺住衝動,之後問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離開巋然科技時近乎狼狽。
而在溫敘離開之後,盛巋然站在落地窗邊,城市的輪廓和鉛色的雲倒映在玻璃上 ,將他的五官塗抹得模糊不清。
在灰湧市,海姝分出人手深入調查水靜深在刻心律所期間負責的工作、接觸的人,同時繼續查水靜深所就讀的灰政、被水天翔殺害的孟雲慧一家。
警察多次出入刻心律所,律師們八卦的八卦,緊張的緊張,都在議論為什麽高明雀怎麽剛好就在水靜深遇害之前將他掃地出門。
跟各種刑事案件打交道的機會多,律師們分析起凶案來也是腦洞大開,大家私底下議論紛紛,有說是高律早就得到風聲,知道水靜深會出事,於是早早出手,不讓水靜深死在刻心的職位上,有說水靜深的死和高律脫不了幹係,說不定就是高律找人做的,至於原因嘛,也許是水靜深手上有什麽不得了的情報……
高明雀此時的日子著實不太好過,員工們的猜測她不必回應,那個對她充滿好奇的女隊長暫時也沒有將她視作凶手,然而有一個人她必須應付。
“桑切斯先生。”寬大的餐桌旁,高明雀神情謙卑,帶著一絲慚愧和畏懼。
桑切斯切著牛排,抬起鬆弛的眼皮看了她一眼,“這就是你的處理方式?”
高明雀忙不迭地解釋:“警方因為水靜深注意到刻心,我實在是想不到更好的辦法,隻能辭退他。我確實沒想到他後來會出事。”
桑切斯放下刀叉,借著燈光審視高明雀,“你的意思是,他的死不是你做的?”
高明雀驚訝得睜大雙眼,“桑切斯先生,我怎麽可能做這種事?這不是故意把我自己遞給警方嗎?”
桑切斯沉默片刻,“最近‘遞給’警方的事倒是不少,也不差你這一樁。”
高明雀搖頭,急道:“我承認,辭退水靜深的事做得確實有些草率,但我絕對沒有想過除掉他。”
桑切斯站起來,將一杯紅酒遞到高明雀麵前,片刻後露出慈祥寬容的笑,“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不要辜負我對你的信任。”
高明雀深呼吸,“桑切斯先生,在遇到您之前,我在碗渡街人人喊打,那麽多人,沒有一個人向我伸出援手。是您救了我,塑造了今天的高明雀,我永遠為您所用。”
桑切斯神情諱莫如深,“但願吧。”
刑偵一隊在刻心律所的調查進展不大,但在灰政的調查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水靜深的同學兼室友姚束,他已經於今年初保研本校,有一輛10萬左右的代步車,吃穿用度都高於大學生的一般水平,舉止也優雅從容。海姝第一次與他接觸時,判斷他的家境應該相當不錯,從小受到的是精英教育。
但這次查下來,卻發現他的老家在蒼裏鎮,這是個比較貧瘠落後的小地方,他的父母在他小時候就不知所蹤,他是被殘疾的祖父拉扯大,在他考到灰政之前,祖父已經去世。
海姝看著調查報告,紙業上貼著姚束的照片,他朝著鏡頭微笑,看上去自信又富貴,簡直不像報告上所描述的這個人。
“姚束成績不錯,但和水靜深相比,還是有差距。水靜深是不打算讀研,想早點出來工作,不然他這個保研名額說不定是水靜深的。”隋星靠在桌沿思考,“按理說他的獎學金也沒水靜深多啊,他怎麽活得比水靜深更有人樣?我當時真覺得他是富二代。”
海姝在地圖上找到蒼裏鎮,過了會兒,又在電腦前敲敲打打。隋星湊過去看,“你在看什麽?”
海姝支起下巴,“蒼裏鎮這種地方,很可能被慈善項目重點關注。我想查查看,姚束是不是受到過哪個項目的幫助。”
隋星把海姝擠開,“這個交給我來查。”
海姝在她旁邊站了會兒,又道:“你主要查巋然科技,這種公司性質的慈善活動,基本都會公示。”
稍晚,隋星急匆匆找到海姝,“還真被你說對了,看,巋然科技參與的一個叫做清風的項目,每年都會資助蒼裏鎮,最早從五年前就開始了!”
姚束現在既不用忙實習,又沒有任何考試,算得上灰政校園裏最閑的一號人,要不是因為水靜深的案子,他們全宿舍被告知暫時不能離開灰湧市,他都想找個地方去旅遊了。
上午,他在學校的操場跑步。這時操場上沒有多少學生,畢竟像他這樣閑的幾乎沒有。海姝來到操場邊上,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白色身影。他穿著一套輕薄舒適的名牌運動服,鞋子是限量款,雙手和頭上都帶著淺黃色的止汗套。跑到不知道多少圈,他停下來,雙手撐住膝蓋,喘息之餘看到海姝向自己走來。
“海警官。”他扯下頭上的止汗套,喘著氣,“怎麽這時候來了?是不是抓到凶手了?”
海姝的視線落在他衣服的logo上,笑道:“這一套買下來,得兩千多吧?”
姚束笑了聲,“透氣,方便,鍛煉嘛,怎麽舒服怎麽來。”
海姝點點頭,“現在都說大學生找工作不容易,但看來隻要本事夠拿得出手,兼職賺的也不少。”
姚束擰瓶蓋的手頓了下,眯起眼,“海警官,我怎麽有點聽不懂你的話?”
海姝說:“我的意思是,你找的兼職挺好,能負擔得起這一身對一般社畜來說嫌貴的裝備。”
姚束低頭笑,“海警官,你肯定不是來跟我聊裝備的吧?有什麽話,你直說。”
海姝說:“你也知道我們在做全麵排查,所以呢,必不可少地調查過和水靜深關係緊密的同學的背景。我看到你的籍貫,還有家庭情況時,說實話,有點驚訝。”
姚束收起笑容,沉默下來的樣子有些陰鬱。但很快,他又勾起唇角,“我明白你剛才為什麽那麽問了,你是覺得,我一個孤兒,且是從農村出來的孤兒,有車、總是穿名牌,錢來路不正吧?”
海姝搖搖頭,“來路不正倒是不至於,你都大四了,22歲,想賺錢還不容易?而且我查到,巋然科技長期資助你們蒼裏鎮,金額還不低,所以從蒼裏鎮出來的孩子,過著不錯的生活也不奇怪。”
聽到巋然科技時,姚束挑了下眉。
海姝看向姚束,目光充滿探尋,“你也得到過巋然科技的幫助,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