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粉梅(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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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純羽清明節期間去了哪裏, 對刑偵一隊來說是個既重要,又不那麽重要的問題。這個時間點水依婷和趙雨夢都沒有出事,按理說警方根本不用去核實她當時的動向。但她對水依婷的仇恨過於明顯, 並且不肯說明去向, 連她的好姐妹都不知道她去幹了什麽,這著實古怪。然而海姝一時分不出那麽多人手, 隻能暫時放著,沒想到謝驚嶼神出鬼沒, 送上了答案。
“這裏。”謝驚嶼在筆記本顯示屏上點了點,“她帶著春遊的裝備, 去的居然是一家養老院。”
視頻上的養老院叫做四季養老院, 坐落在工廠遷移走的老巷子裏,很不起眼,附近是菜市場、社區活動中心, 環境比較嘈雜。
4月4號中午, 張純羽出現在養老院東邊街道的公共監控中, 她打扮得比在學校時普通得多,像個鄰家女孩。進入養老院之前, 她到菜市場買了一個水果籃。
養老院的門衛和她打招呼,似乎認識她很久了。
當天,監控沒有拍到她離開。5號上午, 她才從進去的門裏出來。
海姝略感驚訝, “她一個女孩, 在養老院裏過夜?”
謝驚嶼說:“我跟養老院裏的護工打聽她, 你猜他們怎麽說?”
海姝皺著眉, 搖了搖頭。
灰湧市這樣的大城市,老年人一年比一年多, 養老機構也逐年增長,但並不是每個人都住得起電視裏那些高質量養老院,絕大多數普通人老了,家裏無法照顧的話,去的都是四季養老院這種湊合著活的地方。
四季養老院的房子是在廠房的基礎上改建的,那些房子的年齡就跟老人們的年齡差不多。謝驚嶼站在門口,就嗅到了一股風燭殘年的味道。
工作日的下午,養老院沒有任何活動,有的老人在院子裏曬太陽,大部分在房間睡午覺。護工們利用這時間幹些洗滌的活兒。
謝驚嶼的到來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像他這樣打扮得體的青年,來養老院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家裏有老人需要照顧,來考察下各個養老院的條件,一是想做好事,捐錢的同時給自己避稅。不管哪一種,都是護工們歡迎的。
趙護工迎上來,“先生,有什麽事嗎?”
“我聽說你們這兒經常有活動,給老人解悶,所以過來看看。”謝驚嶼沒有立即表明身份,“今天怎麽沒有?”
趙護工聽他這麽一說,默認他是打算送老人來,“活動是有的啊,不過工作日一般沒有,誌願者也要工作學習的嘛。你周五六日來,就能看到了。”
謝驚嶼笑了笑,“大概有哪些呢?”
趙護工眼珠子在謝驚嶼身上一通轉,他穿的是襯衣西褲,緊實的肌肉被布料遮掩住,隻顯身材好,不顯多少力量。護工和什麽樣的人都打過交道,覺得他就是那種事業小成,肯花時間和金錢健身的人,這單業務挺好做的。
於是說:“我們和很多小學中學、福利機構、公司都有合作的,周末會有孩子過來陪老人家,唱歌跳舞表演節目什麽的,還有會書法國畫京劇等等的老師,來搞個移動老年大學。這些都是不花錢的,我們很劃算的。”
謝驚嶼點點頭,“大學生會過來嗎?”
趙護工愣了下,“你是想請大學生嗎?大學生我們也有,不過他們不是每周都來的,時間比較自由。”
謝驚嶼拿出張純羽的照片,“她經常來嗎?”
趙護工這才警惕起來,狐疑地打量謝驚嶼,“你,你是來幹什麽的?”
得知謝驚嶼是市局的人,趙護工頓時泄氣了,拍著大腿說:“誒你不早說,我還以為你來給我創收呢!”
謝驚嶼覺得這人挺幽默的,不少人見到警方人員會緊張,趙護工不僅不緊張,還能和他開玩笑,似乎是個挺能說的人。
謝驚嶼問:“張純羽也是你們這兒的誌願者?”
趙護工好奇道:“咋啦,她出啥事了?”
謝驚嶼笑眯眯地說:“警方的秘密知道多了恐怕不好。”
趙護工被他這笑搞得一哆嗦,抹了抹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怎麽還恐嚇老百姓呢真是……張純羽我知道,她確實來過挺多次,但她和一般的誌願者不同。”
謝驚嶼說:“哦?哪裏不同?”
趙護工有些猶豫,“她……她主要是來看一個老人,其他的她也不看。”
“一個老人?是誰?”
“孔老頭兒,兩人親得噢,像爺孫倆似的。”
趙護工說的孔老頭兒大名孔平遠,七十多歲,獨自住一間房,住進四季養老院的時間比趙護工來工作的時間都長,從來沒有親人來看他。
謝驚嶼推開孔老頭兒的房門,一股異樣的香氣撲麵而來。趙護工低聲說,這是孔老頭兒的喜好,嫌空氣不好聞,買來各種稀奇古怪的香,在屋裏熏。他不影響別人,院長也不說他什麽。
這間屋向陽,光照條件很好,孔老頭兒正坐在躺椅上,幹瘦,頭發稀疏,鬆弛褶皺的皮膚像雞皮,眼睛不知是睜著還是沒睜,墜下來的眼皮擋住了渾濁的眼珠。
趙護工喊道:“孔老爺子,還在睡嗎?來客人了!”
孔老頭兒緩慢地動了動脖子,轉向謝驚嶼,嘿嘿笑了兩聲。
長期與耳背的老人打交道,趙護工嗓門大得嚇人,“他想問你,張純羽每次來看你,你們都聊些什麽?”
孔老頭兒咿咿呀呀說了半天,趙護工翻了個白眼,衝謝驚嶼道:“腦子不好使,他一直就這樣,我也不知道張純羽為啥和他親近。真是孫女兒,這麽親近我還理解,可根本不是。”
謝驚嶼走到孔老頭兒跟前,蹲下,近距離地看著他的眼睛,“老人家,你的家人呢?”
孔老頭兒一副癡傻樣,茫然地搖頭。
問是問不出個結果了,謝驚嶼在房間裏踱步。孔老頭兒的這間房在四季養老院來說,算得上條件不錯的房間了。但和很多老人家的住所相似,這裏也堆著很多東西,顯得十分淩亂。桌上放著香爐、銅錢、神像、叫不出名字更辨不出真偽的古董。
謝驚嶼拿起一個古印章仔細端詳,趙護工不屑地說:“這都是假的,他還能出去走動時買的,被人騙了。”
孔老頭兒忽然一踹腳凳,喉嚨發出不滿的聲音。
趙護工嘖嘖笑,背過身和謝驚嶼說:“這老頭兒,說他壞話他就有反應。”
離開孔老頭兒的房間,謝驚嶼問:“他的家人真的從來沒看望過他?”
趙護工找來資曆更老一些的護工,都說沒見過。
“那他的生活費看護費從哪裏來?”謝驚嶼又問。
趙護工笑道:“他卡裏有錢,他家裏的人直接打到卡上。嗐,他們家怪是怪,但錢從來不少,我們當然樂意照顧。”
謝驚嶼暫時沒有權限調查更多,調取養老院的監控之後就回來了。
隋星聽完感到不可思議,“張純羽那麽傲的一個人,連自己爸媽都恨,居然會經常去看一個不認識的老頭兒?這老頭兒還神誌不清?她哪來的耐心?”
海姝點點頭,“她刻意隱瞞去四季養老院的事,而且不僅是對我們隱瞞,她連好友都沒說。普通誌願者不至於這樣。”
隋星雙手撐在桌上,“這水依婷周圍的人一個賽一個奇怪,關鍵我們現在還沒有足夠充分的理由去調查張純羽和這個孔老頭兒。”
謝驚嶼沒參與討論,在辦公室轉了一圈,然後順走了海姝的白桃果凍。
海姝盯著他,眼神卻不像是看一個明目張膽作案的盜賊,多了一絲探尋。
隋星碰碰海姝,“想什麽呢?”
海姝清了下嗓子,“我去見過水天翔和陳晶之後,多了條思路,但想法還比較粗糙。”
隋星說:“說來聽聽。”
謝驚嶼也拋著果凍走過來,“我也聽聽。”
“站在陳晶的角度,水天翔至今還是個‘扶妹魔’,但其實水天翔對水依婷的感情很複雜,坐了多年牢,以前的親情基本**然無存,他恨妹妹一家沒有在自己困頓時伸出援手。”海姝一邊整理思路一邊說,因此語速比較慢,調子也比平常溫和。
謝驚嶼把玩果凍的手指微微頓了下。
“我們不是討論過張典治兩次作案的可能性嗎?從時間上來說,可能性很低。凶手使用九衣圍巾的目的是什麽?讓我們第一時間懷疑九衣,一查九衣,就能查到張典治和水依婷分居。”海姝接著說:“什麽人既想要殺死水依婷,又想讓張典治陷入麻煩?水家當年的仇家。水興垮了,水家除了水依婷仍舊過著風光富足的生活,其他人不是蹲號子就是生活水平降級。她成了被豎起來的靶子。”
隋星思索道:“這的確是我們還沒有排查的線。”
“水天翔讓我不必在這裏耗費時間。”海姝說:“我後來一想,覺得有道理。水興霸占灰湧市市場這麽多年,仇家、競爭對手肯定不少,但水興出事時,水依婷袖手旁觀。如果水依婷拉她哥一把,水興可能不至於這樣。”
隋星眸子一亮,“你的意思是,水興的人,更可能對水依婷動手?”
海姝謹慎地點頭,“水天翔曾經非常疼愛水依婷,愛與恨衝突,抵消,他不至於想要對水依婷做什麽。得知水依婷遇害,他也有幾分失落。但其他人呢?他們和水依婷就沒有那麽多骨肉親情了。他們可能恨水依婷,也恨張典治。”
隋星很有行動力,“我這就想辦法調查。”
謝驚嶼旁聽完了,也要走,海姝卻說:“謝老弟,你等一下。”
謝老弟:“叫誰老弟呢?”
海姝笑了聲,“謝哥,您老先坐。”
謝哥:“……”
海姝走到門邊,把門關上,回來雙手往謝驚嶼椅子的扶手上一撐。謝驚嶼頓時貼近椅背,“幹嘛幹嘛?辦公室霸淩?”
海姝站直,“謝哥,沒你這樣給線索的,給一半藏一半,我既要分心調查這些線索,又要因為關鍵信息缺失而耽誤時間。你這是幫我,還是添亂啊?”
謝驚嶼臉上的輕佻玩味消失了,一雙黑沉的眼睛直視海姝瞳底。
海姝說:“我剛在想,這案子線索繁雜淩亂,你為什麽偏偏會去查張純羽,還查到了四季養老院?”
辦公室安靜下來,傍晚的金光從窗戶照入,揚起細小的塵埃。
須臾,謝驚嶼笑了聲,“一開始你就覺得不對嗎?”
海姝說:“我反應沒那麽快,還是得琢磨個三五秒的。”
謝驚嶼無奈地搓了下耳垂,“既然瞞不下去,那我就隻好招了。那天你去斯蒂雲時,我也去了。”
海姝詫異,“我怎麽不知道?你跟蹤我?”
“嘖,話怎麽這麽難聽呢?”謝驚嶼道:“誰說想吃香菇雞來著?我那天搞到了一隻土雞,想叫你去我家吃,來你們這兒一看,溫老師說你去斯蒂雲了。”
海姝說:“所以你到斯蒂雲找我?怎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謝驚嶼又開始拋果凍,“是啊,我怎麽不給你打電話呢?”
海姝一把將果凍搶回來。
謝驚嶼說:“我那會兒可能在想,我得製造一場偶遇。”
海姝瞥謝驚嶼一眼,“但我那天晚上怎麽沒吃到香菇雞。”
謝驚嶼聲音略微沉下去,“因為在看到張純羽的手鏈後,我顧不上這事了。”
“手鏈?”海姝想起張純羽身上丁零當啷的飾品,單是手鏈,她就起碼戴了四條。一般的高中不會允許學生這樣,但斯蒂雲是國際學校,裏麵的大多數女生打扮得都比同齡女生成熟。
謝驚嶼坐下,拿過一張紙,迅速畫畫。半分鍾後,一對交叉的沙漏出現在紙上,一雙眼睛睜開,但空茫無焦距,一雙眼睛閉著,像是死人合上的雙目。
海姝一看就想起來了,“這是張純羽戴的手鏈?”
謝驚嶼說:“看來我畫技不錯。”
“這手鏈有什麽問題嗎?”海姝問。
謝驚嶼的回答卻出乎意料,“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但當我看到張純羽的手鏈時,我就知道我必須查下去。”
海姝還想追問,但謝驚嶼已經往下說了。
在斯蒂雲國際中學讀書的,無一例外全是富人,他們來往學校與家,坐的幾乎都是自家的車,偶爾自家的車來不了,那就打車。但斯蒂雲在市區的邊上,很偏僻,而這裏的學生打車需求很少,所以開過來的出租車也很少。
4月4號中午,離海來一公裏遠的公交車站監控,拍到了張純羽。她一個吃穿用度都很奢侈的富家女,步行一公裏去坐公交本來就很奇怪了,上車後她竟然沒用電子支付,而是投了兩塊錢。
謝驚嶼利用市局臨時證件的便利,在公交公司查到張純羽在黃鸝三路下車,此後去向不明。
黃鸝三路——也就是四季養老院所在的片區——居住著的幾乎都是中下等收入群體,老年人特別多,娛樂場所隻有網吧台球室這種幾乎已經被時代淘汰的地方。張純羽和這裏簡直格格不入。
謝驚嶼在黃鸝三路轉了兩天,這邊監控倒是不少,但他沒有理由讓相關部門配合他,於是隻能用張純羽的照片來詢問。
要說黃鸝三路哪裏有稍微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地下通道裏的古玩店。攤子上永遠聚集著一群人,古玩琳琅滿目,一百件裏有一件真的就不錯了。
謝驚嶼就是在一家古玩店打聽到,張純羽經常來這裏,但從來不買,隻是看,隻是聽別人講。
幹這個的,嘴皮子都利索,講起一件器物的來龍去脈,能扯個三天三夜。張純羽聽夠了就走,像是打發時間,過陣子又來。
像她這樣的客人,古玩店本來是不歡迎的。但她是個高中女生,長得又漂亮,在一眾烏漆嘛黑的大老爺們兒中異常養眼,所以她一來,大家還挺歡迎。
店主們對張純羽也很好奇,其中不乏有人懷著齷齪的心思,跟著張純羽說些葷話。一來二去,便有人看到張純羽去四季養老院,猜測她家的長輩就住在裏麵,她來看長輩,才順道來看看古玩。
“我就是這麽找過去的。”謝驚嶼道:“確定地方後拷到的監控你也看到了。接下去就是你們刑偵一隊的活兒,她和孔老頭兒有什麽關係?孔老頭兒為什麽長期住在四季養老院?”
海姝低著頭沉思,不久說:“你還是沒說清楚這個圖案。它一定很特殊,不然你不會在張純羽身上耗費那麽多精力。”
謝驚嶼說:“所以我說,審張純羽是你們的活兒,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圖案到底有什麽意義。”
海姝擰眉看著謝驚嶼。此時的謝驚嶼和平時有些不同,不再懶散地笑著,漆黑的眼中泛出一絲孤獨和偏執。但這樣的謝驚嶼恰好是她曾經熟悉的。
小宇,在碗渡街動不動就生氣黑臉的小宇,就總是這樣。
海姝說:“我會用這條線索去試探張純羽,你說得沒錯,這的確是刑偵一隊的工作。但是,和碗渡街有關的事,你不應該瞞著我。我和你一樣,都經曆了那個夏天。”
謝驚嶼倏然看向她,眉宇間浮出一絲不確定,“你……”
海姝說:“能讓你突然變得神經質,我猜,這個圖案和當年的事有關。”
謝驚嶼沉默。
海姝走到他麵前,抬起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謝謝你的線索。我自己來找真相。”
謝驚嶼站在原地,看著海姝離開辦公室的背景,片刻後抓住額發,用力地往後捋了下。夕陽剩下的光落在他的眼裏,很快被深沉的霧色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