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凶喜(05)
05
廣軍繃得僵直的肩背在聽到海姝新的問題時,緩慢地放鬆下來,臉上顫抖的筋肉線條也趨於平順。他雙手捂住臉,用力抹了一把,聲音帶著顫栗之後的回響,“曦曦,對,我和曦曦……”
海姝主動說起尹燦曦在濱叢市的事,“尹燦曦很聰明,雖然隻讀完了初中,但各方麵不比念了高中大學的差。我最早認識她的時候,她跟著一位臭脾氣化妝師,別人都忍不了,但她可以,還把那化妝師的本事全都學了去,後來自己開店。”
廣軍點點頭,笑得有些難為情,“我對她一見鍾情。”
海姝興致濃厚,“哦?”
“她回來賣化妝品,店就開在商業街上,開業時免費給人化妝,陣仗很大。”廣軍說,雖然尹燦曦是周屏鎮人,但在那之前,他沒有注意過她。商業街上熱鬧,他朋友一聽說有家新開的化妝品店,就拉著他同去。尹燦曦身為老板,自然化著精致的妝。他隻看了一眼,就覺得這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女人。
海姝心中冷笑,廣軍說的這朋友,應當是他當時的女朋友。
廣軍似乎察覺到自己不該提什麽朋友,尷尬地瞄了海姝一眼,喝過水後繼續道,他心裏裝著尹燦曦,隔三差五往店裏跑,尹燦曦還揶揄他,“你一個男人,也想化妝?”
為了照顧尹燦曦的生意,他買了不少店裏的香水。別的都是女士用品,不好買。尹燦曦一天換一個妝容,俏皮、嬌美、成熟、可愛,什麽風格都能駕馭。
他終是沒忍得住,買下了店裏的口紅套裝。尹燦曦笑著問:“這是送給哪位女朋友?”
他借機向尹燦曦告白,“我想送給你。”
尹燦曦沒有立即答應,經過一段時間的你來我往,兩人才成為男女朋友。
聽上去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海姝琢磨了會兒,又問:“我剛看你家的意思,他們不喜歡尹燦曦?”
廣軍歎息,支支吾吾道:“曦曦工作不穩定,在外打工的那幾年也不說到底做了什麽,隻說給警察幫過忙。”
海姝仍覺得廣軍身上問題不少,他似乎不太像尹燦曦能愛上的男人。尹燦曦就像張揚飛舞的彩蝶,廣軍隻是地上木訥的混凝土。
如果非要找出廣軍值得嫁的理由,那隻有一點——廣家在周屏鎮很有地位。
周屏鎮的支柱是灰湧玻璃廠,廣軍的父親廣永國是玻璃廠的副廠長。
現在這種以廠為中心的小社會雖然沒落了,但在本就相對落後的鄉鎮,副廠長還是有相當高的話語權。
廣家所有人都在玻璃廠的肥差上任職,廣軍自己就在住房科。那可是最閑又最有錢的崗位——廠裏修房子分房子都是住房科說了算,工人們為了房子擠破腦袋,住房科一個小科員都能吃滿嘴油。
海姝覺得在濱叢市打拚的尹燦曦不至於為了這些嫁給廣軍,可回到老家的尹燦曦就難說了,尹家也是一大家子,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尹燦曦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婚姻不是她一個人的事。
廣軍有些坐不住了,試探著問:“我可以回去了嗎?來這麽久,我不太舒服。”
海姝再次與廣軍對視,“對了,尹燦曦怎麽沒和你一起來?”
廣軍不自在,“她,她昨天沒回來。可能在她自己家。”
“她昨天來找我了,一個人,大晚上的。”海姝邊說邊觀察廣軍的表情,“她問我死的是不是萬澤宇。”
聽到萬澤宇三個字,廣軍又緊繃起來,“哦,她也很關心。”
“萬澤宇是你的好兄弟,你居然沒有陪著她一起來。”海姝說:“她回去的時候,你也沒來接她,是她娘家人帶她回去。”
廣軍著急,“我昨天完全消化不了!我不知道她跑哪兒去了!”
你今天消化了,但你也沒操心尹燦曦在哪。是心裏占著其他事?海姝沒直接問,卻站起來,俯視著廣軍,“你在怕什麽?”
廣軍瞳孔驟縮,嘴唇失去血色,“我……我怕什麽?”他突然激動起來,“我有什麽好怕的?宇子死的時候我在家,那麽多人都能給我作證!”
聽見房間裏的動靜,廣家人又衝了進來,廣母罵罵咧咧,護著廣軍離開。“無法無天了!抓不住犯人,光找我們這些老百姓麻煩!我要舉報你們!”
刑偵一隊部分隊員此時在二樓,將一樓的動靜聽了個去頭掐尾。溫敘笑道:“看來咱們這新頭兒是個帶刺兒的,一來就把群眾給惹毛了,走,去擦擦屁股?”
隋星掃他一眼,“就你?不火上澆油就不錯了。”
溫敘開起玩笑:“怎麽跟師哥說話呢,小星星——”
隋星放下手上的活,下樓,恰好在樓梯上遇到海姝。隋星:“打起來了?”
海姝嗤了聲,“那你是下來拉架還是看熱鬧?”
隋星:“下次打久一點,不然我想加入添點火都趕不上。”
海姝一合掌,“你提醒我了!”
“嗯?”
“消防!”
消防中隊的隊長趕來,海姝提到林子裏熏肉的安全風險。隊長也是一臉無奈,說他也沒啥好的辦法,這屬於是周屏鎮的傳統了,一定要在那兒熏,七老八十的人根本不聽勸,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會打起十二分精神,有點不對勁就趕緊出動。
海姝又問隊長知不知道鎮民們為什麽要在林子裏熏,隊長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一句傳統走天下。
海姝說:“有個阿婆給我說,林子裏的熏桶,等於一個祭祀冤魂的陣。”
隊長嚇一跳,“不可能吧?我們鎮早沒封建迷信了!”
正好派出所所長副所長也在,海姝話鋒一轉,“趙所,王所,今天排查時,有位上了年紀的阿婆給我說,三十年前,鎮裏發生過一連串多人遇害的案子,你們這兒有沒有記錄?”
趙所五十來歲了,聞言愣了會兒,“你是說那件事。我有印象,分來的時候聽老警察們說的,那件事邪門啊!”
派出所的檔案室有一股陳舊的氣味,光線照下來,看得見很多飄浮的塵埃。趙所叫來好些年輕隊員幫忙,半小時後找到了當時的記錄。但由於時隔久遠,當時偵查手段非常落後、警力不足,許多內容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都是殘缺不全的。
海姝一邊翻看,一邊聽趙所回憶。警方的記錄和阿婆講述的有不少相同之處——
案子發生在三十年前的冬天,第一個遇害的是羅家的長子羅大豐,被發現死在鎮外的廢墟中,被捅七刀,兩個腰子都沒了。之後羅家老父、次子夫婦都被殺死,後麵三起是入室殺人。他們的腰子都不翼而飛。一個月內,羅家僅剩下五十多歲的羅母,等於是絕了後。
那時全國都有割腰子的案子發生,鎮民們非常恐慌。但警方很清楚,凶手割腰子的手法十分粗獷,割走的腰子沒有任何用途,隻能作為紀念,或者是凶手的某種標記。
查羅家的案子,就必然查到羅大豐在三年前從外地娶回一個媳婦,采妹。采妹在羅大豐遇害前半年的夏天,溺水身亡,懷中的孩子都快九個月了。當年鎮裏還未實行火葬,家家戶戶死了人,也不興讓派出所開死亡證明,擺完酒就下葬。
羅家接連死人,人們開始說,是采妹作亂。警方當然不能相信這種說法,但還是查了采妹的背景。這一查,才知道采妹根本沒有在戶籍上,她也沒有和羅大豐登記結婚。羅家人都快死沒了,沒人知道她到底姓什麽,是哪裏人。
恐慌情緒下,一群男人挖開了采妹的墳,裏麵竟然空空****!
一時間,周屏鎮流行著兩種說法,一是采妹沒有死,和羅家有仇怨,將羅家殺了個幹淨。二是采妹死了,冤魂帶走身體,向羅家複仇。
緊接著,死亡從羅家蔓延到相鄰的兩戶,李家老三、徐家老大老二都被捅死,手法一致,也被割了腰子。他們與羅大豐關係很近,早些年一起輾轉外地打工。
羅家唯一活著的羅母已經瘋了,一句話說不出。李家徐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采妹在羅家發生了什麽,已經被死亡帶入墳墓。
檔案隻有薄薄的幾頁,海姝很快翻完,“這案子一直放著?”
趙所歎了口氣,“除了放著,還能怎樣呢?找不到凶手,是一丁點兒線索都沒啊。奇怪的是,開春之後,凶手就收手了,類似的案子再也沒有發生過。”
海姝耳邊浮現阿婆的話。鎮裏篤信鬼神的中老年請來“神仙”,以設陣的方式安撫采妹的魂靈,她終於安息,所以不再有人因此死亡。
但迷信終歸是迷信,凶手不再殺戮,很可能是已經殺完了想殺的人。
在凶手眼中,采妹和腹中胎兒是被羅家、李徐兩家的某些人害死。
時至今日,羅母早已去世,李徐兩家在二十多年前先後搬離,不知所蹤。這陳年舊案恐怕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海姝收回思緒,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萬澤宇案上,問:“趙所,陣的事你聽說過嗎?”
趙所沉默片刻,苦笑著點點頭,“我知道,當年的警察拿不出辦法,那是群眾們病急亂投醫的自救。”
海姝說:“但我待這幾天,感覺大家都忘了陣不陣的。”
“老一輩不想讓子輩知道,覺得他們會害怕,也很不吉利。當時請‘神仙’來看風水,也是上了年紀的人悄悄做的。時間一長,大家都不說,老的去世,慢慢也就淡忘了。”趙所還提到後來玻璃廠搬來,帶來新的血液,更是不知道采妹和陣的往事。
說著,趙所一驚,“海隊,現在這兩樁案子不會和羅家的滅門案搭上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