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沙漏(35)
35
槍聲再次撕破叢林, 一枚子彈打入桑切斯的手腕,而另一枚子彈從桑切斯手中的槍打出,射入荀蘇蘇的胸膛。一道血線仿佛從荀蘇蘇的心髒拉出, 在晦暗不明的林間畫出鮮豔的色彩。
桑切斯大笑著跪在地上, 斷掉的手扭曲出一個奇怪形狀。特勤迅速上前,謝驚嶼拖在後方, 放下大狙,眼中隱約浮起一絲驚色。對桑切斯一行人的包抄伏擊成功了, 但桑切斯竟然在中彈的瞬間突然朝荀蘇蘇開槍!
倒地的匪徒全部被控製,桑切斯也被戴上手銬, 荀蘇蘇倒在血泊中, 胸口被血浸透,像是開了一個猙獰的大洞。
“嶼哥!”秦小葉查看過荀蘇蘇的傷勢後臉色難看地搖了搖頭。
謝驚嶼蹲在地上,荀蘇蘇全是血的手顫抖著舉起, 謝驚嶼趕緊握住, “荀隊, 我們來了,我這就帶你回去!”
荀蘇蘇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 白得像一張紙,但她唇角竟是牽起一絲笑容,用氣音說:“謝, 謝謝……”
看著她的眼睛, 謝驚嶼知道她還有很多話要說, 但她已經說不出來了。此處直升機過不來, 謝驚嶼給她做了最簡單的臨時處理, 由秦小葉和李凡凡護送下山。他本想親自送荀蘇蘇,但實在走不開, 桑切斯等人雖然已經中槍,失去行動能力,可桑切斯狡猾殘忍,不親自盯著,他無法放心。
押送途中,桑切斯的手腕不斷流血,但他卻沒有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時不時發出嘶啞的笑聲。
“我還是上了那個娘們兒的當!”桑切斯一邊咳嗽一邊說:“原來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哈哈,哈哈哈。”
謝驚嶼一言不發,留意著桑切斯的一舉一動。
桑切斯扭頭看向他,聲音變得森寒,“你就是謝宇。”
謝驚嶼擰起眉頭。謝宇,這是個已經隨著謝小龍的逝去而被打上黑框的名字。
“你和你爸不像。”桑切斯笑道:“他比你有人味兒多了。”
謝驚嶼心中翻騰,他和海姝追尋了二十年的真相就在眼前。
“你不想知道嗎?”桑切斯似乎對沒有挑起謝驚嶼的情緒感到遺憾,“我可以全部告訴你。”
謝驚嶼一瞥他的手腕,冷聲道:“勸你省點力氣,該你交待的,到了審訊室,一句都少不了。”
桑切斯沉默下來,臉色越發難看。
荀蘇蘇中槍,生命垂危的消息已經傳到特勤設在洪鬆鎮的臨時支援點,海姝撐住床沿就想站起來。小虎連忙扶住她,“海隊,你不要腿了?”
海姝右腿中彈,雖然沒有傷到筋骨,但肌肉被撕裂,彈片還在裏麵,等著做手術取出。洪鬆鎮醫療條件太差,她在完成誘敵任務後本該立即轉移,但知道包抄小組是由謝驚嶼帶領,執意留下等待。
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荀蘇蘇可能死亡的消息。
秦小葉和李凡凡以最快的速度將荀蘇蘇送了回來,等候的軍醫查看後歎了口氣。好在這次行動特勤已經為傷亡做好了準備,一輛醫療直升機早就待命,第一時間起飛,將荀蘇蘇送去最近大城市的醫院。
小虎還特意叫了海姝一聲,“海隊,你一起去吧。”
海姝搖搖頭,“我沒事,一會兒到縣裏就能動個小手術。”
彈片紮入血肉,不可謂不痛,但躲避追擊時緊繃的神經已經消弭了疼痛,現在歇下來,疼痛變得很鈍,像有個小心髒在那兒跳動。比起這點傷,她更關心的是捉拿情況。
前方傳來消息,桑切斯是謝驚嶼親自押送,但她還是有些忐忑,這裏是邊境,任何突**況都可能發生,而且他們的這次行動本來就十分倉促,像是在懸崖上走鋼絲,隻有親眼看到桑切斯坐在審訊室,她才能放下心來。
林中傳來越野車的飛馳聲,小虎興奮地喊道:“嶼哥他們回來了!”
海姝行動困難,也忍不住往前方看。
越野車停下,幾名特勤走出,然後是桑切斯,在桑切斯後麵的是謝驚嶼。海姝瞳孔不經意地輕輕張合。謝驚嶼此時的打扮與她相似,都穿著特勤的作戰服,隻是謝驚嶼剛結束戰鬥,還多了頭盔和戰術背心。
等待的警察、特勤接管了桑切斯等犯罪分子,他們即將被送到灰湧市接受審訊。海姝的視線剛轉移到桑切斯身上,就感到麵前壓下一片陰影。
謝驚嶼大步走過來,摘掉頭盔、護目鏡,目光像一副枷鎖,牢牢地鎖住了她。
腿上的傷多少還是讓她有些虛弱,更別提這兩天她長距離轉移,執行高強度任務,幾乎沒有休息過。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謝驚嶼的眼神和平時不太一樣,正想說點什麽,謝驚嶼忽然在她麵前蹲了下去。她眼尾不經意地一顫,受傷的腿被謝驚嶼扶住。
特勤的手經過千錘百煉,有的是力氣,她卻感到謝驚嶼很小心,碰觸極輕,像是小動物的尾巴輕輕掃過。
她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麽,但很奇怪,麵對嫌疑人她從來不會打結,此時舌頭卻像被抓住了,半天才說:“沒事,小傷,彈片取出來就……”
她沒能說完這句話,因為她看見謝驚嶼忽然抬起頭,眼眶深紅。
那不是因為疲勞、睡眠不足、憤怒等等原因造成的紅,是淚意。
她一下子懵了,伸出雙手,下意識想抱住謝驚嶼的頭,但手隻是懸在空中。
謝驚嶼先她一步,單膝著地,雙臂有力地環住她ЅℰℕᏇᎯℕ。她心跳劇烈,眼睛睜得很大,全身的感官仿佛被猛然放大,連同腿上本來已經悶鈍的痛感也變得尖銳起來。
她感到謝驚嶼正在輕輕發抖,是因為……擔心嗎?
她懸著的手終於放下,貼在謝驚嶼的寸發上。小時候,她摸過小宇的頭發,那時小宇的頭發還軟軟的,她無聊又手欠,非要拿自己的發夾、頭花給小宇紮辮子。也許她太粘人了,小宇每次都臭著臉凶她,可最後她還是給小宇紮了頭花。
現在,謝驚嶼的頭發硬得紮手,紮在她的手心上,很癢,癢到心裏,情緒又將這份癢帶到眼中,不知不覺,她的視野竟是模糊了。
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落下,滴答,落在了謝驚嶼的頸側。謝驚嶼抬頭,海姝明白自己的失態,慌忙擦拭眼淚。謝驚嶼注視她片刻,站起,將她抱了起來。
身體的忽然懸空讓海姝有一瞬的失重感,立即抓住了謝驚嶼的衣領。
這種抱法讓她有些不適應,當刑警的,受傷免不了,但即便是腿上有傷,扶一扶也能走,沒人這麽抱過她,倒是她這麽抱過受傷的女警。
“謝驚嶼……”她說:“我能走。”
謝驚嶼已經向越野車走去,“我不是在你身邊嗎,還逞什麽強?”
後續還有不少掃尾工作,但突擊和包抄的小組已經精疲力竭,賀北城讓他們休息。謝驚嶼將海姝放在後座,一踩油門,直接往市裏開去。
海姝做摘取彈片手術的醫院和荀蘇蘇是同一所,謝驚嶼跑前跑後,就差沒有鑽進手術室看海姝取彈片了。
這手術很小,一小時後,海姝就被推出來了,醫生叮囑前兩天最好別用腿,又很鄭重地向海姝敬了個禮,“你們辛苦了。”
這家醫院是軍醫大的附屬醫院,給海姝取彈片的是軍醫,見多了他們這樣在任務中受傷的軍人警察,眼中流露出長輩的記掛和慈愛。
“你們那位隊長還在搶救。”她又說:“我們會盡最大努力。”
海姝一直牽掛著荀蘇蘇,回頭一看謝驚嶼,謝驚嶼也明白她的想法,“我帶你去。”
謝驚嶼推著輪椅,經過人來人往的走廊,和海姝一起來到另一層樓的手術室門口。已經有幾名穿著警服的人守候在那裏,看著明亮的“手術中”,海姝深呼吸,手指握緊。
謝驚嶼說:“是我大意了。”
當時桑切斯一行人進入密林,包抄小組就鎖定了他們的行蹤,幾路埋伏點同時開槍,除了桑切斯,犯罪分子全部失去行動能力。而桑切斯必須活捉,就在謝驚嶼開槍的一瞬間,他像是發狂一般,抵著荀蘇蘇的心髒開槍。
海姝搖頭,“別自責,如果不是你那一槍影響了桑切斯,荀隊的心髒早就被打穿了。現在……剛才醫生不是說了嗎,她還有救。”
謝驚嶼沉默,想起荀蘇蘇抓住他手時的眼神,那麽從容平靜。反而是桑切斯恨她恨得發狂。最後時刻她到底對桑切斯做了什麽?
醫院免不了嘈雜,但此時在手術室外,一切聲音都變得很輕,仿佛害怕驚動了在裏麵與死神對抗的人。
聽謝驚嶼說完荀蘇蘇昏迷前的反應和桑切斯被捕前後的舉動,海姝皺起眉,“荀隊肯定有所行動。”
目前警方和特勤都隻知道荀蘇蘇被桑切斯綁架、控製,她是故意留在桑切斯身邊,海姝還在洪鬆鎮發現了疑似是她丟棄的煙頭,這一切的跡象都表明她在暗中配合,但她具體做了什麽,讓桑切斯惱怒得當場開槍,這隻有她與桑切斯才知道了。
活著的人等待自己的隊友掙脫死神的束縛,但等待就隻是等待,除了等待什麽也做不了,這個過程過於漫長。終於,手術室的門打開,警察們圍上,謝驚嶼也將海姝推了過去。
醫生神色凝重,說子彈已經取出來,手術也基本完成,但荀蘇蘇能不能挺過去,還要看她自己的意誌,這幾天都十分關鍵。
海姝低下頭,這不是最好的消息,但總好過醫生宣告死亡。這口氣一鬆下來,她忽然感到疲憊感漫天卷地襲來,身體無力地往下沉,腦中空空如也,連眼皮都撐不起來了。世界被黑暗覆蓋之前,她最後的感知是跌入了一個熟悉的,有些許硝煙和煙草味的懷抱。她在這氣息裏沉沉地睡了過去。
蛇平寨、香花寨時隔多年,再次成為洪鬆鎮的焦點,兩個寨子暫時被封鎖,每個人都必須接受調查。蛇平寨的寨主孟阿伯像一棵即將枯死的樹,眼中含著渾濁的眼淚,喃喃道:“他沒有聽我的話。”
一名當地的特警隊長怒斥道:“我真是沒想到,這麽多年了,你居然還和犯罪分子勾結!你忘了你兒子做的事?”
孟阿伯語氣裏帶著不加掩飾的仇恨,“我不會忘記我兒子是被誰殺死的。”
“你!”特警隊長怒不可遏,“你兒子販.毒!槍殺警察!你以為他無辜?”
孟阿伯麵無表情地收回目光,“他死了,你們都該死。”
在審問的同時,搜索也在進行,根據桑切斯手下的證詞,上山之前,桑切斯原本打算走山溝的暗道,但不知為何改了主意。特勤因此找到了暗道,附近的足跡顯示,是孟阿伯帶桑切斯去探過路。
查到這裏,謝驚嶼基本還原了當時的情形——桑切斯有更好的選擇,如果他走山溝的暗道,特勤絕對會撲個空。桑切斯和孟阿伯關係匪淺,他為什麽會在最後關頭放棄孟阿伯給他指的路?因為荀蘇蘇幹擾了他。所以在發現被包圍之後,他才會失控槍殺荀蘇蘇。
賀北城和喬恒都已經趕到,接管了之後的調查,謝驚嶼睡了會兒,即便是在夢中,也感覺到一道如有實質的視線。睜開眼,隻見海姝正在看他。
他下意識看向海姝的腿,海姝還坐在輪椅上,不過氣色已經比暈倒前好了很多。
“腿怎麽樣?”謝驚嶼問。
海姝抬起腿,“其實可以拄拐走了,賀隊和喬隊不讓,溫老師也念念叨叨的。”
“該。”謝驚嶼起來,“醫生怎麽給你說的?”
海姝忙說:“你不再睡會兒?”
謝驚嶼說:“那就要問某人為什麽自己睡夠了,就跑來影響我。”
海姝說:“你睡你的啊。”
謝驚嶼說:“你看你的是吧?”
海姝笑道:“我來做審訊,順便看看你。你睡覺還留一隻眼睛嗎?我看你你就醒?”
雖然沒睡多久,但也足夠了,謝驚嶼洗了把臉,“審誰?我跟你一起。”
警方一共逮捕了49人,其中有居住在兩個寨子,協助桑切斯犯罪的村民,有合法入境的M國人,有桑切斯的心腹,對這些人的審訊正在逐步推進,他們基本都交待了自己的動機——大部分是因為當年販.毒的事,對警方長期抱有仇恨,這次一被桑切斯煽動,就集體爆發。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是在為桑切斯做事,而是為死去的、坐牢的親人報仇。
這些證詞讓人背脊生寒,然而調查必須繼續下去,還有更多的黑暗人性將暴露在烈日之下。
桑切斯起初不接受審訊,要求直接和海姝或者謝驚嶼對話。現在海姝就坐在他麵前,他像一頭野獸般端詳著海姝,眼中凶光畢露,“我當年怎麽就忽視了你這個小家夥?”
謝驚嶼敲了敲桌子,“當年,是在碗渡街的當年?”
桑切斯視線轉向,與謝驚嶼交鋒,笑了,“你沒有看見我,但我看到了你,我應該像殺掉謝小龍一樣殺掉你。”
海姝擔憂地看了謝驚嶼一眼,但出乎桑切斯意料的是,謝驚嶼完全沒有被他刺激到,往後一仰,雙手抱臂靠在椅背上。
“你是不是也很後悔救了黃雨嘉?”謝驚嶼揶揄道:“否則今天也不會因為她而變得這麽狼狽。”
這個名字顯然勾起了桑切斯的不快,他短暫地沉默,“都是狼心狗肺的東西。”
“這話李雲應該也很想對你說。”海姝道:“畢竟高明雀的浪費狗肺是從你這裏有樣學樣。”
桑切斯說:“海警官,我聽你這話的意思,是給李雲打抱不平?怎麽,你忘了他是‘空相’這件事?”
海姝說:“當然沒忘,但高明雀對付你,好歹有個原因,他的父親黃戰勇是間接被你害死,那你對付李雲呢?你有今天,是虧了他吧?”
桑切斯的神情裏多了意思厭惡,少頃,終於說:“我從來不想成為他。我本來可以做另一個謝小龍。”
謝驚嶼眼神很輕地變了變。
桑切斯本名伊雨,和李雲一樣,出生在M國戰火頻繁的客根邦,但和李雲早早混入武裝團夥不同,桑切斯還未成年,就成了M國警察隊伍中的一員。客根邦過於混亂,警察沒有正規的章程,桑切斯那時還抱有讓和平回到客根邦的願望,因此接到臥底的任務,進入一個販.毒組織。
在這個組織裏,他遇到了同為臥底的謝小龍。
聽到這裏,謝驚嶼不由得繃緊了肩背。小時候他不知道謝小龍執行了哪些任務,長大後成為特勤的一份子,曾文才讓他接觸到謝小龍的任務。潛伏進東南亞的販.毒組織,那隻是謝小龍的早期任務之一,和後麵謝小龍接手的任務相比,那個任務很不起眼,因為有國際合作的因素在,特勤派出的力量並不多。謝小龍完成任務,而販.毒組織被一網打盡,後來再未掀起任何風浪。
曾文在調查謝小龍案時,核實過該組織的所有人,他們不是已經死了,就仍在服刑,並且沒有入境記錄,特勤的調查重心很快從這個組織轉移走。
桑切斯的神采居然有些許懷念,詳盡地述說著臥底生涯的艱難,每天都感到精神已經被耗竭,活著的隻是一具屍體。遇到謝小龍,他才終於有了一絲放鬆。他們彼此知曉身份,就像在茫茫無際的荒漠中,你知道自己有個同路人,那種慰藉不亞於遇到一口清泉。
謝小龍邀請他在任務結束之後來華,他則用筆墨,送給謝小龍最好的祝福——一個手繪的沙漏。
記憶登時跌宕,謝驚嶼眼前浮現被謝小龍畫在記事本上,後來再也沒見過的沙漏圖案。
同樣的圖案還出現在張純羽的手上,以及李雲在養老院的房間。
桑切斯問:“你們知道沙漏象征著什麽嗎?”
海姝說:“時間。”
桑切斯搖搖頭,“象征著一切都可以重頭再來。”
說著,他伸出右手,做了個顛倒的動作,“隻要這樣一翻轉,就可以回到原點,後悔的事不必再後悔,犯過的錯誤也能夠被彌補。你們小年輕不是喜歡打遊戲嗎?讀檔重來,就是沙漏的祝福。”
謝小龍看到沙漏圖案的時候,神情溫柔而放鬆,謝驚嶼想,那的確是被祝福的樣子。
桑切斯放下手,手銬撞在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動。他笑了聲,“但是我沒有讀檔重來的機會,我被放棄了。”
臥底九死一生,而M國這種地方的臥底,活下來的幾率就更小。桑切斯的上級叛變,導致他成為階下囚,受盡折磨。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謝小龍,謝小龍向他承諾過,一定會想辦法救他。但謝小龍一去不複返,帶著他的祝福消失無蹤。
那場行動是勝利的吧?應該是,但他已經不再是M國的警察了。他沒有等到謝小龍的救援,後來陰差陽錯,被蛇平寨的阿銳所救,撿回一條性命。
“所以你仇恨謝小龍?”謝驚嶼壓抑著心中的怒火,“所以你追到杞雲市殺了他?”
桑切斯緩緩地搖頭,視線放得很空,像是看不見任何人。
在蛇平寨養傷的那段時間,是他有生以來難得的寧靜生活,他不去想出賣自己的上級,不去想沒有履行承諾的謝小龍,也不去想生靈塗炭的家鄉,隻希望永遠待在這裏,做一個毫無用處的廢人。
但他的族兄李雲找來了,帶走了千瘡百孔的他,告訴他——你是我們家族僅剩下來的血脈。
李雲不顯山不露水,手上卻積聚著在M國攫取的大量財富。他被李雲改造成接班人,搖身一變,有了外文名,還有了雙重國籍。他跟在李雲身邊,雖然麻木,但生活並非過不下去。李雲時不時交給他任務,每次他都能完美完成。李雲對他越發滿意。
直到有一次,李雲讓他去殺一個送奶工。
得知送奶工的身份,他驚詫不已,沒想到謝小龍居然躲在工廠裏,還有了一個孩子。
李雲告訴他,當年謝小龍有的是機會救他,卻選擇了冷眼旁觀。而現在他早已成為另一個人,在全新的國度,擁有全新的人生,可是謝小龍卻知道他的底色,有朝一日,謝小龍也許會毀掉他掙來的一切。
李雲笑道:“這幾年都是你為我執行任務,這次,為你自己去執行一次任務吧。”
仇恨死灰複燃,他站在碗渡街寧靜的街頭,看著騎車經過的謝小龍,無端想到曾經畫過的沙漏。
沙漏的祝福其實是虛假的,沒有任何人能夠更改時間。他轉過身,當年的沙漏變成了謝小龍死亡的倒計時。
李雲將桑切斯派到杞雲市來,一方麵當然是滅謝小龍的口,另一方麵也希望他像自己那樣,扶持起一幫能被利用的人。桑切斯一早就盯上了炮彈廠的副廠長黃戰勇,此人有強烈的上進心,渴望改革,心術卻稍有不正,最容易被利用。
在對謝小龍動手之前,桑切斯率先接觸了黃戰勇,唆使他除掉廠長王長意。黃戰勇並非窮凶極惡之人,雖然希望王長意消失,斟酌再三,實在是做不出要人性命這種事。於是桑切斯幫他做了。
黃戰勇對桑切斯的感情非常複雜,摻雜著畏懼和感激,同時又非常害怕事情曝光。桑切斯對他說,隻要他乖乖聽話,就什麽事都不會有,今後炮彈廠會在他的領導下煥發生機,他將成為工人們仰望的救世主。
李雲對桑切斯拿下黃戰勇這件事很滿意,從那些渴望往上走,自身力量又不足的人入手,這是李雲一貫以來的做法。把這些人變成自己的狗,訓出最聽話的狗,精神層麵上的滿足無與倫比。
李雲親自來了杞雲市一趟,誇讚桑切斯,離開之前笑著敲打:“還有一件事,你不會忘了吧?”
桑切斯垂下頭。
實際上,他對控製黃戰勇興趣不大,但既然到了杞雲市,就必須做出點東西給李雲交差。首要任務是殺掉謝小龍,可再怎麽恨謝小龍,臨門一腳時他還是下不去手。
李雲的催促讓他明白,他必須動手了。
其實對付謝小龍比黃戰勇更容易,因為他們曾經共患難過。
那天,他來到炮彈廠,穿著最普通的衣衫,打扮得有些落魄。他出現在謝小龍麵前,謝小龍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伊雨,你……”
“終於找到你了。”他眼眶通紅,張開手臂。
謝小龍立即上前,兩人緊緊相擁。
碗渡街顯然不是老友相聚的好地方,謝小龍帶桑切斯來到東葉區的中心地帶,找了個館子,一邊吃飯一邊聊這些年發生的事。
伊雨被上線出賣,生死未卜,謝小龍想過很多辦法,但最終都沒能找到伊雨。直到任務結束時,伊雨都音訊全無,M國警方的情報顯示,他已經死了。謝小龍感到很遺憾,身上帶著的唯一和伊雨有關的東西就是他畫的沙漏。
回國後,謝小龍將這張沙漏圖珍藏了起來,偶爾自己也會畫一畫,算是紀念一位犧牲的朋友。
桑切斯對自己被蛇平寨的村民所救一事隻字不提,說的是在M國獲救,但由於交火嚴重,信息閉塞,一直未能返回警隊,這些年下來,對M國的情況實在是有心無力了,機緣巧合遇到在杞雲市做生意的同鄉,於是搭夥謀生活。
對於重逢,謝小龍當然是欣喜激動的。但桑切斯很清楚,不能給謝小龍太多時間來琢磨。此時謝小龍還在慶幸他沒有死,也許過不了多久,謝小龍就會懷疑他來到杞雲市的真正目的。等到那時候再下手就晚了。
太陽快落山了,桑切斯邀請謝小龍到自己家中喝一杯,謝小龍說家裏還有孩子,桑切斯說不打緊,夏天天黑得晚,就去他家裏坐坐,記著位置了,以後常來。謝小龍是個爽快的人,跟著桑切斯來到一棟老居民區。
二十年前,工業城市的房子都差不多,四麵八方打工的人聚集在一起,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傍晚正好是最熱鬧的時候,消音槍悶重的聲音響起時,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一條生命悄然流逝了。
“他可能到最後都不明白我為什麽要殺他。”桑切斯說:“因為我不能給他機會,否則死的必然是我。很好,我有槍,有幫手,而他隻是個來做客還記掛著回家給你做飯的好爸爸。”
謝驚嶼放在桌子下的手握緊了,眼神冰雪般寒冷。
桑切斯觀察著他的表情,“是不是覺得謝小龍就這麽死了,實在是很窩囊?你是不是設想過無數種他被殺的原因?什麽毒.販複仇,什麽被權貴滅口之類?沒想到吧,他被殺的理由就是這麽簡單。”
謝驚嶼稍稍揚起下巴,“那你又在得意什麽?”
桑切斯擰眉,像是沒有聽懂,“什麽?”
謝驚嶼說:“二十年前你不過也是李雲的一條狗,李雲讓你去幹什麽,你就得去幹什麽,被他欺騙,殺掉你並不願意殺的人,你很得意?”
桑切斯張著嘴,眼中漸漸浮起震驚和逃避。
謝驚嶼說:“你真的想殺謝小龍?因為他沒有救你?因為他的存在很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刺破你的新身份?”
桑切斯沉默,咬肌像蚯蚓一般在臉上爬動。
“別再自欺欺人了,這麽多年來,你始終對殺死謝小龍耿耿於懷。”謝驚嶼的話語如同一把沒有柄的劍,一端刺向桑切斯,一段刺向自己,“你早就明白是李雲逼迫了你,謝小龍曾經想盡辦法救你,沒能救下你不是他的錯。你甚至並不想成為李雲,謝小龍才是你渴望成為的人,你如果不犯罪,不追隨李雲,你根本用不著擔心有朝一日遇到謝小龍後被他發現真實身份。”
桑切斯一拍桌,“夠了!”
“這就夠了嗎?”謝驚嶼冷笑,“你早在湧恒集團覆滅之前,就想要報複李雲,當年你參與了警方的行動吧?否則你怎麽會對荀蘇蘇那麽在意?你恨李雲操縱你殺死了曾經當做朋友的人,如果你沒有殺死謝小龍,還有回頭的路,但你動手了,你永遠都是李雲的狗!”
桑切斯發起抖來,拳頭幾乎都要被他捏碎。
“警方終於對湧恒集團動手,‘空相’即將失去他全心全意培養的傀儡,你知道你的機會終於到來了。”謝驚嶼說:“李雲已經老了,他養了一頭野獸在身邊,你的實力已經與李雲相差無幾,他假死正好被你利用。從此,你成為新的‘空相’,他變成被困在養老院的囚徒。”
桑切斯終於鎮定下來,眼中卻有了淚光,“我收回當初的話,你和謝小龍……還是有一點相像。你們都……有一雙能迅速看穿人的眼睛。所以我……不能給他時間。”
謝驚嶼感到胸膛堵著一團浸透了血的棉布,壓不下去,又拿不出來,難受得近乎窒息。
海姝看了看他,轉向桑切斯,“你那麽仇視李雲,但你還是成為了下一個李雲。高明雀又成為下一個你。”
桑切斯的目光從海姝和謝驚嶼中間穿過,茫茫沒有焦點。海姝注視他,此時他心裏在想著什麽?走馬燈似的經過那一張張人臉嗎?黃戰勇,廣永國,劉布泉,謝小龍,高明雀……
客根邦的人信仰沙漏的祝福,可是沒有人能夠真正回到時間的原點,不如說他們的信仰就像“空相”這個代號,是永久的虛無。
“這不是和他們做的事很像嗎?”審訊暫告一段落,謝驚嶼和海姝站在走廊上,謝驚嶼說:“李雲和桑切斯,花了二十多年,就為了操縱劉布泉這樣的人,在他們身上找存在感、優越感。”
海姝點點頭,“所以李雲給他自己取的代號還挺貼切。”
這時,海姝的手機響了,醫院傳來好消息,荀蘇蘇度過危險期,已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