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沙漏(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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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雲市已經封鎖了, 高明雀既要對付警方,又要對付桑切斯,雖然她有狙擊手護航, 但目前的情況下, 讓狙擊手出來隻會更快地暴露她。
但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斃,時間拖得越長, 她越可能暴露。而且消失的桑切斯對她來說,是更麻煩的存在。
在桑切斯失蹤之前, 高明雀在暗,桑切斯在明, 現在他們彼此都在暗, 這改變於高明雀來說不利,對桑切斯來說有利,高明雀的心態必然更加急迫。
謝驚嶼點起一根煙, 打火後卻愣了下, 桑切斯在灰湧市的舉動堪稱突兀, 他本可以藏得更久,不管高明雀怎麽說, 警方手上都沒有證據。桑切斯為什麽突然行動,讓警方有了直接查他的契機?
囂張?還是他早就計劃著消失?
消失了,才能開始下一步動作?
這下一步是什麽?對高明雀動手嗎?
謝驚嶼將打火機揣了回去, 按住額頭, 帶入高明雀的視角, 他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桑切斯要行動了, 那高明雀最合適的選擇是什麽?
“……是我。”他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雨滴從空中落下,還不到日落的時間, 天就像黑了一樣,空氣中醞釀著無形的不安。謝驚嶼攤開手,手掌積蓄起一汪小小的雨滴。
他轉過身,朝兒童樂園的出口走了幾步,猝然停下腳步。
風雨的聲音遮蓋住了某些細微的響動,但有些人此時出現在這裏,就是為了被另一些人注意到。
謝驚嶼回頭,視線來回掃動,經過車棚最深處的黑暗,轉移到它後方那一塊稍微明亮,卻很不起眼的地方。一個淺淡的影子出現,有人在那裏。
謝驚嶼不動,影子也不動,雨水也不能驅使他們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
須臾,笑聲從影子的右邊傳來,影子的主人也終於暴露在謝驚嶼麵前。
高明雀。
如果不是剛才的笑聲,單從她的扮相來看,很難認出是個女人。她不再打扮成精英律師的樣子,一身黑色戶外服,戴著黑色的口罩,打濕的頭發擋住眼睛,整個人比這陰天還要陰沉,比這雨霧還要潮濕,像是從某個布滿苔蘚毒菌的地方生長了出來,是那些見不得光的具象。
謝驚嶼平靜地說:“黃雨嘉。”
高明雀眉心微微一皺,也許是對這個稱呼感到不悅。接著,她拉下了兜帽,將頭發往後一捋。
“謝宇,我還以為你不會上這兒來了。”
謝驚嶼說:“如果我一直不來,你打算上哪兒去堵我?”
高明雀冷笑,“總會有地方。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撲向我,不是站在特勤的角度,而是你謝宇自己的角度。”說著,高明雀環視四周,深呼吸,仿佛在享受著這蒙蒙的水霧,不久,她視線調轉,蛇一樣勾向謝驚嶼,“這個世界上,最恨那個凶手的,就是我們兩人。”
謝驚嶼瞳孔蒙上一層陰翳。這個女人從小到大,就讓他厭惡。
高明雀退入車棚中,擋住雨水,對這裏很熟的樣子,“我也來過這裏,而且我遇到過你和謝小龍。”
謝驚嶼對此毫無印象。這個兒童樂園規模不大,市中心有更好的遊樂園、科技園,黃雨嘉去那些地方更有可能。
高明雀注視著謝驚嶼,低哼一聲,“不相信?那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等你?就這個車棚,謝小龍帶你一連開了好幾把。”
謝驚嶼揶揄道:“你跑這兒做人類觀察來了?”
高明雀臉色稍沉,“我一個人來,你們讓我很驚訝,以至於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驚訝?”
“一個低微的送奶工,居然可以帶著撿來的孤兒坐了一遍又一遍碰碰車。”
車棚裏仿佛還回**著小時候的叫聲,但開碰碰車的男孩已經長大了,和謝小龍一樣打上了特勤的烙印,這些挑釁的話無法再傷害他分毫。
“一個高貴的廠長公主這麽可憐的嗎?”謝驚嶼說:“一個人來樂園不說,連碰碰車都不能自己坐?無不無聊啊你,看都能看這麽久?”
高明雀沉默幾秒,“我不敢坐,賣票的也不可能賣給我。”
她沒有再往下說,但謝驚嶼想象得出是為什麽。這項目雖然安全,但小孩沒有監護人還是有可能出事,所以獨自前來的黃雨嘉隻能看著。至於她為什麽一個人來,那自然是……她的父母看不上這種地方。
他們是陽春白雪,這裏卻是下裏巴人的樂園。
高明雀摘下口罩,將上衣的拉鏈往上撥了撥,“不說這些了,我找你有正事。”
謝驚嶼隻是盯著她,沒出聲。
高明雀道:“我直說了吧,我要離開杞雲市,需要你幫忙。”
謝驚嶼諷刺道:“你還真自信。”
“你知道桑切斯在哪裏嗎?”高明雀反問道。
謝驚嶼說:“你連杞雲市都出不去,你還能知道?”
高明雀說:“跟你撒謊沒什麽意義,我確實不知道,但你找不到一個人比我更了解他。那位海警官想必已經推理出我和桑切斯的關係來了,我‘死亡’後就跟著他,繼承他的思想,他的偏執,隻要我離開杞雲市,我就有辦法找到他。”
謝驚嶼沒說話,似乎是在嗅探高明雀話中的陷阱。
高明雀也沒急著往下說,彼此都安靜了一會兒。高明雀又道:“我要提醒你,桑切斯真正的祖國是M國,那地方是什麽情況,你很清楚。他在動**中長大,非法入境離境,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你們現在找不到他,時間耽誤下去,他一出境,你們再想抓住他,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謝驚嶼說:“那你猜,他現在在哪裏?”
高明雀笑了,“我為什麽現在就告訴你?”
謝驚嶼右手伸向後腰,高明雀立即舉起雙手,卻絲毫沒有懼怕的樣子,“你想清楚了嗎?要在這裏緝拿我?二十年前的真相對你來說不重要了嗎?”
兩人在雨中無聲地對峙,在雨即將模糊他們的身形時,謝驚嶼將槍收了回去。
高明雀眼珠轉動,折射出一抹暗光。
灰湧市和杞雲市的警情在公安部匯總,荀蘇蘇作為當年在灰湧市立下功勞的功勳隊長,也有資格查閱細節。她此時不在首都,而是在濱叢市。前不久海姝和謝驚嶼協助濱叢市警方偵破的案子很有代表性,她被派來做收尾和研究的工作。
關於桑切斯的文字描述和圖片占了很大的篇幅,她越看,眉心皺得越緊,眼皮也跳起來。
她想到了一個許久不曾想起的名字,伊生,這或許不該說是名字,而僅僅是個代號。在剿滅湧恒集團的行動中,這個代號背後的人曾經傳遞過一條重要情報。
她調查過伊生,這人必然和“空相”關係密切,但直到她離開灰湧市,也沒有查到任何線索。
而此刻,桑切斯在她眼前,和那個神秘的代號重合了。
海姝放下手機,一言不發地走到窗邊,雙手漸漸緊握成拳。謝驚嶼聯係不上,手機已經關機了。這不正常。她離開杞雲市,趕回灰湧市之前,謝驚嶼就已經表現出亢奮和急躁——謝小龍案的線索終於在高明雀口中出現了。
現在高明雀就在杞雲市,桑切斯已經逃離警方的視野,謝驚嶼會做什麽?
海姝食指屈起,抵住下唇,眼神變得深沉。
此時,在濱叢市,荀蘇蘇的視線從有關桑切斯的報道上移開,揉著眉心,那個代號伊生的人變得越來越清晰。
湧恒集團當年在灰湧市樹大根深,最大的特點就是殘忍凶狠,不僅對警察,對自己人也是一樣。但隻要你絕對忠誠,就能從湧恒集團中分一杯羹。這樣的團夥氣質吸引了為數眾多的亡命之徒,警察在和他們的對抗中往往落在下風。
荀蘇蘇到任後,參考過往的經驗,感到分散抓捕困難重重,如果專注於湧恒集團的頭目,一旦成功,湧恒集團囂張的氣勢就能暫時被遏製。當然,這是一著很險的棋,連局長都不怎麽支持她。
前期的準備階段最是難熬,但就在那個關口,伊生出現了。他經過多個跳板給荀蘇蘇發來消息,其中就有湧恒集團的重要內部文件。
荀蘇蘇問他是誰,他說:我站在你這一邊。
這句話對一個刑偵隊長來說,簡直就是一句廢話。但荀蘇蘇要打掉湧恒集團,就必須重視一切來到自己麵前的線索。
從伊生發來的內容看,這人對湧恒集團非常熟悉。警方一直嚐試在湧恒集團中打入臥底,但都失敗了。伊生卻是個現成的臥底。
可這個臥底真想幫警方?還是在向警方下套?
荀蘇蘇想要冒險,卻也做好了失敗的相應準備。在三個月裏,她與伊生維持著聯係,伊生最後發給她的線索是,薛濃飛將會在一周後前往私人山莊,有一樁買賣將在那裏進行。
這是抓捕的絕佳機會,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荀蘇蘇在權衡之後,並沒有選擇相信伊生,隻是派出一個行動小組靠近偵查。
後來的事實說明,伊生給的是機會,而並非陷阱。但那之後,伊生也消失了。他仿佛是對荀蘇蘇的不信任感到失望,再未發來任何情報。
伊生的存在沒有對荀蘇蘇後來剿滅湧恒集團造成明麵上的影響,他甚至沒有提供“空相”的線索。但在早期警方信心不足,荀蘇蘇獲得支持較少的時候,他讓荀蘇蘇變得更加堅定。
多年過去,荀蘇蘇仍然會偶爾想到他,分析他到底是湧恒集團裏的誰,他為什麽要幫自己,他有沒有在當年的槍戰中死去。
看完桑切斯的資料,以及海姝審問桑切斯的視頻,荀蘇蘇忽然覺得,桑切斯很可能就是伊生。
她並沒有見過伊生,他是男是女,年紀多大,她通通不能確定。他們的交往僅僅存在於網絡,而在伊生消失後,網絡上的痕跡也無處可尋。
桑切斯與李雲的關係,他追殺高明雀一派的舉動,將他和伊生這個代號連接了起來。
當年荀蘇蘇是在湧恒集團高層被執行死刑之後,才發現“空相”存在的蛛絲馬跡,而那時已經太遲了,還活著的、精神正常的犯罪分子無法提供“空相”的線索。
她曾經想過,如果伊生能暗示她“空相”的存在,她必然走不了那麽多彎路。
伊生為什麽不說?第一種可能,他不知道。第二種可能,他不能說。
如果是桑切斯,這就很好理解,他是“空相”的手下,也是族人,他不僅想湧恒集團完蛋,還想取代“空相”,那麽他就不能讓警方注意到“空相”。
這樣一來,很多疑點就能說通了。
荀蘇蘇的眉心卻皺得更緊,心中浮起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過去在伊生的隻言片語中,她能夠感受到這人骨子裏很狂妄,卻偽裝得謙遜溫和。十年過去,老朽的“空相”已死,伊生隻會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那麽,桑切斯會做什麽?
電話響了,快遞員說有個從首都來的文件放在酒店前台。荀蘇蘇常年出差,經常都會收到文件,下樓去取,卻沒有找到。她一邊打電話一邊來到酒店門口,快遞員的電話已經無法接通。正當她轉過身,打算回酒店時,麵前突然出現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
男人的臉不久前她才在視頻裏見過,是桑切斯。
荀蘇蘇瞳孔微微收縮,桑切斯卻麵帶笑意。她注視桑切斯片刻,“伊生。”
桑切斯意外地挑起眉,仿佛不相信這個名字會從荀蘇蘇口中說出來。
荀蘇蘇說:“沒想到我們會以這種方式見麵。”
桑切斯笑了,臉上竟是看不出多少戾氣,“你還記得我。”
荀蘇蘇說:“你膽子很大,這時還敢出現在我麵前。”
桑切斯不置可否,“來見見老朋友,有什麽敢不敢的?”
荀蘇蘇餘光瞥向四周,注意到黑影正在靠近,“帶來這麽多人,你這見老朋友的方式還挺特別。”
桑切斯拉開車門,“畢竟是跟你打交道,謹慎為上。”
荀蘇蘇看著車裏的座椅,“看來今天這一趟,我是必須跟你走了?”
桑切斯笑得很寬厚,“這隻是一個邀請,別誤會,我從來不勉強女性。”
話雖如此,荀蘇蘇卻聽見了子彈上膛的聲音。
桑切斯繼承了“空相”的詭異,也繼承了湧恒集團的殘忍,這樣的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荀蘇蘇知道,此時自己其實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笑了笑,從容地上車,“十年不見……不,我們其實從未見過,敘敘舊也好。”
車門合上,隱藏於黑暗中的影子也無聲地退去,就好似這裏剛剛發生的事隻是一個老朋友來接另一個老朋友。
荀蘇蘇與桑切斯一同坐在後座,司機像是機器人,一言不發。
車已經從喧囂的鬧市區開到稍微偏僻的街區,荀蘇蘇說:“你當年消失得很幹脆。”
桑切斯雙手合攏,放在腹部,“我這應該叫有自知之明,還是過於自卑?我給了你一個關鍵情報,但你隻是去驗證了這條情報的真假。你並不信任我,我又怎麽敢繼續接近你?”
荀蘇蘇鎮定自若,“傷你自尊了?”
桑切斯苦笑著搖搖頭,“這句話更傷我自尊。”
車裏安靜片刻,荀蘇蘇問:“這是要帶我去哪裏?”
桑切斯眯眼看向前方,“你猜我要去哪裏?”
荀蘇蘇說:“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裏,但身為警察,我勸你找個就近的警局自首。”
桑切斯大笑起來,“荀隊,你還是像當年一樣喜歡開玩笑。”
“開玩笑?”荀蘇蘇說:“我的隊員都說,我是個嚴肅的人。”
桑切斯轉過臉,“那我很榮幸,畢竟在你這兒,我算個獨一檔。”
荀蘇蘇沒理會他的油腔滑調,既然來了,不如趁機多試探幾句,“為什麽找到我?”
桑切斯說:“你是指當時,還是現在?”
“都是。”
桑切斯目光轉向窗外的夜色,想了會兒,“你想要拿下湧恒集團,我和你有共同的目的。”
荀蘇蘇說:“‘空相’的東西,早晚都是你的。”
“那怎麽能一樣?”桑切斯譏笑道:“‘空相’是‘空相’,我是我。就像我想要除掉‘空相’,如果我不夠強大,有朝一日,他也會除掉我。湧恒是他的傑作,薛濃飛、錢櫻,這些人都是他的孩子。湧恒一日存在,我就一日在他的陰影下。”
說完,桑切斯又補充道:“這種打官腔的說法你不愛聽吧?那我再說一個,因為你很特別。我沒見過你這樣的警察,被包圍在男人圈子裏,他們不服你,卻要被你管教。我想看看,如果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能走到多遠。”
荀蘇蘇忽略他明目張膽的挑逗,“那你這個人,顯然做事很沒有恒心。如果我是你,私人山莊那件事後,我會大方地找到不相信我的刑偵隊長,看她滿懷歉疚,看她不斷增加對我的信任。”
桑切斯似乎對這個答案感到驚訝,思索了好一會兒,又笑了,“原來你是這樣想。不過幸好我不是你。”
“嗯?”
“如果我繼續給你發信息,繼續靠近你,難保不被你改造成守法公民。你知道,你是個很有魅力的人,這一點對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桑切斯聳聳肩,“但我這種在M國戰亂地區長大的人,最不想成為的就是守法公民。”
荀蘇蘇歎了口氣,“那現在呢?為什麽又來找我?總不至於是良心發現,不想一條道走到黑了?”
桑切斯開始把玩一把槍,“荀隊,這麽多年當警察,累沒累啊?”
荀蘇蘇嗤笑,“當警察挺好,退休金不錯,我這樣的還有不少補貼,生活無憂。那退休前,累點兒也無所謂。”
“這就俗了啊。”桑切斯說:“什麽錢不錢的,你荀隊是動不動就考慮錢的人嗎?”
荀蘇蘇點頭,“是人就不能免俗。”
桑切斯靠近,幾乎貼在荀蘇蘇身上,“我要離開你們國家了,有沒有興趣跟我走?”
車緩緩停下,荀蘇蘇盯著桑切斯的眼睛,“如果我說不願意呢?”
有人正在離開濱叢市,有人卻在高速上奔向濱叢市。
“還是你們當警察的門路廣。”高明雀坐在副駕,摘下鴨舌帽,轉向左邊,看了謝驚嶼一眼,“杞雲市警方給我布了個天羅地網,他們想不想得到,居然是一個特勤把我給放出來了?”
車早已離開濱叢市,但濱叢市的雨卻像是追著他們跑。前方霧氣朦朧,宛如看不見光的前途。
謝驚嶼和高明雀一樣一身漆黑,不像特勤,像個將麵容深深掩藏起來的亡命之徒。他沒有理會高明雀的話語,沉默地握著方向盤。
“聊點什麽吧。”高明雀忽然想到一個話題,眼睛微微眯了眯,顯得很愉悅,“你說你就這麽跟著我跑了,海警官知道了會怎麽想?”
謝驚嶼沉聲道:“她怎麽想和你有關係?”
“看看,一提到海警官,你就來情緒了。”高明雀點起一根煙,開窗透風,斜飛著的雨落在她的臉上,她也懶得擦一擦,“你們現在算是在一起了嗎?”
謝驚嶼不答。
高明雀觀察了一會兒,笑容帶上一絲揶揄,“嘖,海警官小時候那麽粘你,長大居然不好追了?”
謝驚嶼說:“粘我?”
高明雀的目光逐漸暗淡下來,沉默幾分鍾才開口,“謝宇,你這個人真是很難去定義你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廠裏那些人都說你是孤兒,說謝小龍窮,但他給你的比……比我父親給我的都好。還有海姝,她一個市中心來的小孩兒,怎麽就非得跟你玩到一起?我的生日會啊,我最後的一個生日會,她居然吃完蛋糕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找你玩。”
“你到底有什麽好,能吸引到這些真正關心你的人?”高明雀捋了把有些潮濕的頭發,“我為什麽吸引到的都是拿我當工具的人?”
謝驚嶼說:“怎麽,還跟我討論起哲學問題來了?”
高明雀說:“也不是不行,這不路途遙遠嗎?”
謝驚嶼說:“那也別扯有的沒的了,海姝在濱叢市你就派尹燦曦盯著她,她8歲到現在,有哪些事是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高明雀笑道:“告訴你,有酬勞嗎?”
謝驚嶼也笑,“黃雨嘉,你爸的下場還沒有教會你做人別太貪心嗎?”
高明雀不悅地皺眉,車裏一時無人再說話。又開了一截,高明雀才道:“你不覺得挺愧疚的嗎?海姝家裏條件那麽好,對,她爸媽是離婚了,但她媽也很有錢,她要是沒有遇到你和謝小龍,現在還當什麽警察?早就定居在國外享受生活了吧?她根本不想當警察。”
謝驚嶼說:“她不想當警察,就像你也不想當罪犯?”
高明雀搖頭,“你要是站在我的角度,你就會明白,人生有時是被推著走。我沒有辦法。”
前方有貨車呼嘯著駛來,速度快,載重量大,經過時公路都在震**。
高明雀在後視鏡裏看了看已經離去的貨車,“命運也是這樣,震**起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著它跌宕起伏。”
謝驚嶼說:“還顧得上文藝。”
“你覺得這是文藝嗎?不,這是現實。”高明雀眼中浮起一片血色,“二十年前謝小龍死了,你,海姝,我,還有很多人的命運都被改寫。有時想想,還是死了的人更輕鬆。”
她的語氣很殘忍,謝驚嶼腦海中又閃現出在養牛場守著謝小龍屍體的那一夜。輕鬆?誰輕鬆?活著的人還有繼續前行的可能,死掉的人被永遠留在了時間的標尺上。
謝驚嶼再次開口時,聲音有些幹澀,“桑切斯……為什麽要殺死謝小龍?”
高明雀說:“我不知道。”
謝驚嶼皺起眉。
高明雀說:“他和李雲一樣,都是偏執扭曲到極點的人,我能推斷出是他是凶手,已經很不容易了。”
謝驚嶼餘光掃了掃,“把你自己摘得挺幹淨。你和桑切斯要不是同類人,他憑什麽救你?”
高明雀頓了下,“你嘴再這麽臭,小心我破罐子破摔,桑切斯……”
話音未落,槍口已經抵在高明雀的額角。
謝驚嶼騰出右手,“破罐子破摔?”
高明雀脊背在短暫的僵硬後鬆弛下來,“開個玩笑。把槍放下,桑切斯為什麽殺謝小龍,我確實猜不到,但桑切斯和李雲的關係,我可以告訴你我所知道的。”
謝驚嶼收回槍,避開又一輛迎麵駛來的貨車。
“你和海警官是不是認為,桑切斯和李雲不共戴天?”高明雀說:“但據我所知,李雲在被桑切斯背刺之前,都一直將他當做兒子來對待。他對桑切斯,對被桑切斯養大的我,都沒有多少戒備心。”
高明雀見李雲的機會不多,李雲的過往她也是從桑切斯口中聽到一些零碎的細節。李雲在M國一支非法武裝裏給人當過向導,大難不死,混到了首領的位置。但李雲比其他武裝分子聰明,沒有在得勢後繼續留在M國,而是金蟬脫殼,偷渡來華。
在戰亂的M國就算混成了武裝頭子又能怎樣?不如在灰湧市藏匿在玻璃廠當個閑散工人。
或許最初李雲真是這樣打算,但對權力天生有渴望的人,在更大的世界,又怎麽克製得住野心?
不過這一次,李雲選擇的卻不是像在M國那樣靠武力,而是靠頭腦。他自己是匍匐在泥裏的人,所以他盯上的是和他一樣的人,薛濃飛、錢家姐弟……他們就像野狗一樣在城市裏夾著尾巴。他將野狗們聚集到一起,成了訓狗人。
當年邊境管理漏洞頗多,他暗中轉移財富,又將信得過的人帶到灰湧市,慢慢扶植起罪惡的湧恒集團。
同一時間,他找到了戰亂中唯一剩下來的血脈親人,桑切斯,當然,桑切斯並非本名。
大約因為幾乎所有親人都死在了火並中,李雲對桑切斯這個遠親非常在乎,這個魔頭在血脈這件事上刻板得匪夷所思。桑切斯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兒子,他死以後,桑切斯就是他。
他曾經送桑切斯去外國讀書,將一個土生土長的M國青年變成擁有G國和A國雙重國籍的富二代。桑切斯為什麽急著回到李雲身邊,這不得而知。高明雀知道的是,他長時間待在杞雲市。
謝驚嶼咬牙,“因為他要盯著謝小龍。”
高明雀說:“在這之前,他拿李雲那一套,在我父親身上做實驗。他骨子裏崇拜李雲,越是崇拜,就越是想成為他,超過他,所以當他羽翼一豐滿,就要對李雲下手。”
雨漸漸變小,公路也清晰了些許,謝驚嶼說:“不對。”
高明雀側目,“什麽不對?”
“桑切斯等於囚禁了李雲十年,這麽大的恨從何而來?你剛才的說法解釋不了。”
“那就得等你抓到他之後,讓他親口告訴你了。”高明雀聳了下肩膀,“誰知道你們這些男人之間為什麽對彼此有那麽大的敵意。”
到了一個服務區,謝驚嶼停下車,“你為什麽確定桑切斯在濱叢市?”
高明雀以玩味的口吻道:“怎麽,想到濱叢市是海警官生活過多年的地方?放心吧,不是每個人都對海警官感興趣,桑切斯這次的目標不是她。”
謝驚嶼沉思了會兒,忽然想到前天和海姝通話時,海姝說荀蘇蘇已經為上次的案子來到濱叢市。
“早些年,他曾經給過我一個任務,讓我瞧瞧荀蘇蘇是個什麽樣的人。”高明雀說:“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對他來說,荀蘇蘇是個不一樣的人。隻不過我以為他對荀蘇蘇的是恨,現在想來,應該是另一種相反的感情。”
說著,高明雀自己都笑了,“很難理解吧?桑切斯這種人,居然看上了親手滅掉湧恒集團的女隊長。他是個瘋子。現在李雲已經死了,警察追蹤他,我想要殺了他,他繼續留在國內的可能不大。在走之前,他會去見荀蘇蘇。但見了之後要做什麽,這就不是我能猜測到的了。我說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山橫亙在眼前,中間是一條漫長的隧道。謝驚嶼放慢車速,進入隧道後,風聲變得格外遲鈍。遠處隧道盡頭的光起初是個小小的圓點,後來變得盛大又刺眼,在車駛出隧道的一刻,一輛貨車如同炮彈一般射來。
謝驚嶼猛打方向盤,車輪在地上和圍欄上濺出一連串火光,而在他的耳側,卻響起高明雀尖銳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