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沙漏(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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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星晃了下手, “怎麽了?不像你啊。”
蕭競從注視中回過神,微笑道:“嗯?”
隋星舉起自己的杯子,“你平時不是不喝咖啡嗎, 尤其是拿鐵這種甜膩的。”
蕭競說:“看你每次都喝得很香, 我偶爾也學學你。”
隋星笑著點頭。不久,拿鐵送上來, 蕭競隻喝了一口。隋星盡量打起精神,“喝不習慣啊?”
蕭競將咖啡放到一旁, “太甜了。”
兩人誰都沒提到離開,也沒怎麽說話, 蕭競多次看向隋星, 隋星一邊和困意作鬥爭,一邊喝著咖啡,喝完了自己的, 又看看蕭競的。
蕭競笑道:“雖然我是醫生, 不應該勸你多喝咖啡, 但你想喝就喝吧,省得浪費。”
隋星說:“你要感謝我幫你積功德。”
咖啡店背陽, 雖然夏日下午的陽光很刺眼,但這裏剛剛好,曬得人越發犯懶。
終於, 蕭競說:“走吧。”
隋星站起來, 扶了扶桌子, 坐上副駕。五分鍾之後, 她說:“蕭醫生, 這不是去市局的路。”
蕭競先是沉默,在隋星又一次叫他的名字時, 他說:“你們正在查的案子,我想我能夠幫上忙。”
隋星警惕地轉身,“什麽?”
車繼續往西北方向行駛,那邊是灰湧市相對不那麽繁華的區域。
蕭競拿過隋星的手機,按了關機,“但我暫時隻能告訴你一個人。你願意跟我去一個地方嗎?”
隋星心跳加快,疲憊的大腦在刺激下再次飛快地轉起來,她凝視著蕭競,問:“你是誰?”
蕭競說:“現在不是時候,到了地方我會告訴你。但我有一個請求。”
隋星鎮定道:“你說。”
蕭競說:“保護我的安全,我不想像周飛航那樣。”
隋星聲音發緊,“你認識周飛航?”
蕭競不再言語,隋星還想再問,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蕭競的咖啡裏有藥!蕭競是什麽時候下的藥?隋星頭暈目眩,還沒想明白就已經失去意識。
“嗯……”隋星感到自己像是被沉入了黑暗的大海,海中浪濤洶湧,她本能地掙紮,終於推開了壓在身上的巨石,被海水推著向上。
她快要窒息,卻也看到了上方微弱的光線。她掙紮著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是一片陰暗的影子。
她喉嚨裏擠出幹澀的聲音,咽喉難受得要死,仿佛有刀子在刮。眼前的影子逐漸凝聚成人形,她用力睜眼,視野終於清晰了些,她張嘴,“蕭,蕭競。”
蕭競蹲下來,將一瓶水喂到她嘴邊,“放心,是剛開瓶的礦泉水,沒有加料。”
知覺正在回來,隋星下意識要接過瓶子,卻發現自己全身酸軟無力,她和蕭競對視,“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這麽做?”
蕭競眼神複雜,很難分辨那裏麵都有什麽樣的情感,他歎了口氣,坐在隋星身邊,“我是高律的人,在車上我就告訴過你,你們正在查的案子,我能夠提供幫助。”
隋星說:“你的幫助就是把我弄到這個地方來?”
隋星打量四周,這是個吊頂很高的建築。廢棄倉庫、工廠,甚至是爛尾樓都是這樣,牆邊有一些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機器機床,窗戶的玻璃幾乎全都掉了,一塊木板懸掛著,外麵吹進來的風讓它不停轉動。
“我本來可以置身事外。”蕭競突然捏住隋星的下巴,“我沒有暴露,不管是你們警察,還是桑切斯,都不可能注意到我。但我還是想幫你,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隋星在極近的距離看著蕭競,她突然發現自己還沒有從這樣的角度觀察過蕭競。
蕭競這個人,因為是中醫,身上總是有一股淡淡的中藥味,工作時穿著白大褂,對所有患者都很耐心,明明是診所的老板,卻像一個學徒般忙前忙後,很溫柔,溫柔得甚至讓人覺得他索然無味。
而此時,隋星在蕭競的眼中看到了侵略性。
“因為我。”隋星說:“你想幫的不是警方,是我。”
蕭競鬆開她,“我背叛了高明雀,我也不敢完全相信你。所以我必須把你綁到這裏來,你的那群同事找不到你。”
隋星已經平靜下來,“你要給我什麽線索?或者你先告訴我,你是什麽人?”
天色已晚,窗外血紅一片。蕭競說:“長話短說吧,桑切斯是個很不正常的人,他最大的事業不是那個國際學校,也不是那個藝術品公司,是培養被他選中的人。”
這一點警方早前已經有一定的推論,隋星說:“比如廣永國和劉布泉。”
蕭競看了隋星一眼,“還要加上一個人,高明雀。”
隋星說:“那你……”
“我和周飛航一樣,我聽高明雀的,桑切斯怎麽樣,與我無關。”蕭競吐出一口氣,“周飛航是桑切斯殺的,原因你們應該猜到了。”
隋星問:“高明雀為什麽要和桑切斯作對?”
蕭競說:“因為渴望權力,因為追求自由?是不是很傻?犯罪的人,能有什麽自由?”
說著,蕭競站了起來,隋星也想跟著站起,但稍一用力,就又跌了下去。蕭競站在她麵前,高高地俯視著她,這眼神讓她想到接受問詢時的桑切斯,他們一樣目中無人。
蕭競退後幾步,忽然笑了,“隋警官,其實我對你撒了個謊。”
隋星掙紮,“什麽意思?”
蕭競左右看了看,撿起一根生鏽的鋼管,在手上掂量一番,“我永遠不會背叛高明雀,而你,不過是能夠讓我們利用的人。”
也許是錯覺,隋星竟然在蕭競這番話中聽出了一絲悲涼和言不由衷。
“蕭,蕭醫生。”
蕭競繼續退後,看了看時間,似乎在等著什麽人出現。
他蹲下來,視線和隋星平齊,“隋警官,你這樣的刑警也會犯這樣的錯誤。當初高明雀把你當做任務交給我時,我沒想到會這麽輕鬆。我是哪裏吸引到你,讓你這麽輕易就上鉤?”
隋星忍不住哽咽。
蕭競搖搖頭,“很遺憾,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當初懷疑我和水靜深、趙雨夢有關,我身上疑點已經那麽重了,你還敢和我在一起。和你吃飯很開心,但……”
蕭競抿了下唇,再次站起,手中的鋼管指向隋星,眼神變得冰冷,“幫我個忙吧,你死在這裏,我才能向高明雀報恩。”
說完,他拖著鋼管靠近,鋼管在地上拖曳,發出令人毛骨悚人的聲響。
隋星屏住呼吸,鋼管的影子傾斜在她的眼中。
“鏘——”金屬砸在地麵的刺響在耳畔炸開,隋星下意識閉眼,那聲響如同濺起的波紋,在空氣中不斷**開,而疼痛卻並未襲來。隋星睜開一道縫,晃動的視野中,蕭競緩緩蹲下來,再次注視她,右手做了個往前一拋的動作,鋼管“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跳動了兩下,然後向一邊滾去。
“嘿……”蕭競發出一聲和他本來氣質截然不同的笑聲,抬手想要捋頭發,卻看見手上全是鏽,他罵了一聲,將鏽擦在褲子上。
隋星沉默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的視線轉了過來。
“隋警官,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剛才那一下為什麽砸偏了?”蕭競坐在地上,搓著手上擦不掉的鏽。
他明明是有輕微潔癖的人,隋星經常看到他花很多時間洗手,但現在他竟然就這麽坐下,任由地上的灰塵粘在衣服和褲子上。
隋星冷汗直下,藥的作用還在,無意義的爭執、叫喊隻會消耗她所剩不多的體力和精神。她隻是盯著蕭競,嘴唇顫抖了兩下。
“我也不知道。”蕭競雙手撐在身後,長吐一口氣,臉向上揚著,看著挑高的天花板,半晌才道:“我不會是真的喜歡上你了吧?”
隋星胸口一下子收緊。
“我是高明雀最沒用的一個手下,我本來都不用接這個任務。”蕭競垂下眼皮,帶著一絲麻木的笑意看向隋星,“要不是你幾次來到我的診所,還對我表達出好意。是你非要撲上來的,隋警官。我……我不想害人。”
“要是來診所的是其他人就好了,你們那個海隊長,或者那個法醫,誰都好,別是你。”蕭競搖搖頭,“你也行,但你別和我一起去吃飯。以前,很多年了,沒有人和我一起吃過飯。”
隋星想到第一次和蕭競吃飯的場景。她想吃重口味,但蕭競一個中醫,絮絮叨叨的,帶她去吃了她並不怎麽感冒的花膠雞。即便如此,她也吃得很盡興,一邊誇蕭競選的地方不錯,一邊消滅了鍋裏的大半食物。而那時蕭競在幹什麽?隻吃了幾塊肉,喝了一碗湯,然後就微笑著陪她吃。
“我不知道,原來和胃口好的女孩吃飯,是件那麽快樂的事。”蕭競歎氣,“雖然那時我已經接到任務了,我是帶著任務來約你吃飯。我還是很高興。”
隋星低下頭,蕭競看不到她的神情。
“每一次接近你,都是為了任務,高明雀需要拿捏住一位警察,拿捏住了以後怎麽做,她沒有告訴我。”蕭競頓了頓,“拉到我們的陣營裏來?還是幫我們幹掉桑切斯?還是……後來她告訴我了。”
蕭競的眼中多了一絲哀愁。
隋星終於迎向這一絲哀愁,“幹掉我,然後嫁禍給桑切斯?”
幾秒後,蕭競別開了視線,默認,又說起無關的事來,“但是每一次接近你,我都覺得很快樂。你來找我開藥,說喝了我的藥,睡得好,精神好,說我是神醫,你怎麽那麽會誇人?我算著你藥快吃完的時間,提早幾天就等著你。你要來的那一天,我從早上就開始覺得快樂。快樂……這種情緒對於我來說太奢侈了。你居然可以給我那麽多。”
隋星輕輕握住手指,用很低的聲音道:“和你見麵,我也很快樂。”
蕭競愣了下,又笑了,“你就是這樣,你是個好警察,也是個好女人。我差點為了你背叛我的恩人。我不想為她執行這個任務。”
空氣裏響起蕭競長長的抽氣聲,尾音帶著一絲顫意,“可是隻能是我,我藏得最深,連警察都沒有發現,除了我,還有誰能夠在這個時候幫助她?”
隋星緩慢地搖了搖頭。
蕭競並未明白她這個搖頭的用意,過了會兒,繼續說:“接你下班,給你送飯也很開心,我做的那種沒什麽味道的東西,你居然也覺得好吃。你在我副駕睡覺,一點沒有防備,以前沒有人坐在我的副駕上,像你這樣。”
隋星眼裏晃動著水光,一句話梗在喉嚨,回**在腦海——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蕭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知道你出生在什麽家庭,很普通,但很幸福,我曾經也有你這樣的家庭,如果我正常成長,我們說不定會以另一種方式認識。”
說著,蕭競卻苦澀地搖頭,“應該不會,我和你不會有交集,你是警察,如果我不是罪犯,你怎麽會留意到我?”
此後,是一段看似漫長的空白。晚霞已經褪去了,夜空變得變幻莫測,黑夜帶來陌生和恐懼,一切不祥的事都可能發生。
蕭競搖搖欲墜地站起來,轉著頭看了看,找到那根鋼管,再次來到隋星麵前,舉起,但雙手抖得厲害,比上一次更沒有聲勢。
他的眼眶紅了,“高明雀說我是個膽小鬼,我還真是。怎麽辦,我好像完成不了任務。”
隋星的身體經過一段時間的回複,似乎終於好一些了,她隱蔽地調動著力氣,“蕭醫生,聽我說,你現在什麽都沒有做,把東西放下來,跟我回去!”
蕭競眼睛紅得更厲害,像個瘋子一般搖頭,“你不用勸我,我不可能讓你走,我今天來見你之前,已經猶豫過無數次,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你,你必須死在這裏!”
“我死在這裏對你們有什麽好處?”隋星說:“警方是傻子嗎?會如你所願認為凶手是桑切斯?桑切斯是傻子嗎?輕易就上你們的套?你想幫高明雀,但不是這麽個幫法!”
蕭競肩膀顫抖,根本聽不進去,鋼管在他手中搖搖欲墜,“你走不掉了,他們就要來了。”
隋星皺眉,“誰?”
蕭競卻沒有回答,眼淚從他的眼眶中落下來,“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鋼管再一次揮下,隋星利落地翻身避閃,蕭競仍然沒有準頭。他轉過身,拖著鋼管走向仍在地上的隋星,淚水沒有停下,看上去懦弱又充滿戾氣,像是一個沒有思想的傀儡,四肢被邪惡的絲線吊著。
隋星忽然愣住,仿佛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上小學的時候,隋星身體很差,動不動就感冒發燒,肺炎都得過幾回,有的醫生說,這孩子要養活很困難,讓他們要有心理準備。父母卻不信邪,一邊帶著她鍛煉,一邊帶著她到處看病,西醫看完了又看中醫。
後來母親打聽到,在隔壁市的一個縣城裏,有個很有名的中醫館,什麽疑難雜症都能治好。
父母帶著她去,她聞到中藥的味道就哭個不停,醫館的伯伯笑著安慰她,還讓一個很瘦的哥哥陪她玩。
男孩看上去比她大幾歲,但像個麻杆,剔著和尚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啞巴似的,什麽哄小孩的話都說不出。她當然也不會和男孩玩,躲在母親身後。
伯伯把了她的脈,看了舌苔,開了許多藥,說這些藥主要是調理身體的,要堅持服用。
那時候,每個月父母都會帶她來一趟醫館,有時是父親,有時是母親,她的身體當真逐漸好了起來,臉上掛起了肉,氣色也好了很多。
伯伯笑著說,這次的藥吃完了,就可以不用再來了,今後注意營養均衡,中藥能幫到她的就到這裏了。
她高興得跳起來,終於不用再吃藥了。
父親和伯伯還有些話要聊,她自己跑到醫館後麵的院子玩,以前等待抓藥時,她也來過。這次,她又遇到了那個不愛說話的男孩。她長胖了,身高也竄了一截,男孩卻沒變化,而且好像更瘦了。她走近,才發現男孩雙眼含淚,正在發抖。
“嗨,你怎麽哭了?”她好奇地問。
比起同情,她更多的隻是覺得奇怪,堂堂男子漢,有什麽好哭的?
男孩看了看她,倉促地擦掉眼淚,張了張嘴,似乎想解釋。但這時一個女人從屋裏衝出來,罵道:“說你幾句你還跑?你自己沒長進,還不讓人說了是吧?給我滾回來,今天課學不完,看我怎麽收拾你!”
隋星看到男孩不停地發抖,委屈得一抽一抽的。她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拉男孩一把,但男孩害怕得縮了回去。男孩好像很畏懼那大嗓門的女人,可不得不向她走去。女人戳著男孩的腦袋說:“你這個窩囊廢!怎麽就不能像你哥!”
“星星,回家了。”父親高興地喊道。
“來了!”她跑回父親身邊,從那之後再也沒有去過那座縣城,也再沒見過那個懦弱窩囊的男孩。
現在,那個男孩流淚的臉和蕭競流淚的臉重合了。
“你……”隋星話音未落,忽然聽見外麵傳來車輪聲,車燈的光芒掃了過來。
蕭競臉色一寒,一把將隋星拉起。隋星很清晰地感到他在發抖。
“怎麽現在就來了?”蕭競自言自語。
車停下,有人下來了,且不止一人。隋星不像海姝那樣精通格鬥,她的領域是網絡偵查,和人正麵對上討不到好。
蕭競緊張地向外看去,慘白著一張臉,拉著隋星向樓上跑去。
隋星壓低聲音問:“是桑切斯的人?”
蕭競不回答,呼吸卻很重,咬牙切齒地看著她,片刻,神情中的怨憤竟是消了下去,露出一絲讓人始料不及的輕鬆。
外麵的人已經進來了,打著電筒,在樓下掃**。有人踹翻了鐵桶,它滾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別躲了,我知道你在裏麵。”一個年輕的男聲傳來,隋星竭力分辨,但這聲音太陌生了,她實在是沒有聽過。
蕭競在黑暗中壓住隋星,布滿鐵鏽的手壓在她的下半張臉,他們此時身處三樓的角落,雖然隱蔽,但隻要樓下的人上來,他們遲早會被找到。
兩人的心跳都很快,隋星看見蕭競眼中的疲憊和興奮,不久前的懦弱和彷徨似乎都消失了,這個人仿佛終於要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做一件事。
“聽著,我們沒有多少時間。”蕭競說:“很快他們就要上來了。我這個人,從小優柔寡斷,做任何事都遊移不定,現在終於要吃到苦果了。不過這樣……也好。”
蕭競的呼吸就在隋星耳側,帶著很淺的中藥味道,“我要是早一點對你動手,就不至於被困在這裏。我真是,高明雀救了我也是白救。”
他稍稍挪動身體,拿出一把槍。
隋星神經一緊,“你要去幹什麽?”
“噓——”蕭競眼神悲哀,像是與她做一場道別,“我這輩子沒有隨心所欲過,總是被人控製,心不甘情不願地按照別人的意願生活。今天既然已經這樣了,我想最後放肆一把。”
他的手捧著隋星的臉,“我沒能殺死你,那就試試看能不能保護你。等下我下去了,你自己想辦法聯係你的同伴,你會搞網絡吧?你找他們來救你。”
蕭競一個閃身,從躲藏的地方離開,隋星手往地上一撐,按到了一塊東西,那是蕭競的手機。
“哐——”一聲巨響,蕭競手中的鋼管砸在了二樓的鐵皮牆上,樓下的人立即向二樓湧來,聽上去五人不止。
蕭競笑了起來,胸膛都在猛烈地震**,他抬起頭,看了三樓的梯子一眼,那是十分脆弱的鐵皮,他顫抖著拉開保險,“砰砰砰”,子彈砸在鐵皮上火光四溢,幾條關鍵的支撐條應聲折斷,整個梯子轟然向樓下墜去,掀起大麵積灰塵。
樓下傳來罵聲,有人被砸傷。蕭競試圖用同樣的辦法打爛二樓的梯子,然而不行,他在高處,無法對準支撐條開槍。戶外鞋的牛皮梆子踩在梯子上,每一聲都像是催命符,蕭競一手撐著牆壁,一手向後退。
二樓有很多空著的房間,沒有門,幾乎沒有任何阻攔,來的人手上有槍,在一樓就已經開過槍了。他必然幹不過他們,但他可以和他們玩迷宮遊戲,反正去往三樓的樓梯已經塌了,短時間內沒人能夠到三樓去。
蕭競咽下一口唾沫,跑入其中一個房間,就在他停下腳步時,不久前說話的那人已經站在二樓,一梭子子彈示威般地打在走廊上。
“出來吧,就這麽一個破地方,你躲得了?”來人道:“你以為你藏得好啊?還想玩嫁禍那一手。行,我陪你。今天你和那個警察,一個都別想從這裏離開。到時候警察來了,看到的是你的屍體和她的,關我們什麽事?”
蕭競將呼吸放到最輕,腳步聲越來越近,上來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右手握著槍,左手用力按住發抖的手腕,冷汗不斷從臉上滑落,腦海中重放著高明雀找人為他做射擊訓練的場景。
他的父輩一輩子都在救人,他打從有記憶,學的也是救人。
可長大之後,他發現穿著白大褂的人也在殺人,他所學的東西一無是處,連父親都救不了。
高明雀說,槍也可以救人,殺人也是救人。
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忽然明白了高明雀那句話。現在他可以用手上的槍,救一個本該被他殺死的人。這算不算是背叛了高明雀?算吧,但是反正他也要死了,無所謂了。
他從躲藏的房間衝出,子彈射向走廊另一端。那裏的槍聲隨之響起,他好像打中了一人,但肌肉撕裂的疼痛也在他身上出現。
血腥氣噴發,子彈落下,他捂著受傷的腿,一邊後退一邊射擊。金色的線條在灰塵中飛濺,“噗噗噗”,他中彈越多,仿佛越是感覺不到疼痛。
嗡的一聲,他不知道是子彈從他耳邊穿過,還是已經打穿了他的頭顱,他的感覺變得很鈍,越來越鈍,他趴在地上,下麵粘稠一片,全是他的血,他還在往前爬,爬向更加黑暗的地方。
最後的聽覺,停留在一個女聲上,似乎是隋星在叫他,他用力伸出手,手裏還抓著子彈打完的槍。
警燈的三色光在四野閃爍,廠房被特警包圍,身著防彈背心的海姝和特警一道衝入廠房,聞到濃烈的血腥氣。
現場有兩輛越野,車裏無人,而就在這兩輛車的旁邊,還有另一組車輪印。
海姝心中一暗,有人在他們趕到之前已經離開。
特警人數眾多,躲藏在廠房中的犯罪分子投降,在二樓的走廊上,海姝看到了身中數彈的蕭競。他看上去已經沒救了。海姝抬頭,隋星在特警的幫助下來到二樓。
救護車在樓下等候,隋星跟在特警後麵,將蕭競送上車,門關上時,她還站在那裏。
海姝轉身,看到她的眼神,那就像是在和蕭競做最後的道別。
“星星。”海姝走過來,抓住她的手臂,檢查她的傷情。
隋星搖搖頭,嗓音有些沙啞,“我沒事,但桑切斯跑了。”
離開的那輛車上坐著的正是桑切斯,他親自來要隋星的命,卻在特警趕到之前逃脫。
被抓獲的一共有七人,五個外籍,兩個本地人,全是桑切斯培養的保鏢。他們被帶回市局,等待審問,而桑切斯已經從灰湧市消失。
蕭競在送醫的路上就基本上不行了,到了醫院沒來得及搶救,心髒就停止跳動。
隋星經過檢查,沒有大礙,蕭競給她使用的是麻藥和安眠藥,造成短時間的行動受限,其劑量不足以對身體造成損害。
喬恒的妻子在家燉了一鍋花膠雞送來,本想給隋星補一下,但隋星隻喝了一口,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海姝輕輕拍著她的背,將她抱住。
“他到死都不知道,其實我也在騙他。”隋星哽咽著說:“我從趙雨夢的案子開始懷疑她,從來就沒有放棄過懷疑他。和他好……也是為了盯著他。”
海姝說:“你是警察。”
這句話讓隋星更是淚奔,對,她是警察,她的一切行為都被一條高壓線所束縛,包括她差一點就克製不住的情感。
蕭競在趙雨夢和水靜深的案子裏莫名出現,又莫名隱身,趙雨夢遇害前多次來他的診所看病,水靜深出事前剛找他拿過藥,然而他和他們的死都沒有關係。他隻是一個碰巧出現在警方視野中的路人甲。
一個長相不錯,性格不錯的,路人甲。
隋星對他非常關注,承認他長在自己的審美點上,他開的藥也很有用,她睡眠淺的問題也給調理好了。
然而從蕭競開第一副藥開始,她就對藥物進行了檢驗。她從不曾真正將他當做一個戀愛對象來對待。
蕭競提出請她吃飯那次,她已經明白,蕭競必然對她有所圖,她假裝享受聚餐,接納蕭競的示好,也向蕭競示好。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的神經總是繃得非常緊,她需要觀察蕭競的一舉一動,分析蕭競每一個動作的目的,卻又要裝得放鬆。
有時她將自己也騙過了,誤以為真的和蕭競在談戀愛。
這麽多年,她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蕭競是唯一一個走到了她心上的人。
如果她不是警察,如果蕭競不是可疑者,他們或許……
隋星放下勺子,結果接過遞來的紙巾,在海姝懷裏無聲地哭泣。
前陣子,蕭競送她回家,路上卻欲言又止,她躲在沒開燈的房間看著蕭競的車離開,預感到蕭競就要行動。她就是蕭競的目標。而如果想要引出藏得更深的人,她必須去冒這個險。
她唯一沒有想到的時候,蕭競今天沒能對她動手。那個鋼管,就算殺不死她,也會讓她去掉半條命。但是蕭競一次也沒有砸準,最後關頭,還幫她打斷了連接三樓和二樓的樓梯。
蕭競留給她的手機其實並沒有多少作用,因為早在蕭競行動之前,她就告訴過海姝,如果她突然失去聯係,那就查蕭競的行蹤。
兩夥人在二樓槍戰時,警方已經在趕來的路上。
如果早一點,蕭競或許還能活著為警方提供線索。
海姝說:“不是你的錯。”
隋星點點頭,她比誰都更清楚,蕭競既然沒有選擇殺死她,那他自己一定會死。他是個懦弱的,優柔寡斷的人,隻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勇敢了一次而已。
隋星擦掉眼淚,大口大口地吃著花膠雞,然後說:“海隊,蕭競的家我去搜,我熟。”
說是對蕭競的家熟,但隋星也不過是去了一次。蕭競住在離市場診所隻有一站路的老小區裏,房子雖然有些舊,但裝修得很符合年輕人的品味,家具都是智能的,廚房、衛生間打掃得很幹淨。
維持曖昧關係時,隋星提出想去家裏坐坐,蕭競遲疑了會兒,答應了。那天並沒有發生什麽,隋星在老小區外買了燒烤——執意要買的,蕭競嘮叨說這東西吃了不好,隋星樂嗬嗬地說,偶爾吃一回死不了。
到了家,隋星不客氣地參觀,蕭競沒有跟著她,而是獨自去廚房削水果。隋星參觀完了,蕭競的水果還沒有削完。隋星來到廚房門口,靠著牆壁笑道:“你就這麽放心讓我一個警察在你房間裏瞎逛啊?”
蕭競笑笑,“你不是下班了嗎?”
“嗯?”
“下班了的警察,就是普通的女生。再說,我又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再次來到這裏,隋星親自用技術手段打開了密碼鎖,門拉開,她下意識看向廚房,那裏已經沒有認真削水果的男人了。她用力呼吸,將心頭蔓延的情緒壓下去。又想到蕭競那句“普通女生”。現在她還在工作,沒有下班,而沒有下班的警察不可以被私人情緒所影響。
她終於定下神,穿上裝備,開始和程危一起勘查。
蕭競的書房上次她隻是進去草草看了一眼,裏麵有很多醫書,還有外行看不懂的學術資料。她打開櫃子,將書籍一本本拿出來,在一個看上去最近經常使用的本子裏找到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她和蕭競。那是他們一起出去吃飯時中了獎,末等獎而已,拍一張拍立得。
原來蕭競把照片放在這裏了。
隋星閉了會兒眼,眼睛有些酸脹。程危擔憂地喊了聲:“星星。”
她站起來,搖搖頭,打起精神打開蕭競的電腦。其他勘查的活兒就交給程危這個專業的痕檢師,她的主攻方向是網絡偵查,電子設備才是她的戰場。
但蕭競顯然沒有給她出難題,一個顯眼的視頻圖標就放在桌麵上,沒有密碼,任何打開電腦的人都能看到。
點開視頻之前,隋星心跳突然加快,手指有些顫抖,她有預感,這是蕭競留給她的話。
鼠標按下時,幾乎聽不到聲音,這屋裏的很多東西都像蕭競,安靜的,退縮的,連鍵盤和鼠標都是消聲款,毫無存在感。
視頻的開頭晃動了幾下,半分鍾後,蕭競才進入畫麵,他穿著白色的襯衣和灰色休閑褲,襯衣的紐扣扣得一絲不苟,手腕上還戴著一支表。隋星記得他一般不戴表,因為要給病人號脈,還要抓藥,戴著表不大方便。
而戴上表,或許表達了一種正式和慎重。
蕭競看向鏡頭,起初沒什麽表情,嘴唇局促地動了兩下,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他說:“我叫蕭競,是市場診所的醫生,如果這個視頻被警方找到了,那我多半已經做了一件並不想做的事。”
他低下頭,停頓片刻,又抬起來,“殺了我愛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