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沙漏(07)
07
鍾勳七八歲時, 就跟隨父親出沒在鞋廠,拿著各種各樣的模型、小機械,玩得滿手機油。高中時, 父親就有意培養他, 要他接班的意思很明顯。
為這事,鍾勳來專門找夏濤談過。那天, 兄弟倆坐在露天的大排檔裏,喝了一打啤酒。鍾勳說:“你才是姑父的兒子, 你說一個不字,我就不答應姑父。”
夏濤說:“你幫我接了老爺子的班, 我感激還來不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生產什麽的一竅不通。再說,你這麽見外幹什麽?”
兩人高高興興地喝了一晚上,那之後, 鍾勳正式接手廠裏的事務。
夏濤讀大二時, 放假回家, 見鍾勳每天都笑容滿麵,動不動就哼歌。他是學藝術的, 想象力豐富,連忙纏住鍾勳問:“哥,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鍾勳嚇一跳, 看左右沒人, 才神神秘秘地說:“這都讓你看出來了?來, 給你看我女朋友!”
夏濤在鍾勳的手機上看到一個很年輕的女孩, 小家碧玉地依偎在鍾勳肩上, 笑得十分靦腆。
夏濤說:“哥,這不會是未成年吧?”
鍾勳笑著在他腦袋上一拍, “馬上18了,早就獨立出來工作,在咱們廠打工呢,這也不算什麽未成年吧!”
夏濤思想比鍾勳傳統一些,但也不好說什麽。鍾勳跟他咬耳朵,說自己沒敢告訴姑父,他也不能說,是兄弟就保守秘密。他們兄弟之間互相保守過很多秘密,夏濤當然答應下來。不久,鍾勳叫上小女朋友,三個人一起去野外爬山野炊。小女朋友叫佳佳,廚藝很好,看她和鍾勳的親密勁兒,夏濤也很想找個女朋友。
鍾勳說,再過兩年,等姑父徹底把廠子交給他,佳佳也到了適婚年齡,他們就把證扯了,踏踏實實過日子。夏濤也希望鍾勳接棒的事早點定下來,不然他這心總是懸著,怕萬一出了什麽意外,老爺子硬要把他趕鴨子上架,那該怎麽辦?
本來事情發展得好好的,但突然有一天,夏濤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在那頭唉聲歎氣,說鍾勳被她哥嫂接回去了。夏濤一驚,連忙問是怎麽回事。
鍾勳雖然生活在夏家,但和自己父母的關係並不差,他們隻是常年不在家,無法陪伴他,該給的錢從來沒少過。他們如果沒有出差,也會來接鍾勳回家住,兩家來往頻繁。夏濤以為這次鍾勳也隻是回家和父母團聚,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但母親卻說,鍾家的生意這幾年越做越大,他們要鍾勳回去繼承家業,暫時先帶鍾勳跑跑業務,等鍾濤上手了,就派更重要的活兒。
夏濤晴天霹靂,“那怎麽行?勳哥不是要管咱們廠子嗎?”
母親也很難過,“這麽一來,應該是管不了了。”
夏濤怒道:“我去找舅舅!勳哥在咱們家長大,在廠裏幹了這麽久,爸要讓他接班,他們又不是不知道!”
母親勸說道:“理是這個理,但你勳哥畢竟姓鍾,人親生父母來要人,我們還能攔著嗎?”
夏濤想到父親的古板,料想自己一定會被父親按進車間。事實果然如此,他放假回家,父親嚴肅地對他說,鍾勳走了,鞋廠就是他肩上的責任。
他不擅長爭執,也早有心理準備,沉默地應下來。好在鍾勳不是走了就不再回來了,他還可以向鍾勳取經。
但不知道為什麽,鍾勳變得有些古怪,經常走神,看人時眼神讓人覺得不舒服。鍾勳從小就是個擅長與人相處的人,突然變成這樣,夏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那時,夏濤因為還ЅℰℕᏇᎯℕ在上大學,所以不用經常去鞋廠,難得去一次,發現佳佳已經不在廠裏上班。是因為鍾勳以後不待在廠裏了吧?他沒有多嘴到處問。
7月,夏濤畢業了,必須扛起家庭的重擔。他過得很壓抑,有很多話想對鍾勳傾訴,然而鍾勳的電話打不通,發出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他問母親鍾家是怎麽回事,母親聯係哥嫂,那邊含糊其辭,說是鍾勳出差了。
夏濤覺得不對勁,熬到8月,還是聯係不上鍾勳,他跟父親一商量,認為鍾勳回家後可能出事了。父親對鍾勳的父母一貫沒有什麽好臉色,一是他們身為父母,不懂得照顧孩子,二是他們給人的感覺神神叨叨的。
每次父親一問母親,你家兄弟是不是被什麽組織洗了腦,母親都說,別人家的事,你管那麽多?
顯然,母親也是知道些什麽的。
夏濤和父親執意要見鍾勳,起碼讓鍾家給個合理的解釋,母親終於坐不住了,說他們幾年前信了個什麽教,能幫助事業的,但人變得越來越怪,她都不敢和他們深交了。
父親是個一輩子靠自己本事吃飯的,最痛恨鬼神邪說,這下還得了,非要報警,把鍾勳找回來。母親肯定不能讓他報警,好說歹說勸下來,又保證過幾天一起去找哥嫂要個說法。
去鍾家之前,夏濤的眼皮一直跳,預感到了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事就要發生。
一家人開車來到鍾家,鍾勳父母都在,但沒有鍾勳的身影。鍾家住的是獨棟別墅,還帶著一個花園。周圍的花園都打理得生機勃勃,鍾家的卻處處黃土枯枝。
但和屋內的陳設氛圍相比,荒廢的花園根本不算什麽。
夏濤覺得自己不是來到了舅舅家,而是一個詭異的道觀。屋裏煙霧繚繞,桌上牆上到處是滲人的雕塑、圖畫,煙霧中點著電子蠟燭,紅色的星星點點,看得他自打哆嗦。
父親問:“鍾勳在哪裏?”
舅舅和舅母沉默不言,舅母的眼眶漸漸紅了。母親拉住她,好言相勸,說大家都是一家人,鍾勳是在夏家長大的,突然找不到人,他們怎麽放得下?
說了一通,舅舅突然說:“你們放心吧,我兒子享福去了。”
夏濤不解,“什麽享福?”
舅舅眼中狂熱,激動道:“當然是被主選中,主要賜福我們家了!”
父親覺得他就是個瘋子,神棍,拿出手機又要報警。舅母尖叫著撲上來,大喊:“你要害死我們全家嗎?”
父親和舅舅舅母大打出手,夏濤和母親費力拉架,最後舅舅終於把事情經過說清楚——夏家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他們想盡了辦法也無法扭轉,四年前,他們聽說有人靠著信教東山再起,於是也成了這個教的信徒。
自從供奉了主,生意漸漸有了起色,他們也越發虔誠。去年生意規模擴大,他們就想著把鍾勳接回來,一方麵熟悉家裏的生意,一方麵也求主保佑。
鍾勳接受良好,十分虔誠。不久前,讓他們倍感榮耀的事發生了——鍾勳被選中成為主的陪伴者,因此要離開家庭,前往聖地。
鍾勳去了之後,鍾家馬上接到一筆可觀的訂單,這讓他們更加相信,這好運是鍾勳帶來的。
“瘋了!一群瘋子!”父親聽不下去這鬼言鬼語,執意報警。
舅母嚎啕大哭,衝進廚房拿來菜刀,威脅他們要是敢泄露一個字,她就死在這裏。
父親再強悍,這時也不敢輕舉妄動。母親更是被嚇傻了,抱著父親勸道:“我們回去,我們回去,不管這事了好不好?要是真出了人命,你讓我們濤濤怎麽辦?”
一地雞毛,父親摔門而出,母親再三保證,一定看住父親,還拉來夏濤一起保證。
此事之後,父親大約心力俱疲,果然沒再過問鍾家的情況。夏濤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中,一方麵他擔心鍾勳出事了,一方麵他不得不進入車間,生命被壓榨得毫無樂趣可言。
夏家和鍾家幾乎斷了往來,夏濤聽說舅舅和舅母的生意越來越好,可鍾勳再也沒有出現過。
人成長的標誌就是接受現實,為了不讓父親總是想到鍾勳,也為了不讓母親提心吊膽,夏濤放棄自己想要的生活,一頭紮進鞋廠。時間長了,父親也不再提到鍾勳。
前年,父親中風,母親也去世了。鞋廠在時代的更迭中走向了末路,父親也接受它終將消亡的現實。夏濤這才鬆一口氣,將鞋廠的工作交給詹主任,悄悄開了個攝影工作室,開始追逐自己的理想。
“鍾勳那事,很多時候我都不敢想。”夏濤低著頭,手指繞在一起,“當時太混亂,後來我想查舅舅他們信的神,但他沒說名字,我根本查不到。我覺得那就是邪.教吧?專門哄生意人的,鍾勳失蹤後,鍾家生意一下就好起來,我覺得……他是被祭祀了。”
海姝問:“你父親怎麽想?”
夏濤歎息,“他肯定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疼鍾勳比疼我還多,但他又能怎麽樣呢?他和我媽的感情一直很好,我媽怕他牽扯進去出事,一直心驚膽戰,求他別去摻和。就因為這事,我媽老得特別快,身體也變差了。他為了我媽,隻得裝不知道。前年我媽不是走了嗎,他覺得是他的錯,加上又中風了,更是沒有能力再過問。”
夏濤停頓許久,長出一口氣,“你們警察找來了也好,邪.教都是害人的,我哥肯定是被害死了,他爸媽都是凶手。”
海姝琢磨著這條線索,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她在濱叢市工作了五年,從沒聽說過這兒有邪.教。夏濤後來補充,說舅舅和舅母住在現州市。
現州市就在濱叢市的東南方向,三百多公裏,彼此之間的商業活動十分頻繁。
海姝最後又問夏濤,周佳佳是不是和夏濤一起出事。
夏濤搖頭,“最早我不知道邪.教時,我以為佳佳是跟著鍾勳去現州市了。但我舅舅他們根本不知道佳佳的存在,她也不在他們家裏。我猜,可能是佳佳發現鍾勳不對勁,就跟他分了吧?這也說得通,男朋友變得神經兮兮,她內向膽子小,肯定害怕啊。分手之後幹脆工作也不幹了。”
夏濤離開咖啡店之後,謝驚嶼來了。這咖啡店也供應簡餐,他索性點了兩份,和海姝坐在同一張沙發上。
海姝抱著寫滿線索的筆記本,右手轉著筆,“鍾勳成了邪.教的犧牲品,這一點連夏濤都能想到,但周佳佳呢?鍾勳還沒有被父母帶入邪.教圈子之前,就和周佳佳秘密談戀愛。他有女朋友這件事,似乎隻有夏濤這個表弟是明確知道的。他被卷入邪.教,後來出事,但在這之前,周佳佳就先出事了。夏濤當時還在學校,不知道周佳佳報警說被鬼跟蹤的事,所以在他的角度,周佳佳是一早就和鍾勳分手。”
海姝在筆記本上寫畫,“但真相很可能是,鍾勳在信了邪.教之後,將周佳佳也拉進來,因為某個原因,周佳佳更早成為犧牲品。”
謝驚嶼點點頭,“周佳佳說有鬼一直在追趕她,是她精神已經出現問題,同時她確實被追趕,要被某些人帶走。”
海姝將筆頭在紙上戳了兩下,“但這裏不是有矛盾嗎?”
謝驚嶼扭頭,“嗯?”
“周佳佳和鍾勳談戀愛,鍾勳後來被父母影響,成為邪.教的一員,目前我們沒有他反抗過的線索,暫時認為他並不排斥,認可父母的價值觀,於是他又影響了周佳佳,讓周佳佳也成為信徒。”海姝說:“夏濤因為在舅舅家沒有看到周佳佳,就認為他們不知道周佳佳的存在。他隻是知道得少,那時周佳佳已經出事了。周佳佳起初可能覺得好玩,可能隻是盲目地相信鍾勳,但到了某個階段,她害怕了,想要擺脫,但沒成功。尹燦曦作為她的姐妹,應當知道她的處境。”
謝驚嶼思索道:“是,尹燦曦比周佳佳還小半歲,當時在發廊打工,她還沒有能力保護周佳佳。後來,她幫周佳佳找到了許巧案的真相,嘶——”
“你也察覺到了吧?”海姝說:“以尹燦曦和周佳佳的關係,她一定知道周佳佳和鍾勳談戀愛,周佳佳被邪.教蠱惑、傷害,如果周佳佳因此而死,她不可能什麽都不做。她還故意告訴周屏鎮的親人,周佳佳因為車禍去世。她為什麽要編造這樣的謊言?除非有人在尹燦曦最絕望的時候站出來,告訴她,你聽我的,我來幫你解決這件事,你隻需要按照我說的去做……”
謝驚嶼說:“然後尹燦曦就為這個人所用?從一個普通人變成了現在的尹燦曦?”
海姝點頭,“這樣的話,早前的很多疑點就連接上了。尹燦曦和周佳佳離開周屏鎮時,隻是想要靠奮鬥過上想要的生活。但周佳佳在陷入邪.教後的遭遇徹底改變了尹燦曦。有人幫她和周佳佳複仇,於是她成為這個人的工具?”
這時,服務員端上簡餐,海姝和謝驚嶼停止交談。離開咖啡館時,海姝說:“邪.教不能忽視,我得跟祁斌說一聲。”
謝驚嶼笑了笑,“你還是心係濱叢市。”
海姝愣了下,心想還真是。濱叢市沒有邪.教出沒,這案子也基本不牽扯到濱叢市的治安,但她的第一反應仍是向上匯報,引起警覺。必要的話,還可以排查下是否有邪.教活動的蛛絲馬跡。
回到市局,海姝找到祁斌,短時間內再次見麵,海姝更加從容,問濱叢市最近有無邪.教活動的跡象。祁斌蹙起眉頭,半天沒說話。
海姝詫異:“祁隊?難道有?”
祁斌搖頭,臉色不大好看,“你現在是什麽打算?”
海姝據實已告,“我要去一趟現州市,查清楚鍾家現在是什麽情況。”
祁斌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
海姝想起她還在鞋廠的牆上拍了照,索性一起發給祁斌。祁斌一看圖片,眉心的褶皺更深。
海姝問:“你見過這圖案?”
祁斌立即放下手機,搖頭,“隻是覺得有點怪。”
海姝有種不放心的感覺,走到門口,她覺得自己還是該多嘴一句,反正現在她已經不是祁斌的下屬了。
“祁隊。”
祁斌從手機上抬起頭,不知是不是錯覺,海姝覺得他的神情既沒有以前的古板,也不見不耐煩,而是顯得擔憂。
祁斌說:“還有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