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三清山的幽靜在臘月二十的時候哄哄嚷嚷地打破了, 加班加點處理完朝政的成安帝,終於空出了時間,不顧眾人反對, 拋下朝堂後宮,自己獨身一人上了三清山,他要留在這裏過新年。
三清山的空氣好,沒了朝臣們和後妃們,處理著偶爾送上來的折子,蕭宣晏竟找到了一絲隱居山林的快意。
他坐在桌前,暖陽灑在身上,頭一回冬日裏不用裹得厚厚的, 自然地道:“今日除夕,晚上想吃什麽?”
紀太後招招手, 兩名宮女一人端著一盆麵粉、清水, 一人端著鮮紅的肉餡和翠綠的配菜, 她衝著蕭沉晗,溫聲道:“晗兒, 今晚吃餃子好嗎?”
蕭宣晏被無視了個徹底, 他偏頭覷著弟弟, 隻見他金尊玉貴般地微微頷首, 紀太後就立即欣然地讓宮女放下食材。
“時辰還早, 這餃子便有我們親手做吧。”
蕭沉晗照舊點頭。
蕭宣晏:!!!
雖說不受寵地過了二十年, 但蕭宣晏也從來沒有落魄到要自己做飯的地步。
他為著‘君子遠庖廚’矜持了一小下,看著太後和七弟皆洗淨了手,蕭沉晗熟練地和麵, 紀太後輕輕把肉餡和蔥薑混在一起,兩人第一次合作, 卻很親密無間,溫馨自然。
蕭宣晏心弦一跳,起身也去洗了手。
紀太後手很巧,擀好的麵皮裹上肉餡,手指請捏,一枚形狀精致的胖餃子就栩栩如生地誕生了。
蕭宣晏跟著母後學,學了半天不是把皮弄破就是皺皺巴巴,紀太後斜斜地看了眼大兒子,不言不語,轉頭看著蕭沉晗,溫和誇讚:“包得真好。”
蕭宣晏:......
不服輸的皇帝陛下收了輕慢的心,認認真真地開始學習包餃子,到結束時,終於有幾個能看的了。
紀太後含笑看著兩個兒子,大兒子搞得麵粉飛揚,小兒子嫌棄地拍掉身上被皇帝沾到的粉塵。
“去洗洗吧,煮好還要一會兒呢。”
等兩人收拾好坐下,餃子剛翻第二回,蕭宣晏忙了一下午,肚子也餓了,他隨手拿起貢桔剝好,遞給太後。
太後搖頭不要,蕭宣晏打算喂進嘴裏之時,蕭沉晗伸手拿走了那枚貢桔。
成安帝:?
弟弟板著個臉,麵無表情地把桔子吃了幹淨。
紀太後噗嗤一笑,安撫住蕭宣晏,“好了,一個橘子而已。”
蕭宣晏哼哼一聲,沒生氣多久,自個兒也笑了。
冷冰冰的弟弟還會搶東西了。
隻有他們三人的氛圍實在太輕鬆,蕭宣晏就快忘記自己是個九五之尊的皇帝,隻當是尋常百姓的兒子,弟弟的長兄,看著熱騰騰端來的餃子,蕭宣晏覺得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餃子,龍肝鳳髓也不過如此。
正月到時,沉浸在天倫之樂的成安帝實在舍不得走。
瞅著小兒子隱隱的不耐煩,紀太後主動趕走了尊貴的皇帝陛下,“朝廷沒事了嗎?邊疆議和的事談好了嗎?”
朝廷早就來催了,蕭宣晏隻好摸著鼻子告退。
回到皇宮,滿宮裏人人的小心恭敬很快讓蕭宣晏恢複了帝王的高深莫測,元宵剛過,王美人的一歲的女兒夭折了,瞬間衝幹淨了宮裏未消的年味,皇帝的孩子不多,這個女兒宮裏第二位公主。
他安撫好悲痛欲絕的王美人,又給了公主封號,小小的孩子剛上了玉碟,轉眼就再也看不見世間的景致。
許嘉星躺在蕭宣晏身邊,他們剛剛結束,皇帝還輕輕喘息,許嘉星柔聲安慰,“皇上,公主已經下葬,必能早登極樂。”
蕭宣晏撫摸著懷裏的女人,聽著斷斷續續的聲音,“隻要皇上多去後宮,後宮姐妹眾多,總會還有孩子的。”
賢德大氣,沉靜自如。
許嘉星兀自說著,瞧不見背後的皇帝,眼眸裏深深翻滾的煩躁無趣。
他閉上眼,推開了許嘉星。
許嘉星僵住了一瞬,那時她還不明白什麽情況。
第二日起,皇上再沒有召幸過她。
許嘉星慌亂不已,但她安慰自己,這是因為太後,太後忽然垂危,皇上卻離不開朝堂,心情不好是正常的。
---
二月初,母後的消息隻留在上一次加急傳來的那天,折子裏語焉不詳,蕭宣晏眼皮直跳。
三清山上,紀太後枯瘦地倚在**,扯斷手上最後一根線頭,把衣服交給小兒子。
蕭沉晗接過,這是一套精致的騎裝。
紀太後懷戀地看著他。
“你從前不是這個性子,天真愛鬧,什麽事都會第一時間告訴母後。”
“你七歲時,哥哥們都去了武場,唯有你不能,嚷著也要騎馬,母後便許諾在你生辰那日,替你做身騎裝,親自帶你去騎馬。”
她苦笑,“也不知道,晚了這麽多年,這禮物,你還願意要嗎?”
蕭沉晗喉嚨幹幹:“......還沒到五月。”
太後笑得坦然,“母後有感覺,是撐不到那個時候啦,不能再與你毀約了不是嗎?”
蕭沉晗鈍鈍摸了摸衣服。
紀太後看著兒子的俊臉,忽地道:“你有喜歡的姑娘了嗎?”
“嗯......”
太後一副果然的模樣,“她不喜歡你?”
蕭沉晗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太後抬起手,瞧見蕭沉晗沒有躲,才柔柔地摸了摸兒子的頭發,“去試試吧。”
“你不說,姑娘怎麽會知道你的心意。”
她含笑道:“母後真開心,雖然沒見過那姑娘,不過晗兒喜歡,一定是個善良的姑娘。”
太後掩嘴咳嗽,“有她在,咳,母後也放心了。”
蕭沉晗不知道該做什麽,猶豫了半晌,他起身離開。
嬤嬤撫著紀太後的背,“娘娘喝藥吧。”
紀太後喘氣道:“端來吧,隻要能多陪陪晗兒,藥再苦也行。”
她們說話間,蕭沉晗再度走了回來,身上竟穿著太後剛剛交給他的騎裝。
太後眼裏含著淚光地看著他,寬肩窄腰,英姿颯爽的男兒模樣,終於抹除了她心底最深處大火燃盡後灰撲撲的遺跡。
二月十九,隨著嬤嬤一聲撕心裂肺的哭泣,蕭沉晗衝進了臥房。
太後的精神從沒見過的好,太醫們跪地叩首,不必他們言說,任誰也看得出這是最後的回光返照了。
紀太後拉著蕭沉晗說了很久的話。
她懷念道:“晗兒,你擀的麵皮很勁道,母後夢裏偶爾還會想起那頓餃子的味道。”
不過是一頓餃子。
蕭沉晗動動手,想要起身去次廚房,太後一把拉住他。
她眼裏是止不住的心疼,“晗兒,在外麵受過很多苦吧。”
她摩挲著兒子手上的繭子,哽咽道:“別的皇子,千嬌萬寵,你卻滿身傷痕。”
“你皇兄連火也不會生,你卻對做飯熟練精通。”
她第一回 在蕭沉晗麵前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猛力咳嗽:“咳,母後總是自責,夜裏常常,咳,常常驚醒,怕你回來隻是我的,咳咳,一場夢。”
她懊悔:“母後對不起你,這麽自私,你本來是那麽自由,為著自己能安心,還是選擇把你拉進肮髒的皇室......”
太後囫圇地說著抱歉的話,蕭沉晗一字字地聽完。
這五個月,她包容體貼,哪怕是他流亡路上碰到的恩愛夫妻,也沒有這般無底線的寵愛孩子。
師傅曾說,他幼時高深不退,傷得太深,記憶便時時不清,他也從未試著找回。
可現在,他好像看到了小時候,他依戀地抱著娘親的腿,撒嬌耍賴。
“去找你喜歡的姑娘,再沒人能攔著你了。”
紀太後意識已經昏沉,握著蕭沉晗的手也將將欲鬆。
嬤嬤捂著嘴,痛聲哀道:“王爺,這個時候了,您就叫一聲母後吧!”
蕭沉晗回握住紀太後無力的手,終於低低回應道:“......娘。”
紀太後眼眸輕合,嘴上掛著深深地笑意。
成安五年二月十九,成安帝生母紀氏薨逝,享年五十,由七王爺扶棺回京。
同月,陛下加封七王爺世襲親王,賜封地蜀北,私軍三千。
-
太後去世,宮裏的後妃無人不一臉悲切,但真真正正為太後哭過一場的唯有皇後和紀妃二人。
皇後跪在前麵,太後的逝世,讓她終於跨出了鳳鸞宮,許嘉星看見她的麵容時先是一愣,後麵著實驚呆了,她單知道皇上曾經是平王爺,卻不知,寺廟裏碰到的巧手女子竟是王爺的妻子。
她還記著當初趙嬪罰跪,皇後救她的恩情,隻是現在不是好時候,許嘉星思索著,以後找個機會親自去謝過皇後。
莊青青眼神清淩,隻算得清秀的臉上素麵朝天,她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哭過一場,現在眾人麵前,她倒沒有淚水了。
她默默回想起剛入宮的時候,皇上隻有她和紀若華兩個女人,太後隻見過她們一回,那時,太後疏遠淡然地告訴她,“青青,你安靜了這麽多年,繼續下去吧,你會無憂地活到老去。”
當時她有一絲惱怒,覺得太後在為自己的侄女警告她,看低她——可笑從前在王府裏隻有一人時,她也沒有討好過皇上,怎會如今他三宮六院了,才跑去和一群女人爭寵。
但慢慢的,莊青青反倒懂了太後話裏的深意——她家世低,不得皇上寵愛,但皇上是個重麵子的,隻要她不腦子蒙油行差踏錯,便可一直呆在皇後的位置上。
畢竟,後宮這吃人的地方,能體麵地活著,已經很艱難了。
為此她願意替太後叩首,誠心祝禱。
紀若華腦子裏也想著太後的話,那年,她欣喜地進宮,誌籌滿滿,皇上是自己的親表哥,太後是自己的親姑母,自己還有皇上唯一的孩子,還有比自己更幸福的女人嗎?
可她被皇上一道普普通通的‘紀妃’傷著了,原來都是她自以為是,她在皇上心裏,隻是個‘紀妃’。
“若華,當初我不讓你嫁給老二,你不肯聽,從今往後,我也不會管你,隻為著姑侄一場的情分,告誡你一句,日後,皇帝有了更多的女人,你自個兒醒著身神,別做辱沒了紀家的事。”
紀妃的重重哭泣中帶著自己也難察覺的恨。
什麽叫不要辱沒紀家?
是安分地做個後妃,還是生下太子,助紀家再出第二個皇帝?
紀妃悲慟地麵色發白。
她很久沒有過孩子了,明明在王府時,她輕鬆就懷了孕,可現在後宮裏,人人都能有孕,隻有她,遲遲不見動靜。
隻有她。
-
太後停靈七日後,由七王爺前去皇陵送行守靈三十日,後宮前朝跟著沉寂,但再多的痛苦也會隨著時間慢慢變淡,不過一個月,宮裏便不再如前些日子人人自危,壓抑沉悶。
春花照舊開遍。
許嘉星的頭痛了快三日了,陰陰的痛楚查不出緣由,太醫們來把脈也隻道要娘娘好好休息,別再傷神。
明芙送太醫離去,耳尖地聽見了嬤嬤的問話,“......娘娘的肚子...”
太醫常常被嬤嬤抓著盤問,苦不堪言,這回他提了個新思路,“娘娘身子沒有異常,不可隨意開藥。”
“可是小時候受過寒,著過涼?嬤嬤多想想,才好對症下藥。”
那次侯府的墜河!
明芙瞬間慌神,而後又漸漸浮上隱秘的驚喜,娘娘懷不上孩子,她不就有機會能和皇上誕育孩子了嗎?有娘娘在,她的孩子一定會平安長大。
桃桃也很擔心許嘉星,古代沒有X光,許嘉星這查不出緣由,總覺得隨便一個頭疼腦熱就能要命。
明芙抱著一盆花進來,“娘娘,外頭天色極好,出去散散心吧。”
“總悶在屋子裏,會悶壞的。”
桃桃點頭附和,“出去走走吧。”
許嘉星這會兒頭剛好舒緩了些,被她們勸著,披上了厚厚的鬥篷準備再雲蒼樓外的湖泊前隨便走走。
她們來得不巧,原本人跡罕至的湖泊前竟然已經有了人,是年前有了身孕的孫美人。
孫美人看見許嘉星,柔弱地行禮,“參見淑嬪娘娘。”
她跪得極標準,就像肚子裏的孩子完全不影響她的行動。
許嘉星揮手讓她起來,什麽也沒說,與她錯身離開。
孫美人卻仿若被她的動作嚇壞了,在狹窄的湖邊道路,躲避般地想要讓開。
許嘉星的頭痛在這時陡然發作,她沒有繼續前進,而是猛地蹲下身,冷汗津津,耳如蟬鳴。
恍惚間,她聽到明芙尖叫,倒下前,她看見桃桃一把抓住了捧著肚子,險些墜入湖中的孫美人。
許嘉星暈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