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起遭殃

夢心之從包裏拿了紙和筆出來開始畫畫。

這次要飛十三個小時,中午出發,到了羅馬,算上時差,才剛剛到晚飯時間。

她從來不在飛機上睡覺。

下了飛機,也是該幹嘛幹嘛。

超過24小時不睡,到了佛羅倫薩,就有可能直接睡得天昏地暗。

如果一切順利,她的時差自動就調好了。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夢心之就習慣把自己的夢境畫下來。

這個習慣,隨著她畫技的日益精進,也變得越來越有意義。

不像以前,哪怕梵高親自看了,也會認為實在是太過印象派了。

即便發揮人類最大的想象力,也沒有可能憑肉體凡胎想象出來。

……

“女士們,先生們。”

“飛機正在下降。”

“請您回原位坐好,係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將座椅靠背調整到正常位置。”

“所有個人電腦及電子設備必須處於關閉狀態。”

“請你確認您的手提物品是否已妥善安放。”

“稍後,我們將調暗客艙燈光。”

……

機上廣播再次響起。

這一次,聶廣義沒有過敏,他睡得正熟。

這些天,因為心裏想著失物招領處的信,外加必須要坐飛機的恐懼,聶廣義一直也沒怎麽睡好。

這會兒借著“複方棗仁膠囊”的安慰,睡得正香。

下降的廣播一響,空乘就會過來提醒乘客調直座椅靠背。

像聶廣義這種原本平躺的,動靜就比經濟艙的要大很多。

別的時候,空姐可以不來打擾,這種事關飛行安全的降落前準備,是不得不提醒的。

聶廣義就這麽被叫了起來,還沒有搞明白是什麽情況,公務艙的乘務員就已經在幫他調整座椅。

這下好了。

聶恐飛立馬就知道自己不是躺在**,也知道飛機是要進入下降程序了。

起飛和降落階段,是飛機出事概率最高的兩個時期。

國際航班整個下降的過程頗有些漫長。

這一直都是聶廣義的噩夢所在。

要不然他也不會一開始就想著把“義憤填膺”留在下降階段。

對啊,他的義憤填膺呢?

之前不是還拿在手上的嗎?

然後他騰出一隻手去給夢心之冰敷。

再然後呢?

再然後他吃了安眠藥睡著了。

那信呢?

信在哪兒?

沒有了義憤填膺,感動到不行,有沒有用?

聶廣義的頭轉來轉去,硬是沒看到聶教授寫給他的信在哪裏,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慌了。

“你是在找這個嗎?”夢心之在空乘走了之後才出聲發問。

“你看了?”

“我是看這封信掉在了地上,就幫你收了起來。”

“你沒看怎麽知道是信呢?”聶廣義緊張到語言不能自理。

“因為還有個信封啊。我幫你裝進了信封。自然也就知道這是一封信了。”

“你真沒看?”

夢心之有些反感,直接反將了一軍:“我一個姑娘家家的,怎麽可能沒有看!”

聶廣義總算是從睡夢和緊張的夾擊之下,恢複了一點神誌,知道自己剛剛的接連提問,屬實是有些過分了。

他不是那個意思。

可又說不出來自己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聶廣義停頓了好久,才道:“我的意思是,你看了也沒事。”

夢心之沒和聶廣義計較,隻道:“我沒有查看別人信件的習慣。”

“對對對,我也沒有恐飛的習慣,我現在一點都不緊張……”

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李四不曾偷。

夢心之無語。

想到聶廣義的恐飛程度,倒也沒有真的動怒。

畢竟,她連手上的傷都原諒了。

如果有的選,夢心之永遠都不可能再和聶廣義坐同一趟航班。

嗯。

如果。

“你確定要讓我看這封信?”夢心之問。

“確定啊!這是寫給我的信,還有誰能比我更確定?姑娘別說看了,直接念都行。”聶廣義大手一揮:“不大聲,不要錢!”

“……”

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聶廣義趕緊改口:“不大聲,不收錢!”

嗯,還不如不要錢……

夢心之沒有說話,默默地把信還給了聶廣義。

她其實是有點好奇這封信裏麵寫了什麽的。

不是內容,而是文字本身。

信封上的那幾個字,寫得遒勁有力,甚是好看。

但也僅僅隻是一丟丟的好奇。

她去過那麽多的博物館,看過那麽多的曆史名帖,對好看的字,早就已經有了一些抵抗力。

“姑娘。”聶廣義努力引起夢心之的注意。

放在平時,廣義大少不可能是這個樣子,聶天才更是眼高於頂。

此刻是個例外,夢心之要是不理他,他可能就要靈魂出竅。

“姑娘,姑娘。”

夢心之怕聶廣義再這麽叫下去,會引起旁邊人的注意,於是回答:“姑娘很忙。”

聶廣義並不關心夢心之回答了什麽。

隻要有回應,就算是勝利。

“先前聽說,姑娘是學文物和博物館的對吧?”聶廣義非常努力地想了一個夢心之可能會感興趣的話題,“依姑娘看,我國的哪一件文物,是文物中的文物?”

“文物中的文物?”夢心之確實有了一些興趣,卻不知道聶廣義要問的是什麽。

“就是,姑娘能不能在我國所有的文物裏麵,選出一件最厲害的。”

“這難度就有點高了。”夢心之說,“我們國家有195件,禁止出口的文物。2002年第一批64件,2012年第二批37件,2013年94件。這裏麵的每一件,都堪稱文物中的文物。不可能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就想聽聽姑娘的一家之言。”

“那天聽過你拉二胡,想必是精通音律的,對於你來說,文物中的文物,可能是第一批禁止出口的文物裏麵的曾侯乙編鍾吧。有很多人把它叫做鎮國神器。”

“為什麽呢?”

“因為這個編鍾的出土,直接改寫了世界音樂史。”夢心之說。

“怎麽改寫?”

“你知道鋼琴是用十二平均律來定音的,對吧?”

“嗯,全球通用的八度的音程實際上是按波長比例平均分成十二等份的,相鄰兩律之間的波長之比完全相等,這是個物理機械波問題。”

“那你知道十二平均律是誰發明的嗎?”夢心之又問。

“嗯”聶廣義選擇性回答:“百度上說,明朝有個叫朱載堉的王子,精通數學,他用珠算開方提出了【新法密率】,發明了十二平均律,製作了世界上第一架定音樂器。”

“你為什麽特地強調百度上說?”夢心之抓住了一個細節。

“因為這個說法有爭議。更多人會覺得十二平均律是隨著西洋樂器傳到中國的。在歐洲曆史上,十二平均律理論的創立者是法國人馬蘭•梅森,他在1638年出版了《諧聲通論》,奠定了像鋼琴這樣的十二平均律西洋樂器的基礎。”

“1638年。”夢心之停頓了一下,“朱載堉關於十二平均律的研究,是在萬曆十二年,也就是1584年,早了整整52年。我國學者認為,是傳教士利瑪竇,把朱載堉的十二平均律傳到了歐洲。”

“我聽說過這個說法,但是西方學者並不這麽認為,他們認為馬蘭•梅森並沒有參考朱載堉的研究成果,而且交響樂本來也是西方傳過來的音樂,我們學鋼琴的人,會認為十二平均律的集大成者是巴赫,他的《平均律鋼琴曲集》是真正意義上平均律作品的鼻祖。”

“即便前後相差52年,但還是爭論不休對吧?”夢心之慢慢地真的有了聊下去的性質。

聶廣義回答:“十二平均律的音樂,沒有成為我國古代的音樂主流。我們一說到西方音樂,就會想到十二平均律的交響樂,一說到中國古典音樂,隻會想到你妹妹每天哼唱的宮商角徵羽。”

“確實是這樣。”夢心之眼睛都亮了幾分:“那如果我告訴你,戰國時期的曾侯乙編鍾,就已經用了十二平均律了呢?這比馬蘭•梅森早了怎麽都有2000年。”

在聶廣義的驚訝之中,夢心之笑容燦爛地做出了總結:“當史料記載不能為我們正名的時候,出土文物可以!”

聶廣義看著夢心之的笑容出神。

這個笑容,和他以前見到夢心之的時候不一樣。

第一次見麵,夢心之給他的感覺,是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像九秋之菊一樣清素。

那時候的夢心之,帶給人一種距離感。

聶廣義自己其實也是會給人距離感的。

但距離感和距離感不一樣。

夢心之那種,是可遠觀不可褻玩。

聶廣義這種,是眼睛長在頭頂上。

這些都是第一次見麵的印象。

此刻,就在這一個瞬間,聶廣義忽然從夢心之身上,看到了滿滿煙火氣。

一個鮮活的現代女孩,不再清素,不再遙遠。

聶廣義因為女孩臉上的笑意,由衷地感到高興。

【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這種感覺,相當之可怕!

尤其是聶廣義這種,習慣了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天才。

想到了這兒,聶廣義猛地搖了搖頭,順便在心裏對他自己進行了鄙視:【想什麽呢?現在是想,把快樂建立在痛苦之上好,還是建立在快樂之上好的時候嗎?不要忘了,你可是個恐飛人士啊!你這一直盯著人家看,人姑娘一氣之下不和你聊了,要怎麽辦?】

“姑娘方才說曾侯乙編鍾是文物中的文物之時,特意強調了是對我來說,那麽對姑娘來說呢?姑娘是否也這麽認為呢?”

“我個人的話,我可能會把我的一票投給馬王堆一號墓的T型帛畫。”夢心之其實是有自己的答案的。

隻不過,作為一個文物和博物館專業的學生,她傾向於不給文物“論資排輩”。

那195件禁止出國、出境展覽的文物,每一件都是國寶。

首批的64件,更是各有各的精彩。

“馬王堆一號墓是辛追墓,對吧?”聶廣義問。

“對,西漢長沙國丞相利蒼的夫人辛追的墓地。”

夢心之開始詳細解釋:

“丞相夫人的身份,和各種帝王墓比起來,並不算高貴。”

“但辛追是世界上保存最好的濕屍。”

“時隔兩千多年被挖掘出來,屍體不僅是完整的,還有彈性。”

“T型帛畫是蓋在辛追四層棺木最裏麵那一層上麵的銘旌。”

“這個銘旌記錄和探討的是人死後的世界。”

“從下往上,記錄了地下世界、人間葬禮和天上引魂。”

“詮釋了辛追是怎麽一步一步升天的。”

“馬王堆一號墓的T型帛畫向我們展示人死亡之後的浪漫世界。”

“因為有了這樣的一個美好的死後世界,我們才可以緬懷和祭奠自己逝去的親人。”

聶廣義有點不太能接受,夢心之用【浪漫】和【美好】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人死後的世界。

他原本就恐飛,夢心之的話,又讓他想起了已經離世的媽媽。

聶廣義想吐,並且直接是生理層麵的。

奈何飛機下降期間,洗手間是暫停使用的。

夢心之很快就發現了聶廣義的異樣,立馬切換話題:“首批禁止出國展覽的文物裏麵,有一件現代人看了,全都會先鄙視一番的,【就這……這確定不是穿越的……這還不如我家的……】,我手機裏麵有那件文物的圖片,你要不要看看?”

聶廣義明明已經要吐了,卻強行忍了下來,眼淚都忍冒出來了。

見聶廣義緩過來了,夢心之把手機裏找好的圖片,遞到了他的麵前:“你看,就這個,這是首批禁止出國展覽文物列表裏麵的頂級戰國文物。”

聶廣義掃了一眼圖片,是一個透明的杯子。

除了舊了一點,造型又單調了一點,和家裏用來喝水的透明玻璃杯,幾乎沒什麽兩樣。

夢心之鄭重其事地告訴聶廣義:“這是國寶級文物——戰國水晶杯。”

聶廣義有心要問:【姑娘,你確定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嘴巴一張,【姑】字都還沒有來得及出口,直接失控吐了姑娘一手。

連帶著夢心之的手機都一起遭了殃……

……

……

“這一定是你逼我吃的棗仁膠囊的後遺症!”

聶廣義就這麽找到了原因……

……

……

【飄留評】

有沒有想要穿越回戰國的小夥伴?

記得穿越的時候帶上一套家裏喝水的玻璃杯,運氣好的話,分分鍾就富甲一方了……

朱載堉是在他的《律呂精義》和《樂律全書》裏麵研究十二平均律,有感興趣的小夥伴可以找出來看看。

朱載堉十歲就成了鄭恭王朱厚烷世子,卻對繼承王位毫無興趣。

就是王位送到他麵前都不要的那種。

他整整和皇帝“抗爭”了十五年,才被同意不繼承王位。

這一點,他比天上一掉下個皇位就繼承的千古藝帝,覺悟就高了得多。

明明隻適合潛心搞藝術和學術的人,做什麽皇帝和藩王。

摒棄了王位的朱載堉被後世尊為【律聖】,是我國古代鼎鼎有名的律學家、曆學家、音樂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