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百年第一
宣適曆來是個細心的人。
他不是不在乎當初是怎麽和程諾失聯的。
也不是不在乎聶廣義對這件事情的在乎。
隻是,他和程諾,早就已經有了共識。
與其去計較當時是因為什麽導致的分離,不如好好珍惜當下的每一天。
聶廣義自是沒有想過,宣適會忽然來這麽一句。
煽情意味十足。
給他本就敏感的神經,帶來了很大的衝擊。
聶廣義這會兒是真覺得自己今天有病,而且是病得不輕。
在飛機上的那種窒息就不用說了。
從飛機上下來,他幾乎沒辦法站立。
緊接著,就是抑製不住各種想哭的衝動。
一封信,一個背影,一句話。
統統都會帶給他無法抑製的感覺,要非常努力,才能不讓眼淚真的流下來。
大概是飛機忽然掉下來幾千米,導致他的腦子被灌了水。
不流點出來,難以保持平衡。
聶廣義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即將能吃到的古法羊蠍子身上。
……
因為事先打過招呼,夢心之沒有在房間睡覺,直接下來一樓的工作室等著程諾過來。
當然了,哪怕沒有程諾,她也一樣要下來等爸爸。
既然,妹妹已經把媽媽給霸占了,那爸爸回來肯定也不用急著上去。
這樣一來,爸爸就有的是時間和她聊聊天。
馬上就要去留學了,能夠和爸爸深夜談話的時間,已然不多。
……
極光之意。
五樓天台。
深夜的天台,燈火通明。
輕柔而舒緩的古典音樂,隨著輕拂的電影幕布緩緩流淌。
宗極、夢心之、宣適程諾、聶廣義,全都聚集在了這裏。
一樓的工作室是配有明火的廚房的,也是宣適原本打算做古法羊蠍子的地方。
宗極停完車,知道有古法宵夜,直接把地點,安排在了頂樓的天台。
一來,說話的聲音主要是往上傳的,在樓下工作室鬧騰,容易吵到已經在樓上休息的夢蘭和宗意。
二來,宗極也是無師自通的廚藝大師,聽說宣適要做蘇東坡古法羊蠍子,立馬表示自己也要來一道從當時流傳至今的宵夜爆款,一較高下。
有兩位男士這麽熱衷廚藝,夢心之和程諾自然是沒有意見。
身為吃貨的聶廣義,那就更不可能有了。
天台現在的情況是,宣適和宗極去準備各自要做的材料,留下聶廣義一個人和兩個女孩子聊天。
和兩個女生一道在電影幕布邊上坐下,聶廣義忽然就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腦子裏麵的水,一下就被放空了。
怎一個神清氣爽了得!
聶廣義又正常了,並且有過度正常的趨勢:“說到天才,除了我,達•芬奇、千古藝帝,其實還有一個人。”
聶廣義的這句話,是很難接的。
他把自己的位置擺放得太高了。
他固然是天才,但和達•芬奇這種舉世公認的天才比,肯定還有差距。
哪怕他未來真的有機會名垂千古,那也得先等時間的印證。
真正的天才,比如達•芬奇,是壓根就不覺得自己是天才的。
達•芬奇甚至在好幾本筆記裏麵,一遍又一遍地,用同一句話,質問他自己:【告訴我究竟做成過什麽。告訴我,我是否做成過一件事……】
是的。
這就是達•芬奇,一個自認為一事無成的天才。
反觀聶廣義……
好在,程諾早早就下定了決心,什麽都順著男朋友的兄弟。
她倍兒絲滑地接話:“哦?那人是誰?”
“這個人參加製科考試,拿了北宋開國百年第一,算是狀元中的戰鬥機。”聶廣義賣了個關子,順便提問:“你知道什麽是製科考試嗎?”
見程諾搖頭,聶廣義又看向夢心之。
“製科考試,是不定期舉行的非常規考試,目的是選拔非常之才。製科考試始於唐太宗,在此後的唐朝尤為盛行。因為每次都是皇帝下詔親自遴選專門人才,製科考試在北宋被認為是比科舉更高級的考試。”
“大心,那這個開國百年第一是誰啊?”程諾幹脆直接問夢心之,省得聶廣義繼續賣關子。
“蘇軾。”夢心之的回答,和程諾想的一樣直接。
“啊?又是東坡居士啊……”程諾意外,又沒那麽意外地表示:“阿適好像和我說過這個。我對曆史不怎麽感興趣,所以就給忘了。”
“蘇軾是被貶到黃州之後,在城東開墾一塊荒地,才有了東坡居士這個名號的。參加製科考試的時候,他還隻是蘇子瞻。”聶廣義出聲糾正。
“哦,是這樣啊。”程諾不太有針對性地問:“那蘇軾當時考的有多好?”
“第三等。”夢心之和聶廣義異口同聲。
“第三等是最高級的嗎?”程諾先問的聶廣義,因為男朋友有專門發消息給她,說今天情況特殊,讓她幫忙照顧一下廣義大少的情緒。
聶廣義隻回答了兩個字,“不是”,就在程諾期待的眼神之中陷入了沉默。
他定定地看著夢心之,用無聲的肢體語言,表達想聽夢心之說。
夢心之從善如流:“製科考試的評級,一共分為五等,前麵還有第一第二等,後麵還有第四第五等。”
“啊?這麽聽起來,也不過是個中不溜秋的成績,並沒有很厲害啊。”程諾給出了自己的理解,“第三等的成績,在總共五等的評級裏麵,最多也就中流砥柱而已,怎麽就百年第一了?”
聶廣義笑了笑,並不直麵回答,隻道:“蘇軾考完之後,當時的皇帝宋仁宗就立下了一個規定:【自今製科入第三等,與進士第一】,這你還覺得不夠厲害?”
程諾挽起夢心之的胳膊:“大心,你快給我翻譯一下。”
程諾是很善於聊天的,有她在,基本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感到被忽略。
夢心之有求必應:“從現在開始,製科考試進入了第三等,就相當於進士第一。”
“進士第一這個我知道!”程諾想到了一個耳熟能詳的說法,轉頭看向聶廣義,出聲問道:“狀元,對吧?”
“對。”聶廣義回應:“在製科考試裏麵,考了第五等的,就算是合格。第四等是一個坎兒,考了第四等的就可以做官。”
“蘇軾參加製科考試的那一年,是嘉祐六年,也就是1061年。”夢心之補充了一下細節,“蘇軾的弟弟蘇轍,也參加了同一場製科考試,開啟了仕途。”
“那這樣也就還好啊,前麵不是還有第一第二等嗎?”程諾又專門問了一下聶廣義。
原本心情糟透了的聶廣義,隨著討論的進行,漸入佳境:“第一等和第二等,在宋朝是虛設。是給神準備的,整個宋朝,都沒有人類拿到過。就算是我這樣的天才穿越回去考,也一樣是不行。”
沒錯了,自吹自擂,就是聶天才漸入佳境的表現形式。
程諾擔心聶廣義的表達,會引起夢心之的反感,轉而直接打岔找夢心之求證:“是這樣嗎?大心。”
“嗯,縱觀整個宋朝,包括南宋和北宋,製科考試能入第三等的,隻有四個人,他們分別是:吳育、蘇軾、範百祿、孔文仲。”
沒等程諾做串場銜接,聶廣義直接插話:“這是按照時間順序來的嗎?”
程諾很快就發現自己這個串場主持人實在是有些多餘了。
夢心之完全沒有因為聶天才的自視甚高,表現出任何一絲異樣。
聶廣義和夢心之的溝通,也完全不存在她想象中的任何障礙。
比平日裏,每句話都要化身聶懟懟的狀態,要好了不知凡幾。
搞清楚狀況之後,程諾當即決定,要把有限的時間,給到即便在眼前了,都依然還會想念的男朋友。
“你們先聊。”程諾起身道,“我去看看阿適的羊蠍子準備得怎麽樣了。”
程諾走了,在電影幕布邊上坐著等吃的人,就隻剩下了聶廣義和夢心之。
夢心之也想跟著去看看爸爸準備了什麽爆款宵夜。
隻不過,身為主人,也不好把第一次上到天台的客人,就這麽一個人晾著。
“姑娘,我想和你探討一下。”某位對古典過敏的天才建築師,隻要見到夢心之,免疫力就扶搖直上九萬裏。
“聶先生,請說。”
“就還是剛剛那個問題,你說的四個第三等,是按照時間線來整理的嗎?”聶廣義解釋了一下:“我是因為對吃感興趣,所以專門研究過蘇東坡,你說的另外三個第三等我都沒有聽說過。”
“是按照時間線來整理的。”夢心之回複。
“那麽好了。如果是按照時間線來來梳理,蘇軾之前,不是還有一個入了第三等的吳育嗎?這樣一來蘇軾是不是開國百年第一,是不是還有爭議?”
“蘇子瞻的開國百年第一,肯定是沒有爭議的。”
“為什麽?”
“因為這個第三等裏麵,還分兩個等級,一個叫第三等,一個叫第三次等。比他先一步拿到第三等評級的吳育屬於第三次等。和蘇軾參加同科考試的弟弟蘇轍,也是當時那一科唯二的合格者之一,成績最終評定是第四次等。”
“你剛剛的意思是,蘇軾後麵還有真正的第三等,對吧?”
“是這樣的沒錯。不過,有很大一部分人認為,蘇東坡的第三等在宋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比如他之後的範百祿,在曆史上算是有爭議的。”
“為什麽?”聶廣義長這麽大,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知識儲備有些不足。
“因為,在《宋會要輯稿》裏麵,範百祿是被記為第四等的。”
“那你剛剛為什麽又說他是第三等呢?”
“因為,《宋史》、《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等史料,是把範百祿記為第三等的。我是學文物和博物館專業的,我更偏向於《宋史》的記載。”
“博物館學啊?我上個月剛去博物館的發源地轉了一圈回來!”聶廣義饒有興致地來了一句。
“發源地?”夢心之來了興趣,“哪兒?”
“雅典啊。”聶廣義說:“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喜歡在環境優美的小樹林裏麵教學,那座小樹林叫Χεκαδημα,在希臘語裏麵,是學園的意思。這個學園,麵朝一個戶外廣場。那座廣場上矗立著繆斯女神的雕像。在拉丁語裏麵,供奉繆斯女神的場所,叫Mouseion,因此柏拉圖的這座學園也就成了博物館的發源地。拉丁語裏的Mouseion,也是英文裏麵的博物館——Museum這個單詞的詞源。”
雖然整天自封為天才,聶廣義在生活裏麵,其實並沒有這麽熱衷顯擺自己的各種學識。
此時此刻的聶天才,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一隻開屏的公孔雀,通過展現自己才華的羽毛,吸引心儀卻不自知的雌孔雀的注意。
公孔雀成功地把話題,引向了自己更擅長的領域。
夢心之很快就有了回應:“你說的矗立著繆斯女神的雕像的廣場是露天的,和現代意義上的博物館,還是有很大的區別的。”
“沒錯了!但是柏拉圖不僅是蘇格拉底的學生,他還是亞裏士多德的老師呀!”
“然後呢?”
“然後,亞裏士多德又收了一個學生,這個學生在16歲的時候,就代替他的父親統治馬其頓王國。”
“亞曆山大大帝。”
“對!亞曆山大大帝建立了亞曆山大港、讚助了雕塑家留西波斯。亞曆山大大帝死後,托勒密王朝在亞曆山大港定都,把一個和圖書館類似的室內空間,命名為Mouseion。人類曆史上的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博物館,就這麽應運而生了。在那座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博物館裏麵,學者們除了收集實物藏品還會進行科學研究。也是在那裏,人類曆史上第一次,以極小的誤差,測定了地球的周長。”
聶孔雀舒坦了。
同樣都是開屏,他開的屏就和平凡且普通的雄孔雀有著天壤之別。
“嗯。”夢心之點了點頭。
雖是讚同,卻沒有表現出聶廣義想要的,那種近似於兩眼放光的強烈讚同。
這讓聶天才很是有些挫敗。
再一次,此時此刻的聶孔雀,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挫敗感,究竟從何而來。
夢心之其實已經很努力地在配合了。
畢竟,她既沒有表現出來,也沒有告訴聶廣義,這些對於其他專業的學生來說,堪稱孤僻的信息,是博物館學的老師,在開學第一課,就已經介紹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