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失物招領

“什你個大頭麽。”

聶廣義沒有直接回答。

他覺得自己有點眼花。

剛剛抬頭的那一個瞬間,他仿佛在機場的出口,看到了聶教授。

這一定是幻覺吧?

聶教授壓根就不知道他今天原本要回意大利,更不可能知道他買的什麽航班。

返航備降也不是什麽真正的空難,不會有滿世界的新聞。

聶教授那種潛心學術的人,又怎麽可能關注得到?

更為重要的是,德高望重聶教授這會兒人應該還在長橋村,帶著他的博士生、碩士生,還有邱爺爺留下的徒弟,研究怎麽挽救被燒毀的萬安橋。

比起他這個兒子,萬安橋對於聶教授來說,顯然要重要的多。

那一座在聶天勤出生當天被衝垮過一次,導致他被冠上不祥標簽的橋,一直都被聶天勤視若珍寶。

那一個把他遺棄了的家,從來都有讓聶天勤付出一切的魔力。

哪怕剛剛經曆過生死,聶廣義還是非常確定,他沒辦法理解,一個可以為了萬安橋打包申遺,直接改掉兒子誌願的人。

一念之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這得有多大的決心,多絕的情。

聶廣義不是閑人。

這位天才建築師,他在意大利,擁有兩家建築師事務所。

經常都忙得沒日沒夜。

他之所以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回國。

除了因為已經有半年沒有給自己放過假了,還因為他對“假冒偽劣”的極光之意,實在是太過好奇。

按照聶廣義最初的計劃。

看過了“假冒偽劣”,再待一天,把自己心心念念了很久想吃的東西都吃一遍,就直接回去處理事務所的事情。

因為邱爺爺和邱奶奶的相繼離世,他足足多待了一個星期。

走的時候,聶廣義也不是沒有想過要和聶教授打個招呼。

隻可惜,聶教授一頭紮進了萬安橋的坍塌現場。

就仿佛攜手離去的這對老人,不是他的親爹和親媽。

聶教授沒有心。

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離去,都不可能讓他歇斯底裏。

媽媽去世的時候,聶教授也是這副模樣。

哪怕已經離了婚。

可那才幾天呢?

結婚整整二十年呢。

正常人都不可能這麽無動於衷吧?

聶教授,是最典型的,把自己的學術研究,看得比什麽都重的那種“德高望重”。

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聶教授是不是每天都心安理得。

聶廣義搖了搖頭,心下確認自己肯定是看錯了。

萬安橋一天不修好,聶天勤就不太可能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

那個匆匆而過的身影,看起來比聶天勤要蒼老很多。

聶教授到哪兒不是站如鍾坐如鬆的?

那個腰都挺不太直的身影,肯定不是聶天勤教授。

“別不承認哦,你肯定想了。”宣適沒讓聶廣義就這麽打哈哈打過去,“據說哦,人在麵對生死的那一刻,才能想明白對自己真正最重要的哦。”

“哦哦哦,你屬雞的嗎?你就大半夜的在這兒打鳴?”

宣適用特別不標準的廣東腔說了句:“各個國家有各個國家的國Ge。”

知道聶廣義心情不好,宣適有心要逗他笑。

據說,這句話一出,所有的廣東人,都有屬雞的嫌疑。

不信的可以用廣東腔念了試試。

標不標準都可以。

試完多半能承包一整天的笑料。

如果沒笑的話,可以去找【據說】算賬。

都是【據說】的不嚴謹,才導致了這樣的人雲亦雲。

宣適才不要背這個鍋。

聶廣義強忍著才沒笑出聲。

“說吧,你到底想到了什麽。”宣適趁機追問。

“想你丫的怎麽還沒變性!”聶廣義沒好氣地回答。

“你要真不想說,那我也就不問了。”宣適也沒有再勉強,伸手接過聶廣義手裏的行李箱,感歎道:“能見到活蹦亂跳的廣義大少,真好!”

聶廣義沉默良久,冷不丁地來了一句:“我想到了極光中的Concetto di Aurora和大火中的萬安橋。”

“就……兩個建築,沒有人?”宣適試探性地問。

“建築裏麵或許有人吧……”聶廣義自言自語般地反問:“你說我是不是有病?我想這些幹嘛?還真不如想想你怎麽還沒變性!”

“廣義哥哥,愛是不分性別的。你如果愛我,絕不會借我的性別質疑愛情;你如果愛我,絕不會成天想著讓我變性了;你如果愛我,就會愛我並不偉岸的身軀,以及我的全部。”

“我如你個大頭果。膿色三滴腦子瓦特啦?”

“事實證明,廣義哥哥不愛我,也沒有可能在那樣的時刻想起我。”

“我證你個大頭明。”

宣適沒理會聶廣義的口頭禪,也沒再顧左右而言他,而是試著幫忙分析:“你想到極光中概念建築,應該是最近這段時間,都因為這件事情憤憤不平。這應該比較正常。你想到大火中的萬安橋,說明這座橋,一直根植在你心裏。”

“我根你個大頭植。”

“相信我,這座橋的根,紮得要比你自己想象的,要深得多。”宣適斂容屏氣,很認真地給出了自己的判斷。

“放你個大頭屁!我與此橋不共戴天,我巴不得它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聶廣義完全不打算承認。

“是你一個勁地問我,我才覺得我想到了這些,當時在飛機上,除了一片空白,就是想氧氣麵罩要怎麽戴。”聶廣義找了一個他自己能夠接受的理由,繼續解釋。

坐飛機的次數多到數不清,關心逃生細節的次數約等於零。

飛機上的險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除了雙發失靈的那一分多鍾,剩下的其實都不算有多危險。

返航的這一路,也有人在哭,也有人呼吸困難。

還有人被掉落的行李砸傷,做了緊急的處理。

但大部分,都還算平靜。

頂多就是在心裏禱告和念經。

要說這趟航班,還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

當屬真正降落的那一刻,整個機艙的人都在拚命地鼓掌。

這掌聲,有一部分,是送給機長的,還有一部分,送給了劫後餘生的自己。

聶廣義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他收到了一條短信。

意外且詭異。

那個一心隻有萬安橋的聶教授,竟然會時隔十三年,再次給他發來消息。

被改誌願的第一年,聶廣義經常會收到聶教授發的語無倫次的解釋和尬聊。

聶廣義那會兒還在氣頭上,又剛失去了媽媽,麵對那些堪稱毫無意義的短信,直接選擇一條都不回。

聶教授堅持了幾個月,等到聶廣義出去做交換生,才終於消停。

聶廣義換過號碼,學生滿世界的聶教授,還是查到了他。

沒再發短信,但每年都會打一個或者兩個電話。

聶廣義雖然表現得心不甘情不願,但每次都會接。

【大頭,爸爸寫了一封信給你。放在機場的失物招領處。】

這條短信,看得聶廣義有些莫名其妙。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直直地看向剛剛那個一晃而過的出口。

機場熙熙攘攘,出口空空****。

仿若從未開放。

寫一封信。

這麽古典嗎?

十四年了,他並非沒有找聶教授要過答案。

也並非沒有試著好好地和聶教授溝通。

但聶教授每次都語焉不詳,話隻說一半。

他問的又不是霍奇和龐加萊猜想,完全在聶教授可以回答的範圍之內。

十四年。

如果有什麽答案需要寫下來,需要等待十四年嗎?

信裏會有什麽?

更徹底的失望嗎?

飛機備降在上海。

在一個離他家不到三十分鍾車程的地方。

如果聶教授湊巧看到了返航的新聞。

又湊巧知道了他坐的航班。

那為什麽不能像宣適這樣,一見麵就給他一個擁抱呢?

這個世界,真的會有人在劫後餘生的當下無動於衷嗎?

他要不是全身發軟,又怎麽可能讓瘦瘦小小的宣適幫他拿行李呢?

哪怕宣適的武力值極高,可他看起來就是一個需要被照顧的弟弟。

這麽多年過去了,聶廣義最想聽聶教授解釋,又最害怕聽到。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無法挽回。

有些事,一旦做過了,就無法原諒。

“怎麽了,廣義?”推著行李的宣適回頭發問:“你怎麽不走了?”

“哥哥這不正向你奔赴嘛!”聶廣義把手機放回兜裏。

他快步上前,摟著宣適的肩膀,看著是勾肩搭背,實際是給自己找個支撐。

“哥哥,咱們今天晚上住哪?”宣適向來不介意稱呼一類的小事。

“你這話說的!”聶廣義表現地和個沒事的人似的,一臉戲謔地調侃:“哥哥當然是帶你去開房啦,這大半夜的,你還有別的選擇?”

“開房嗎?”宣適解釋:“我們是開著房車來的。”

“那咱們就住房車!”廣義大少難得這麽好說話,“等會兒,【我們】?你和誰一起來的?guan……廣義哥哥的情敵?”

這一趟回國,聶廣義別的變化不大,倒是把叫程諾棺材板(兒)的習慣改了個八九不離十。

宣適還沒開口,聶廣義自己就嘖嘖稱奇了起來:“我倆一個**一個猛女,跨度這麽大,你確定你的小身板能搞定?”

“程諾哪裏猛?”

宣適想說他家阿諾走的是小鳥依人的路線。

最後說出口的話,又著實有些怪怪的。

他得趕緊找補找補,省得被聶廣義找到機會擠兌半天。

他曆來嘴笨,想了好幾秒也沒想到合適的。

隻好聽天由命。

被說幾句,也不少塊肉還是怎麽的。

就由著廣義大少怎麽高興怎麽說吧。

兩人一路說,一路走,這會兒已經走到了離出口不到一米的距離,機場的感應門在這個時候自動開啟。

宣適做了半天心理建設,沒等到聶廣義的擠兌,卻等到了聶廣義的一步三回頭。

“怎麽了?是丟了什麽東西嗎?”宣適問。

“沒有。”

“那你往後看什麽?”宣適又問。

“看看本大少要隔多久再來這個機場。”聶廣義轉過身,和宣適一起出了機場。

邁著帝王的步伐。

比平時還要外八。

“你是這兩天一定要趕回去是嗎?”

“不然呢?事務所那邊一堆設計等著我敲定。”聶廣義瞪了宣適一眼:“你以為我是你啊,把意大利的事業一下就處理地幹幹淨淨。”

“我哪有一下子?我是兩年前就把所有超市都清掉隻剩下一個醫療器械廠和兩個倉庫了,我買的時候是打包的,賣的時候自然也不會需要太長的時間。”

“你好意思說?你賣的價格比你買的時候,足足少了100萬歐元。你好意思說自己是個商人?”

“我當然好意思啊,機器折舊怎麽都有幾十萬吧。”宣適並不覺得自己的賣法有什麽問題。

“那你也說是幾十萬啊,我多給你算點,算四十萬歐,撐死了吧。剩下的六十萬呢?你還不是為了回去腦子進水,才這麽賣?”

“賬也不是這麽算的呀,廣義大少。此一時彼一時,市場本來就是瞬息萬變的,我承認,去年廠子沒有賺到什麽錢,可是前年一年就賺了220萬啊。我沒那麽貪心,這麽著已經很可以了。”

說著話,宣適就帶著聶廣義來到了房車停靠的地方。

聶廣義的腦子,分了一大半在機場失物招領處,一直到車門即將打開的瞬間才想起來有哪裏不對。

聶廣義抓住宣適推了一路的箱子,直接往後跳開了一大步。

“你倆在房車上嗯嗯啊啊七七八八嘰嘰歪歪裏裏外外的,把我帶過來幹嘛?”聶廣義心有餘悸道:“箱子給我,我去酒店躲個清淨,不礙著你倆在房車上的**。”

話音剛落,聶廣義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宗極站在剛剛自動開啟的房車門口。

在把宗極往死裏得罪這件事情上,聶廣義絕對有著一往無前的勇氣。

好在,宗極大哥壓根也沒把他當一回事。

僅限於【大哥】這個身份,沒興趣和【小弟】計較。

假如有必須要換輩分相處的一天,那就不是計不計較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