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似有數萬根針紮得鄧硯塵心口一陣密密麻麻的疼。
臨行前餘老夫人的囑咐猶在耳邊,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老夫人想勸誡他惜命的同時,更是想提醒他,京城還有人在等他平安歸來。
鄧硯塵喉結翻滾了下, 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麵對許明舒。
“對不起, ”他抬撫上許明舒的臉頰。
“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我們不哭了好不好?”
許明舒佯裝生氣地打開他的手, “你還想有下次, 你想得倒是美!”
鄧硯塵又好氣又好笑,將她的手拉回自己掌心裏, 緊緊地攥住。
“你怎麽會到北境來,外麵太平了嗎,朝廷派了哪個營的將士來支援?”
麵對他一籮筐的問題, 許明舒耐著性子答道:“敵軍損傷四成兵力, 現下已經撤回營地, 最近一段時間應當不會有進犯了。”
她抿了抿唇,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向鄧硯塵解釋援軍的事。
“援軍是北境後方四州兵力組成,並非朝廷派兵。”
鄧硯塵眨了眨眼,似是沒聽懂她的話。
良久後, 他試探著開口, “你的意思是, 此番前來增援的兵馬並未得到朝廷授意?”
許明舒迎上他的目光, 點了點頭。
她在他瞳孔中看見自己模糊的輪廓, 許明舒以為他會驚恐,會心急。
可他隻是平靜地躺在那裏, 望著她, “明舒,如此一來, 我便給侯爺添了很大的麻煩。”
許明舒深吸了一口氣,她又何嚐不知動用此金牌的後果。
朝中那麽多人,那麽多雙眼睛盯著靖安侯府看,隻等有機會尋見一點過錯揪住不放,慷他人之慨以彰顯自己對朝廷的一片忠心赤城。
靖安侯遠在外禦敵,作為兒女家人的她本不應當給爹爹增添麻煩。
可她也的確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鄧硯塵因著朝中那些宵小的算計,白白搭上一條性命。
她握緊鄧硯塵的手,指腹在他生著薄繭的掌心裏滑過。
“你出征後沒多久,三叔重審戶部一案,此番真相大白戶部尚書劉玄江貪贓枉法,私自買賣軍糧戰馬,超額征收賦稅盜竊國庫樁樁件件證據確鑿,已經定下了年底問斬。”
鄧硯塵疲憊地笑了笑,“好事。”
“五日前,錦衣衛抄家之時,在劉尚書府宅中搜出了幾封北境的軍報,同送信官呈給兵部的內容完全不同。皇帝派人追查此事,聽聞四皇子蕭瑜被仗責四十,如今正被禁足於皇子府上。”
“蕭瑜,”
鄧硯塵眉頭微皺,尚未想清楚四皇子這般做的理由是什麽,一個存疑點在他腦海中閃過。
“劉尚書一早就接受三法司審訊,這種關頭他哪裏來的精力去劫北境軍報?”
許明舒靜靜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若是她猜的不錯,這事應當是蕭珩一手促成的。
四皇子蕭瑜私自調換北境軍報,耽誤重要軍情,險些導致北境淪陷,一眾將士命喪黃泉。
如此種種,若是被朝中那些一直聽著假軍報,誤以為北境平安無事的文官和言官們知曉,即便蕭瑜貴為皇子,也少不了口誅筆伐,落得個身敗名裂下場。
此事非僅關係於蕭瑜一人,更是有損皇家顏麵。
光承帝若是知道實情,必然會有心隱瞞不叫外人知曉。
如此一來,北境一眾將士們便是真的白白送了性命。
蕭珩很清楚他這個皇帝老爹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沒有選擇冒然揭發蕭瑜,而是將北境的書信偷偷藏在劉玄江府上,隻等錦衣衛抄家之時被查出呈報給聖上。
劉玄江一步廢棋,倒也是發揮了最後一點作用。
就如預想的那般,有了這枚廢棋,光承帝為保皇家顏麵,順理成章將全部罪名推在劉玄江身上。
左右他惡貫滿盈,罪不容誅,再加上幾條耽誤軍情的罪名也無傷大雅。
對於蕭瑜隻是以約束親眷不利為由,狠狠地責罰了一番。
許明舒將自己的推測一字一句地說給鄧硯塵聽,他聽得認真,神情也一直緊繃著沒能鬆緩下來。
半晌後,他定了定神,緩緩開口道:“雖然陛下和朝中文武百官是因受到蒙蔽,才沒派兵增援。可是一碼歸一碼,不知情是一事,私自調兵便是另一碼事。”
後半句話他咽了回去,朝中還是會有許多人會揪著此事不放。
許明舒替他掖了掖被角,鄧硯塵經曆重創的身體躺在那裏顯得格外單薄。
“等爹爹凱旋而歸,你又打贏了烏木赫,那便是立下了大功,屆時他們就是再不如意,也無可奈何。”
鄧硯塵笑了笑,“你就那麽相信我?”
這人一副傷疤都沒好,便已然忘了疼的模樣,許明舒情緒有些低沉。
“久別重逢,除了軍情,你就沒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聞言,鄧硯塵麵上的笑容一點點淡下來。
“有的。”
“什麽?”
“北境苦寒之地,且戰事尚未結束,”鄧硯塵歎了口氣,道:“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她鼻間一陣發酸,卻還是倔強道:“可我已經來了。”
鄧硯塵眸光沉沉,“我不忍心你留在這裏陪我受苦。”
“你把我一個人留在京城,聽不見任何有關北境的真實消息,那才叫苦。”
她纖細的手指拂過鄧硯塵的麵頰,順著脖頸一路向下,在他心口繃帶和鋼板交疊的位置停下來。
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道:“你疼不疼啊鄧硯塵......”
她這句話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你疼不疼啊,
這句話從她得知前世她身死後的種種,連同著兩世他不求回報的為她付出,她便想問出口。
為了一個根本不可能守約的約定,孤身一人帶兵前往北境禦敵,堅守廝殺了那麽久,該有多疼啊。
九千長生階啊,尋常人連徒步登頂都十分辛苦,
他卻背著她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爬完了九千長生階,該有多痛苦。
像是吞了一顆未熟的青杏,酸澀蔓延至五髒六腑。
許明舒本以為鄧硯塵不會回答,誰知道沉默良久後,鄧硯塵竟然開口坦誠道:“疼的。”
“有好幾次,疼得我想還不如給我個了斷,就這樣去陰曹地府見閻王算了......”
他麵上似是隱隱帶著笑意,一雙眼卻是盛滿了疲憊和艱辛。
“可我轉念一想,我在京城的院子還沒有修葺完,院中移植過來的山茶花樹還沒能等到明年春天,它真正的主人前來觀看。我也還有好多好多話沒能同你說完,就這麽死了還真是不甘心。,”
“那時候,我方才意識到,我也隻是個凡人,貪戀紅塵。”
總想著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局勢安穩,他還有機會能和心愛的人過一過尋常夫妻的安穩生活。
年幼同父母在遂城縣生活的那段記憶已經在腦海中變得模糊不清,隻殘存些零星的碎片。
他還記的父親和鄉親在外治河,每每都是踏著夜色而歸。
母親抱著他坐在院子裏的樹下一邊等,一邊仰頭細數著天上的繁星。
火爐上還溫著著母親給父親留的飯,那是他為數不多的記憶中記得最清楚的畫麵。
這些年,隨著年歲漸長身邊的玄甲軍兄弟接連開始成家立業,能有個自己的家的念頭就像一顆種子,在他心中悄然生長。
蓋一棟房子,種上許明舒最喜歡的山茶花樹,攜手走過春夏秋冬,看盡日升日落。
把那些年少分別的時光都補回來,愧對於她的,都賠給她。
唇邊被人塞過來一樣東西,鄧硯塵回神朝身邊人看過去,沒有任何猶豫地將她遞來的開口咽下。
許明舒原本還在感懷,看見鄧硯塵如此不設防的模樣卻是笑了。
她伸手摸了摸鄧硯塵的頭發,“你都不問問我給你的是什麽就敢吃啊。”
鄧硯塵嘴中一片苦澀,舌尖抵了下牙關道,“總歸不是害我的東西。”
許明舒小心翼翼地攙扶他起身,將捧著蜂蜜水讓他一口一口喝下。
待到口中的苦味減淡後,鄧硯塵舔了舔唇角方才皺緊眉頭看向她。
“還真是...好苦。”
許明舒放了杯盞,轉回身對上了他那雙水光瀲灩的眼睛。
她抬手輕輕推了一下他額角,“小鄧將軍上陣殺敵都不怕,還怕苦呢?”
“那不一樣的,”鄧硯塵忍著胸腹間的疼痛靠在榻上,“苦得東西從前吃得太多了,不想再吃了。”
他不怕疼,不怕累,隻是那些難以下咽的東西再也不願去嚐試了。
提起小時候,許明舒心口一窒。
她頓了頓,卻依舊寬慰道,“良藥苦口,這可是一顆萬金的保命藥丸,你吃了這個能好的快些。”
見鄧硯塵點頭,許明舒這才放下心來。
她雖自幼同鄧硯塵相識,但論起來在孩童時期他們卻一個在京城,一個在蘇州,互不相識且相隔甚遠。
從前聽黎叔叔和父親提起,在鄧硯塵父母接連離世後,他曾經在遂城縣流浪過一段時間。
年幼無知的小孩突然失去雙親不說,還被人告知自己一向景仰的父親成了令人痛恨的罪臣,而他也要背負起罪臣之子的惡名,承受著鄉裏鄉親的鄙夷和議論。
他獨自一人生活在遂城縣,舉目無親,
吃別人吃剩的菜,撿被人撿剩的柴。
寒冬臘月連一雙合腳的鞋子,保暖的衣服都沒有,想想就讓她覺得心髒一陣陣的抽疼。
思及至此,許明舒在床榻邊坐下,將臉輕柔地貼在鄧硯塵掌心裏。
“若是我能有機會遇見小時候的你就好了。”
鄧硯塵看向她,“為什麽這麽說?”
許明舒凝神想了想,道:“若我能遇見小時候的你,肯定同爹爹說將你要過來我家裏,就不用一個人在外受苦了。”
他笑了片刻,語速很慢感慨道,“如果是這樣,恐怕我很難和侯爺開口提求娶的事了。”
許明舒愣了下,隨即明白他話中的深意。
若是她家裏人收養了鄧硯塵,他們之間便是名義上的兄妹,要受著人倫綱常束縛。
“或者我比你早出生十年也好,到時候我就去那裏找你,將你帶去和我一起生活,將來等你長大了你再娶我!”
聞言,鄧硯塵神色一怔。
許明舒皺緊眉頭看向他,“你這是什麽表情,難不成你嫌棄我老?”
“不是......”
鄧硯塵拉過她的手腕,指腹輕輕撫摸著。
“我隻是好奇,我們許大人腦子裏究竟裝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東西?”
……
夜色沉沉,朔風凜冽。
鍾聲在紛飛的大雪中回**,光承帝連夜傳召翰林學士入殿。
一行身著官袍的學士快步走過覆著厚厚積雪的宮道,立在石階前時拂去肩頭的積雪,端正衣冠後匆匆入殿。
書房內火爐燃得旺盛,燭火搖曳映得光承帝蕭鑒晟臉色忽明忽暗。
眾人低著頭,沒膽量仔細抬頭看。
不知是不是他們的錯覺,總覺得端坐在禦案前的皇帝除了比以往消瘦些,似乎並沒有傳言病得那般嚴重。
一眾學士低頭互相打量了一眼,誰也沒有率先開口說話。
良久後,主位上傳來皇帝威嚴的嗓音。
“今日召諸位前來,是想商議皇子的婚事。”
宮裏早有皇子到了適婚的年紀,先前內閣也多次提議盡早為皇子指婚,有太子蕭琅前車之鑒,皇家血脈得以延續才是頭等要事。
翰林學士們雖早聽見風聲,還是上前一步詢問道:“陛下此番,想為哪個皇子指婚?”
光承帝子嗣單薄,接連病逝了幾位皇子後,能堪大用並不多。
且二皇子三皇子雖不成器但早有婚配,太子蕭琅一直拖著不成婚,臨了也沒能留下子嗣。
五皇子在外遊曆常年不回京城,六皇子早夭。
今日召他們過來,多半主要是商議四皇子蕭瑜的婚事。
鹹福宮的劉貴妃眼高於頂,一早就為四皇子物色京中合適的人選,個個都是出身非富即貴。
聽聞如今更是同內閣首輔宋家來往密切,想來是看中了首輔的孫女。
翰林學士暗自吞咽了下,若真是如此,今日過來哪裏是商議指婚,分明是定了四皇子的儲君之位!
在眾學士惴惴不安暗自猜測了許久後,光承帝緩緩開口,
“朕,有意給四皇子蕭瑜和七皇子蕭珩指婚。”
聞言,一陣寒意爬滿翰林學士的脊背。
他們怎麽忘了,宮裏還有一位七皇子也到了適婚的年紀。
從前他們鮮少聽見七皇子的名諱,隻是依稀記得太子殿下身邊時常跟著一位麵容陰鬱豐神俊朗的皇子。
因著這位皇子實在是低調,又生得一副不好相處的模樣,宮裏關於他的出身也頗有微詞,眾人沒太將他的存在當回事兒。
他們頭一次聽見關於七皇子的議論還是在太子殿下薨逝後,這位名不見經傳的七皇子不知覺醒了那隻血脈,行事殺伐果斷不留情麵。
短短幾個月將戶部翻了個底朝天,涉事官員無論功過幾何全部抓入詔獄嚴加審訊,無一人幸免。
就連劉貴妃的父親,戶部尚書劉玄江都在抄家之後定下死罪。
然而令他們心驚的是,七皇子做出的這一切光承帝並未有阻攔的意思。
他以養病為由默許著七皇子所做的一切,劉玄江這枚棋子短短幾年已經野心勃勃成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借著七皇子,皇帝不僅沒能使得君臣離心,反倒除去了朝中一大勢力。
戶部上下被清理,官員大換血。
空下的職位由年輕的寒門官員所填補,此番不僅能用寒門官員來鞏固皇權,又在削弱世家大族的同時,給予其他世家以警示。
翰林學士抬手擦了擦額角滲出的冷汗,
天家無情,他們算是再次領會了個周全。
親生父子尚且算計如此,又何況是君臣。
沉思間,殿內一片寂靜。
光承帝抬眼,看向翰林學士。
察覺皇帝的目光落過來,翰林學士忙道:“不知陛下可有對於七皇子的婚事,可有中意的人選。”
光承帝目光沉沉,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開口,
“靖安侯嫡女,許明舒。”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一陣清脆的響聲,像是有什麽東西掉落在地上摔碎了。
眾人側首,書房的門被拉開了一條縫,一位內侍跌坐在地上摔得十分狼狽。
見狀,高公公略帶尷尬地笑著:“新調任過來的奴婢毛手毛腳的,驚擾陛下和諸位大人了,奴婢這就帶去領罰。”
光承帝垂下眼睫,似乎並不在意這一插曲。
高公公拉著小內侍匆匆忙忙地離開禦書房,行走間掌心被汗水打濕。
先前他已經在光承帝麵前提起過,靖安侯嫡女已有婚配,可今日皇帝還是召見了翰林學士商議七皇子同靖安侯府的婚事,擺明了是早已經下定決心。
有婚配又如何,當年的宸貴妃許昱晴還是以二嫁之身入的宮。
隻要皇帝想,又有什麽事是操辦不了的。
高公公跟在光承帝身邊這麽多年,對皇帝的心思也能揣測幾分。
但也隻是幾分而已。
七皇子無意於皇位之爭,光承帝極有可能是借此強將他拉入朝局中。
如此一來,前有七皇子同四皇子爭皇位,後有靖安侯府和宋首輔背後的內閣相互抗衡。
皇帝想看見的並不是誰輸誰贏,而是兩敗俱傷。
就如同,倒了的戶部尚書一樣。
僅僅隻靠一個婚事就能使兩大勢力鬥得遍體鱗傷,以此不費吹灰之力鞏固皇權,當真是好心機好計謀。
可無論怎麽鬥,總要有一方獲得最後的勝利。
這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是七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