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入秋後, 蘇州的雨接連下個不停。
一晃離京數月,蕭珩調查的案子再次陷入僵局。
他手中雖已經掌握了新線索可以證明,吳知縣並非如當地縣衙說的那般遭山匪打劫, 在掙紮中失去性命, 更是有著遂城縣官員同當地山匪勾結的證據。
然而尚未等到他同崔禦史將嫌疑人關押審問,經衙役稟報, 遂城縣的宋主簿於前一晚吊死在臥房裏, 並在桌上留下了認罪書。
信上將宋主簿謀殺吳知縣一事交代詳細,起因是宋主簿在遂城縣擔任了近十幾年的主簿, 多年來事無巨細的打理著遂城縣的大小事宜,雖未有知縣之名,承擔了知縣之勞。
兢兢業業在此操勞了半生, 卻一直沒有高升的機會。
對這個剛剛考中進士不久, 就被派遣至遂城縣擔任新知縣的吳知縣心懷妒忌, 起了妄念,私下勾結山匪取他性命,偽裝成因打劫同山匪廝打而死的假象。
而蕭珩在山中繳獲的那幾箱子帶著官印的銀子,便成了證明宋主簿謀殺吳知縣的罪證。
蕭珩握著宋主簿的認罪書, 請人再三查驗, 確實是他本人字跡無誤。
當天夜裏, 蘇州知府荀柏現身於遂城縣縣衙。
荀柏拜見過蕭珩和崔禦史後, 當著眾人的麵請仵作驗屍。
經仵作檢驗, 人的確是死於窒息,脖頸處勒痕明顯且身上並無外傷。
荀知府將從宋主簿家中搜羅出來的一應罪證擺放在庭院內, 供人檢驗。
證據確鑿, 做實了宋主簿勾結山匪謀害新知縣性命的罪名。
想來是因為朝中皇子同都察院禦史前來遂城縣查案,宋主簿擔心自己做出的事情敗露, 驚恐受到責罰,趕在尚未審訊之前懸梁自盡。
荀知府當即將此事結案,擬好文書呈給崔禦史,同蕭珩和崔禦史禦史說了許多奉承感激的話。
言語間企圖催促著他們帶著文書返京的意思愈發明顯。
無奈,蕭珩隻好以想在蘇州遊玩一段時間為借口,方才得以繼續留下來。
一連幾日,隨行的親衛回稟,蕭珩與崔禦史所居住的宅院附近在暗處多了許多眼線。
蕭珩低著眼睫看書,沒有在意。
似乎就像他所說的那般,留下的這段時間每日遊山玩水,去往各個風景別致的地方賞秋。
十幾日下來,身邊的眼線逐漸減少。
蕭珩選了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換上一身玄衣直奔寒山寺。
他阿娘程貴人曾經便是蘇州的歌妓,此番他托人偷偷從宮裏帶出她的骨灰一路小心護送至這裏,就是想尋個機會叫僧人替他阿娘做場法事。
寒山寺內,事先聯係好的僧人引著他進入寺廟後院。
古樸的木門前,站著一位身著白衣的少女。
僧人同他對視了一眼後,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院中隻他們二人,那女子望向他,眸光波動。
隨即提著裙擺跑到他麵前,眼中含淚跪在地上道:“表哥,我終於見到你了。”
蕭珩低眼看他,麵色肅然。
那女子聲淚俱下,喋喋不休地訴說著這些年的不容易,蕭珩的視線停留在她**的脖頸上。
尋常姑娘家很少會將領口開的如此低,離得甚遠尚能聞得到她身上廉價的脂粉味。
雖是已入深秋,她卻穿得十分單薄,一臉的嬌羞媚態也與這身白衣並不相配。
不知怎麽,蕭珩頭腦中又閃過那個常常在夢裏出現的女子身影。
也是一襲月牙白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襯托的氣質如月亮般皎潔出塵。
不需有什麽動作,她就靜靜地站在那裏,周身就像是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身段纖細,發間也帶著淡淡的清香。
蕭珩眉頭不自覺的微微蹙起,後退了半步,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那女子一雙帶著濕漉漉水汽的眼睛望向他,“表哥,如今有程家血脈的就隻剩下你我二人了,我一介女流孤身留在這裏每日都擔驚受怕。”
她膝行了幾步,抓住蕭珩的衣角哀求道:“表哥,你帶我走吧。”
蕭珩眉頭更緊,下九流出身的人一上來就同他攀親提起血脈關係來,蕭珩心中的反感更盛。
若非看在她同他阿娘程貴人眉眼間有幾分相似,今日無論她說什麽,他都不會插手她的事。
良久後,蕭珩轉過身沉聲道:“日後你就留在我宮裏,做個婢女”
那女子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的背影,小聲道:“婢女?”
蕭珩斜眼看她,淩厲的眼神似乎是再質問她還有什麽疑問。
女子被他的眼神嚇得低下了頭,手指死死地揪著衣角看起來委屈極了。
當天夜裏,蕭珩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位女子站在流光溢彩的宮殿內翩翩起舞,月光傾灑在她身上,襯得她影子又薄又好看。
一舞畢,那姑娘歡快地朝他走來,歪著頭眼中帶著期許地問道:“珩哥哥,我跳的好看嗎?”
他心想,好看,不會有人比她更好看了。
可夢境中,蕭珩聽見自己近乎冷漠地開口:“還好。”
那姑娘眼神中閃過一陣失望之色,隨即像是給自己打氣般地說道:“這曲子我今天第一次學呢,以後多跳幾次應該會更好。”
見他不說話,那姑娘抬起頭略帶羞澀地看著他,“抱歉啊,珩哥哥。”
“本來想著今天是你的生辰想學這個舞跳給你看的,”她咬了咬唇,委屈道:“但是,我好像搞砸了。”
夢境中的自己淡淡地開口道:“我沒有過生辰的習慣,今後不必費心準備了。”
那姑娘抬起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中帶著淡淡地水汽。
恍惚間,蕭珩心髒像是被一雙手緊緊地攥住一般,連著五髒六腑都難受的厲害。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將那個姑娘擁在懷裏,雙手撫摸著她的脊背安撫著,聞著她發間淡淡的清香。
她盈盈一握的腰身上的溫度,透過單薄的紗裙源源不斷地傳到他手上。
頃刻間,蕭珩隻覺得身上逐漸升起一陣燥熱,目光也不再清明。
他握著她腰間的手不斷收緊,盯著那張嫣紅的一張一合的嘴唇再也忍不住欲低頭下去。
懷裏的人消失不見了。
他急切地圍著宮裏尋找著,卻四處都看不見她的身影。
恍然間,蕭珩突然發現自己仿佛記不得她的長相。
隻記得她愛穿一身月牙白色的衣裙,身姿纖細氣質出塵。
記得她喚他珩哥哥,曾陪伴他在宮裏度過許多個難捱的日子。
記得她看見他時滿心歡喜語氣,也記得她對自己傷心絕望之時,說出同他決絕的話語。
大夢驚醒,蕭珩仰麵躺在**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汗水順著他高挺的鼻梁滑落。
窗外細雨連綿,關著窗的房間內密不透氣。
身上的那股燥熱尚未褪去,他明顯的能感覺得到自己身體發生的變化。
時至今日,蕭珩近乎可以確信,他夢境裏這個多次出現的姑娘一定是存在過的。
興許是他提前夢到了未來發生的事,亦或者是他的記憶出現了某些殘缺。
可這個人一定是真真切切存在於世上,
隻不過是他惹他生氣了,她才躲著他不願意見他。
他要找到她。
......
鄧硯塵自那日帶兵離開已經有十幾日,北境那邊還是半點消息未能傳過來。
徐夫人生怕沈凜在家中出了什麽事,又因小兒子尚且不能斷了母乳喂養,便叫許侯爺將沈凜接進府中照看。
一連幾日,沈凜都坐在榻上神情呆滯地朝窗外望著。
靖安侯府上空,每隔一個時辰就能看到自北向南飛過的大雁。
許明舒每每到了晌午也守在沈凜窗前,盯著成群結隊的大雁看。
時至今日,有了相同的經曆,她方才能明白沈凜這些年性情大變背後的隱情。
一年的時間太長了,長到足以看盡春去秋來萬物更替變化。
一年的時間又太短了,短到同心愛之人尚未來得及講完這一年有趣的見聞,這一年相思之苦,就要再次目送他離開。
等待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她隻等了鄧硯塵十幾日,
不敢想象這些年沈凜一個人在家,是如何度過一個又一個寂靜的夜。
前世黎瑄受到敵人埋伏在這一世提前發生,想來玄甲軍同蠻人的那一戰差不多就在這兩年之內了。
隻要她與她家人,還有鄧硯塵能順利安穩度過這段時日,前世發生的一切都不會再重蹈覆轍,她們才能真正過上平靜安逸的生活。
府門外,馬蹄聲驟起。
盛懷騎著馬至門前,快速朝府裏跑來呼喊道:“侯爺,鄧公子他們帶著黎將軍回來了!”
話音剛落,身後再次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
幾個將士們翻身下馬,將簡易的馬車上那個渾身被鮮血浸染的人小心翼翼地抬下來,朝靖安侯府內走進來。
聞聲,侯府內所有人都急著趕出來。
沈凜目光更是頃刻間恢複清明,不顧腿傷大步衝到院前。
在看清擔架上躺著的那個人的模樣時,她近乎站也站不住,麵上一片慘白,若不是身邊有徐夫人和丫鬟攙扶著,興許已經癱坐在地上無法起身。
人群中唯有許侯爺理智尚存,他指揮著眾人將黎瑄安置在臥房內,叫盛懷拿上他的腰牌去宮裏請最好的太醫過來。
得他指點,府中丫鬟小廝有序地動作起來。
起爐灶,燒熱水、準備止血的藥材。
沈凜被徐夫人攙扶著走進了黎瑄在的房間,將軍府跟來的丫鬟在看清他們將軍周身是血,氣若遊絲時,膽子小的就已經忍不住擔心地哭泣起來。
一片混亂的場麵中,許明舒透過長長的石板路,同緩慢下馬走至府門前的鄧硯塵對視。
他看起來累極了,臉上身上灰塵和血跡交雜著,臉頰邊淡青色的胡茬若隱若現。
那雙眼睛,卻是明亮依舊。
他扯了扯嘴角,在她直勾勾的目光盯著他時,回了她一個疲憊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