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許明舒第一次見到鄧硯塵,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

漫天的煙火如夜幕上盛開的花朵,絢麗多彩,美輪美奐。

靖安侯攜夫人徐氏正在前廳陪同客人飲酒聊天,許明舒百般無聊從房間內偷偷溜出來,躲在屏風後麵往席麵上看。

約莫飯菜將要上齊了時,有兩人姍姍來遲才剛剛進入大院。

來人身材魁梧健碩,身上帶著獨屬於武將的精氣神。他拱手朝前行禮道:“末將來遲了,還望侯爺和夫人見諒。”

靖安侯與徐氏雙雙起身:“今日是家宴沒有那麽多規矩,禹直,快過來坐吧。”

席麵上其他人跟著打趣道:“黎將軍,快坐下吧。侯爺和夫人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計較,我們可不會輕易放過你,既然來得晚了還不快自罰三杯!”

被稱作黎將軍的人笑得溫潤,“罰肯定是要罰的,不過得勞煩各位弟兄在等我一下。”

話音剛落,他扭頭朝身後招了招手,眾人方才發現他一個矮小瘦弱些的男孩身影正現在陰暗處。

黎將軍放緩聲音道:“硯塵啊,快來見過侯爺和夫人。”

聞聲,身後的少年抬起頭,端著手中的禮盒略有些僵硬地走上前行禮道:“給侯爺和夫人請安,祝侯爺夫人福啟新歲,萬事長寧。”

許明舒在屏風後探出頭,抬眼偷看著堂內的少年。

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他極亮的眸子,他看著要比同齡人瘦弱許多,麵色蒼白衣服也有些不合身,穿在他身上顯得空空****。

但他肩頸端正,脊背挺拔,看向人時有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即使沒有笑的時候,眉眼間也仿佛**漾著明亮的笑意。

徐氏示意身邊的侍女將少年捧著的重物接過來,又上前幾步俯身握了握他的手,柔聲道:“這位就是硯塵吧,過來京城多久了?”

黎將軍道:“有一個月了,屬下尋見他時孩子瘦的不成樣子,現在安置在屬下府上。”

“京城氣候不比江浙,一路舟車勞頓,苦了你了孩子。”徐氏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鬢發,眼中滿是心疼,“你黎叔叔尚未有子嗣還不太懂得照顧孩子,若是有什麽需要盡管來侯府找你許伯伯和我,莫要委屈了自己。”

鄧硯塵搖了搖頭,規矩道:“硯塵謝過夫人,我如今在京城一切安好,叔叔嬸嬸對我十分照顧,沒有覺得不適應的地方。”

麵前的這個孩子舉止端正,不卑不亢,靖安侯夫婦二人看著他倒是更為疼惜了些。

少年話音剛落,許侯爺側首時敏銳地在黎瑄臉上捕捉到一絲落寞。

許侯爺低下眼睫,思考了幾瞬後看向黎瑄道:“你常年隨軍征戰,阿凜獨自在家多有不便,她從前也是沈國公放在心尖上疼愛的女兒,難免性子驕縱任性了些。如今回來了就多抽出時間陪陪她,帶上硯塵一起,一家人總要有個一家人的樣子。”

“侯爺說的是...”黎瑄抬頭摸了摸鄧硯塵的頭發,接著說道:“近來我發現硯塵這孩子在槍法上很有天賦,不過是看了我每日清早舞槍幾次,竟用樹枝也學得有模有樣。到底是年紀小,學什麽都快。”

說著,黎瑄扭回頭有些難為情地看向許侯爺,猶豫道:“屬下想著,待今年大軍出征時,能把硯塵帶在自己身邊照看,時時指點著,不辜負了這麽好的苗子。”

席麵逐漸靜了下來,靠近前排的幾人接著喝酒的動作掩飾著。

聽他這樣講,徐氏微微蹙眉,似有疑慮,剛想上前開口便被許侯爺眼神示意,不動聲色的退了回來。

許侯爺雖是隱隱有了猜測,但他畢竟是外人不好對別人的家事加以幹預,隻道:“少年人有天賦就要注意培養,這樣,我庫房裏有一把閑置的長槍,份量和長度都要比尋常槍差上一些,正適合硯塵這般大的孩子練習用。”

他揮了揮手,囑咐身後小廝道:“你去,到我庫房裏把這把槍找出來,再帶這孩子挑些稱心如意的小玩意。”

鄧硯塵同著黎將軍一起行禮致謝後,很在府中小廝身後往外走去。

許明舒躲在屏風後的地上,盯著鄧硯塵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廝盛懷帶著鄧硯塵一路前行,尚未到達庫房時,有一抹嬌小的身影不知道從哪兒跳出來攔住了他們的退路。

待看清來人後,小廝驚訝道:“姑娘,你怎麽跑到這裏來。”

許明舒目不斜視,眼神半點沒從鄧硯塵身上離開,理直氣壯道:“屋裏悶得慌,我出來玩。”

盛懷賠笑道:“哎呦姑娘,這外麵天寒地凍的有什麽可玩的,小人送您回去吧。”

“是有點冷...”許明舒劣行畢露道:“那麻煩你幫我去屋裏取一件氅衣吧。”

聞言,盛懷微微一愣,看了看身邊的鄧硯塵,又看了看許明舒猶豫著不知道如何開口。

許明舒不難煩地催促道:“還愣著做什麽,快去呀。”

“哎,小人這就去。”

目送小廝離開以後,許明舒扭過頭看向鄧硯塵。

出乎她意料的是,鄧硯塵也看著她,絲毫沒有畏懼躲閃的意思。

許明舒上前幾步,伸出手將掌心攤開問道:“我的份呢?”

鄧硯塵微楞:“什麽?”

“我都看見了,你和你父親一起過來給我父親送歲敬。”

他不明所以,眨了眨眼,“所以呢?”

許明舒理直氣壯道:“既然你父親來給我父親送歲敬,那按理來說,你也應當給我送一份才是!”

得知她的意圖,鄧硯塵一直緊繃著的心神突然鬆緩起來,嘴角揚起一抹笑意。

許明舒有那麽一瞬間的出神,那是她第一次在別人臉上看到如此毫無雜質的笑容。

“我來的匆忙,的確是忘了給許姑娘準備歲敬,怎麽辦啊?”

他講話語調和京城的人不太一樣,末尾上揚,帶著些許的逗趣。

偏偏說話的聲音也好聽,許明舒難得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一時間語無倫次,支支吾吾半晌隻道:“你下次來記得給我帶就行了......”

鄧硯塵臉上笑意更濃,卻認真地答應下來。

自那以後,每一年的這個時候他和養父前來侯府時,他都會帶著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送給許明舒,從未有過遺忘。

...

故人再見,許明舒心中泛起一陣酸澀,她拚命地眨著眼想要控製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她一手牽著奶團子緩緩走上前,如同前世一般開口問道:“小鄧子,我的歲敬呢。”

少年望向她,俊朗的麵容上帶著毫無雜質的笑意。他將手伸到她麵前,一枚明月簪靜靜地躺在掌心裏,

“在這兒。”

院外的一陣爆竹聲響起,鄧硯塵尋聲望了過去,恰到其處的掩飾了許明舒眼角滑落的淚水。

前世,她不聽勸阻,一意孤行,完全不顧及他的感受,還耍脾氣氣走了鄧硯塵。

可即便如此,鄧硯塵還是拚盡全力護著她,護著靖安侯府,護著許家人世代積攢下的聲名。

他對她從來都是有求必應,萬般包容,即使是她年少時一個頑劣的無理取鬧,他都牢牢記在心裏,認真準備著。

如今兜兜轉轉,這枚被她送回去的明月簪,最終還是回到了她手裏。

鄧硯塵扭回頭,夜裏光線昏暗,她又低著頭使他看不清她麵上的表情。

見她半晌不說話,鄧硯塵撓了撓頭有些難為情道:“我眼光差,不知道現在流行什麽樣的款式,隻知道這是款好料子,不用來做簪子委實可惜了些。”

許明舒右手食指沒入掌心,輕微的疼痛感提醒著她保持清醒。

良久後,她像以往一般開口道:“我覺得很好看,你眼光還不賴。”

鄧硯塵笑了笑,“你喜歡就好。”

彼時,正正一個手滑,將手中的編織球掉到地上,小球自石階上一層又一層的滑了出去。

鄧硯塵眼疾手快,迅速攔住小球的前進方向,彎腰撿起來重新交回正正手裏。

小孩笑得眉眼彎彎,奶聲奶氣道:“謝謝哥哥。”

許明舒見他走近,抬眼看著他問道:“這次回來,會在京城留多久?”

鄧硯塵搖了搖頭,似有些無奈:“我也不知道,邊境那邊屢有敵寇進犯,黎叔叔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許明舒正欲再開口說些什麽,正院內突然傳來一陣男人強壓著怒氣的訓斥聲,和女人歇斯底裏的爭吵聲。

“沈凜!你要鬧回家去鬧,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

“怎麽,嫌我丟你人了,如今嫌我丟人當初你黎大將軍別娶我進門啊!”

聞聲,二人不約而同地扭頭看過去。

許明舒餘光看見鄧硯塵在聽見那段爭吵聲時,一瞬間神情變得緊張無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