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去告別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 教室後黑板的倒計時數字也一天一天在變小。
又是一個深沉的夜晚,又是一個反複上演的噩夢。
但被夢魘襲擊的夜晚,已經不再孤獨可怕, 隻需要拿起手機,滴滴滴滴。
電話在鈴聲響起第三聲時被接通, 聽筒裏傳來少年還帶著困意的嗓音, 剛睡醒的聲音略有些沙啞,也更磁性,“又做噩夢了?”
塗然蜷縮著身體側躺在**,低低嗯了聲,“對不起啊, 又要吵醒你。”
“怎麽又道歉?”陳徹糾正她的話, 手把手教她, “該說謝謝你,沒睡死錯過我的電話。”
塗然被他逗笑,怕自己太大聲被媽媽發現, 先一步把臉埋進柔軟的枕頭。
陳徹還在電話那邊一本正經催,“說呢。”
他有時候就是這麽執著, 塗然隻好聽話地重複一遍, 有些想笑也莫名地有些羞恥,“謝謝你, 沒睡死錯過我的電話。”
“這才乖嘛。”陳徹終於滿意了。
自那次坦白後,陳徹就給出這個解決辦法——被噩夢嚇醒後給他打電話。
起初塗然是反對的,“這會影響你的睡眠。”
陳徹卻說:“你不給我打電話,更影響我的心情。”
他仿佛戲癮大發, 捂著心口,做出悲痛神色, “你遇到困難,我這個倒計時65哦不對、64天的準男朋友幫不上一點忙,真難過。我一難過就不想看書,你是不是想變相影響我的複習狀態?陳融派過來擾亂軍心的臥底?”
這話說的塗然都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吐槽了,這人好像在她住院期間去周楚以那裏進修了一般,動不動就說出這種讓人害臊的話。
如果他說這話時再有底氣點,視線不亂飄,耳朵不偷偷變紅,她可能真會懷疑他時不時陳融假扮的。
塗然隻好答應他,晚上被夢魘驚醒時給他打電話,有時候是隨便聊聊天,有時候是複盤白天的複習內容,有時候是互相抽背英語作文模板,有時候會讓他哼歌給她聽。
這辦法還真管用,塗然總能在電話打到一半時,犯困睡過去,一夜安眠,第二天的精神也很好。
今天晚上,塗然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她側躺在**,手機直接放在耳朵上方,摸著已經長出來一些的毛茸茸的短發,無厘頭地說:“我發現我是個圓腦袋誒。”
陳徹不約而同地以同樣的姿勢躺著,笑著說:“不然呢,還有方腦袋嗎?”
“不是啦,我說的是後腦勺,”塗然解釋說,“剃掉頭發後,照鏡子的時候發現我的後腦袋原來這麽圓。”
陳徹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也是圓的。
這才剛摸出來,就聽到塗然在電話裏問:“你是不是在摸自己的後腦勺?”
陳徹微訝:“你在我這邊裝了監控?”
塗然嘿嘿直笑,得意說:“我就猜到。”
東扯西扯地又聊了幾句,她又忽然感慨,“時間過得真快,馬上就要高考了。”
總感覺轉學過來還隻是幾個月之前的事,竟然也快兩年了。
陳徹問:“舍不得了?”
“你是不是在我心裏裝了監控?”塗然故意這麽說。
陳徹笑了聲,把她方才那句話原數奉還,“我也猜到。”
塗然被他的幼稚逗笑,又戀戀不舍道:“確實很舍不得,高考完大家就要各奔東西了,以後很難再聚到一起。”
陳徹安慰道:“大學也放假,逢年過節可以再聚。”
塗然仍舊不舍:“但是要好久才能聚一次。”
陳徹又說:“你在大學也會交到新朋友。”
塗然仿佛要跟他唱反調:“我現在隻想想念我的老朋友。”
陳徹失笑,想起之前答應過簡陽光的暑假出遊之約,提議道:“那考完考試約他們一起出去旅遊,多玩玩?”
塗然立刻來了精神,“好呀!去哪?”
“高考完再一起商量吧,現在跟他們說,簡陽光隻會激動得無心高考。”陳徹太了解他這發小憋不住事的性格。
“也是也是。”塗然讚同地附和。
屋外忽然下起了雨,雨點像山崩後的碎石頭,劈裏啪啦地敲打著窗戶,發出沉悶又吵人的聲響。
塗然的心情一瞬從輕鬆變沉重。
盡管她平時表現得沒什麽異常,同以前一樣樂觀積極地生活,但實際上,那場交通事故對她的影響不小。
下雨也好,聽到救護車的警笛聲也好,瑣碎的生活裏,總會有一兩個熟悉的細節,觸發她對那日的回憶。
她現在甚至沒有辦法去乘坐公交車。
第一次意識到這情況,是某天下雨,不方便自行車去學校,她和陳徹一起去等公交車。在公交車站,臨要上車時,她站在門口像是被藤蔓綁住了腳,怎麽也邁不出去。
整個人陷入那日的回憶漩渦,臉色慘白,身體也在不受控製地戰栗。
最後是陳徹,牽著她的手遠離公交車,陪著她在公交車站坐了許久,一遍又一遍地安撫,把她從回憶裏拽出來。
聽到救護車的聲音會想吐,下雨天就會很低落。但無論哪種情況,她始終流不出眼淚。
“又不舒服了嗎?”陳徹也聽到了雨聲,從電話裏陡然的沉默,發覺她的異常。
塗然聲音很低地回應了聲,沒再多說其他。
陳徹也沒追著多問什麽,這時候的她,需要的不是安慰的話,而是安靜的陪伴。
那場事故後,一到下雨天,她的情緒就會受影響。早在她把常做噩夢這件事向他坦白後,他就問過塗然的媽媽,也查過不少資料。
幸存者綜合征,她為自己在那場事故中活下來而感到愧疚,她沒辦法在雨天開心,是因為在潛意識裏覺得,這是一種罪過。
身體受的傷能用藥物治好,心裏的傷口卻隻能自己舔舐。
“阿徹。”塗然倏然出聲,聲音很輕地喚他。
“嗯?”
鼓起勇氣再鼓起勇氣,塗然終於做出這個決定,“這周日,陪我去個地方好不好?”
陳徹沒問去哪,並非不好奇,而是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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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柔軟地飄上擋風玻璃,雨刷緩慢地擺動,擦去水痕。
塗然和陳徹一人抱著一束白**,坐在出租車後座,玻璃車窗外,濕潤的街景在往後退。
他們正在去墓園的路上。
從出院到現在,塗然不止一次想過去祭拜救了她的蘇阿姨,卻每每都望而卻步。
盡管隻有一麵之緣,但她接受過蘇阿姨的善意,感受過她的體溫,被她開導,與她交談,她們實實在在地接觸過。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她麵前死去,變成一塊墓碑,塗然沒辦法很快就接受這現實。
哪怕隻是想一想,都痛苦得無以複加。
她不敢去麵對這樣的痛苦,同時又為這樣懦弱的自己感到羞愧。
但是,她想要走出來,不想再困在過去,困在那痛苦的一天。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也該走出來了。
出租車停在墓園外,陳徹先下車打傘,繞到她這邊,幫她開門擋雨。兩人都穿得正式,黑色的西裝,黑色的長裙。
似乎所有的墓園都是差不多的風景,四周是蒼翠的樹,一排又一排的大理石墓碑有序坐落,寂靜又悲傷。
往蘇阿姨的墓地方向走時,他們路過同樣來祭拜親人的人,有人傻站在碑前出神,有人撫摸著親人的名字無聲流淚,有人無法接受地嚎啕大哭。放得下的人,放不下的人,都會來這裏,把思念帶走,把悲傷留下。
塗然也終於看到那一個名字,蘇曼香。旁邊睡著她的女兒,園園。
塗然把白**輕輕放到蘇阿姨的墓前,從陳徹手中接過另一束,送給那位未曾謀麵的園園姐。
“蘇阿姨,我來看您啦,”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輕快一些,“還記得我嗎?我是塗然,被您救的那個高三生。先和您說聲對不起,出院這麽久了才來看您,不是被事情耽誤了,是我自己一直不能鼓起勇氣過來……”
雨淅淅瀝瀝地下,在傘麵敲敲打打,塗然就在這嘈雜的雨聲中,徐徐地訴說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和媽媽的關係緩和了,回到了學校,被剃掉的頭發長出來了一點。就像是敘舊聊天,她沒什麽重點地傾訴著。
陳徹撐著傘,安靜地陪在她身旁,她低頭看著墓碑,他看著她的側臉。塗然說了多久,他也陪了多久。
雨勢漸大,雨滴敲打傘麵的聲音越來越響,塗然的話卻越來越少。
最後,她徹底安靜下來,卻是一動不動,盯著墓碑。
空氣都快死去的時候,她忽然開口,聲音像沁了雨水般的涼,“我以為來到這裏,我至少會為她哭一下。”她自嘲似地笑,“但真的就……哭不出來。”
心髒就像是破了一個洞的氣球,情緒源源不斷地往內填塞,卻永遠也到不了能夠爆炸發泄的臨界點,也永遠都痛苦。
暴雨之下,塗然雙目無神地望著衝刷著墓碑的雨水濁流,訥訥地問:“我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是冷血動物啊?”
陳徹換了隻手撐傘,騰出與她靠近的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別這麽說自己,你隻是暫時在生病,就像是感冒發燒,很快就會好的。”
“我好不了!”塗然忽然變得很激動,抗拒地推開他的手,往後退到黑色的傘外,大雨立刻迎頭砸下,冰涼落了一臉,她近乎魔怔一般否認,“你別騙我了,我好不了!”
“塗然!”
陳徹於心不忍地喚她,想把她幾近崩潰的情緒拽回來,同時立刻上前一步,把傘舉過她頭頂,重新擋住大雨,塗然卻自暴自棄地想要推開。
就在兩人差點要起爭執時,滂沱的大雨中,驟然傳來一聲著急的呼喊,像是在喊誰的名字,緊接著,是女人驚慌失措的求救。
兩人同時朝那邊看過去,是之前路過的同樣來這邊祭拜親人的一對母子,方才站在墓碑前嚎啕大哭的小男孩,此刻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年輕女人的傘扔到了一邊,跪在男孩麵前無措呼救。
幾乎是想都沒想,陳徹把傘塞給塗然,丟下一句“喊救護車”,就立刻朝那邊跑過去。
塗然都還沒能反應過來,就見他冒雨跑到那邊,跪在男孩身旁,拍他的肩膀,探查他的呼吸。
現在不是傻愣著的時候,塗然猛地回過神,連忙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平日閉著眼睛都能解開屏鎖的手機,這個關鍵時候,偏偏兩隻手都不聽使喚地在發抖。
傾盆的暴雨,渾濁的水窪,破碎的天空,失去聲音的心髒,反反複複出現在夢裏的畫麵,像電影的預告片,一幀又一幀飛快在腦海裏閃過。
又有人要死了,又有人要死了,又有人要死了!好像有什麽蠱惑人心的妖怪在她腦子裏時而痛哭,時而癲狂大笑,再度目睹有人死去的恐慌和想要救人的急迫,兩種情感幾乎要將她撕扯成兩半。
塗然索性丟了手裏的傘,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強行鎮定下來,終於把急救電話撥出去。
另一邊,傾盆的雨水往下倒,將陳徹的頭發衣服都淋得濕透,但他顧不上這些,一麵擺正男孩的體位,一麵衝慌張得不能自已的年輕女人喊:“別哭了!過來幫他擋雨!”
女人連忙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把傘撿回來撐著,防止雨水嗆入男孩的呼吸道。
陳徹跪在男孩右側,用手指探查他的頸動脈,已經沒有搏動。他立刻解開男孩的上衣和褲帶,扣子被拽掉也不管,暴露出胸口,手指丈量位置,兩手交疊,給男孩做心肺複蘇。
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滑下,或許是雨,或許是汗,高頻的按壓讓手臂的肌肉變酸麻,他的呼吸變得紊亂,但手下的動作一刻也沒停下。
打完急救電話後,塗然幾乎是屏息凝神地盯著那邊,雙手都攥著拳,渾身都在戰栗,卻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雨落了一臉,鑽進衣領,冰冷的溫度爬上她後背。
直到仰倒在地上的男孩動了一下,睜開眼睛。撐著傘的年輕女人不可置信又喜悅地捂住嘴。
跪在地上的少年,渾身都脫力般坐在了濕透的地上,指尖微顫,胸廓起伏很大。
塗然睜大眼睛,愣愣地望著這一幕。
救回來了……
陳徹他……把人救回來了。
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朦朧雨霧中,少年朝她這邊望過來,烏雲壓頂的陰沉天氣裏,他彎起的眼眸,是可以驅散烏雲的明亮。
塗然恍神地同他對視。
有什麽東西,燃燒著的,熱烈的,正在注入她的心髒,填補那處空缺。
砰砰,砰砰。
她重新聽見心髒跳動的聲音,沉穩而充滿力量的搏動。
蘇阿姨的,那個男孩的,她自己的。
溫熱奪眶而出。
暴雨之下,塗然掩麵號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