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太陽啊
陳徹討厭分享。
打從出生起, 他就從來沒有任何單屬於他的東西。
他和陳融分享同一套DNA,衣服,玩具, 還有……父母的愛意。
這種分享,並不平等均勻。
什麽時候有了這種意識,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或許是母親讓他把最後一顆草莓讓給陳融, 或許是父親要他讓出沒被玩壞的玩具車。
或許是,六歲那年,他和陳融同時芒果過敏,被送去醫院,醒來看見, 父母都在陳融的病床前。
所有的大人, 都在給他灌輸一種思想:“你是哥哥, 你身體健康,你應該讓著弟弟。”
於是每一次,陳徹都要讓步, 作為早一分鍾出生的、健康的兄長,他必須讓步。
責任是一座大山, 把他壓得喘不過氣。
他試圖反抗。
尚且年幼的陳徹, 用離家出走的方式,向父母提起抗議。
但, 無人在意。
第一次離家出走,是七歲。
陳徹瞞著陳融,跑到簡陽光家裏躲著,和簡陽光合謀, 讓他不要告訴別人。
他忐忑地,期待地, 想看見父母為自己焦急的神情。
即使被罵,也沒關係,隻要他們的目光在注視著他就好。
天黑了,父母沒找來。
天亮了,陳徹在簡陽光的床底下醒過來。
他搖醒在**睡成死豬的簡陽光,生氣地質問:“你是不是泄密了!告訴了他們,我在你家?”
簡陽光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委屈地說:“沒有,我誰都沒說。”
真相在陳徹獨自回到家時揭曉,家裏一個人也沒有。
他用座機,撥通母親的電話。
鬧失蹤的人,反過來問他們的行蹤:“媽媽,你們在哪裏?”
母親說,在醫院。
陳融昨天突然發高燒,他們在醫院徹夜守著他。
那時的陳徹,還沒有經曆變聲期,也還沒學會隱藏情緒。
他揉著發紅的眼睛,稚嫩的聲音,帶著哭腔問:“那我呢?”
“阿姨會來做飯,你一個人在家乖乖待著。”母親這樣囑咐著。
陳徹至今不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發現他那次離家出走。
卻知道了,母親沒有發現電話這邊的他在哭。
也明白了,他的抗議無論是否成功,結果都一樣,無人在意。
無人在意。
一個人被留在家裏的次數,越來越多,陳徹漸漸不再關注這件事本身,把它變成習慣,連同被忽視的處境,也逐步變得習以為常。
為打發一個人留守的時間,他跟著家政阿姨,學會了做飯。
他學會體諒,嚐試理解,不再站在被給予者的立場,把自己變成父母眼裏的合格兄長,以弟弟為中心,照顧他,關愛他。
他開始撒謊,把父母留給自己的為數不多的關注,也裝作不在乎地讓給陳融。
最常說的幾個謊言:
“弟弟更重要。”
“給弟弟吧。”
“不用管我。”
“我很好。”
他貢獻出父母的關注,得到父母的誇讚。
這樣也很好,這樣也足夠。
陳徹有顆健康且強大的心髒,很容易就被滿足。
他樂觀地快樂起來。
直到十歲那年的夏天,他營造出的和諧假象,被母親親手打碎。
陳融在籃球場犯心髒病,被送去搶救。縱容陳融打球的他,被母親責怪、打罵。
陳徹知道自己犯了錯,沒有辯解,也沒有反抗。
母親也是太擔憂陳融的安危,關心則亂,打他罵他也正常。
陳徹一向會自洽,從小到大,也都是這麽過來的。
可是,他真的不能明白,也無法理解,母親為什麽要說那樣的話。
在去探望陳融時,陳徹聽見父母在病房裏的對話。
母親說:“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陳徹搶走了小融的健康。”
母親還說:“如果當初沒生下他們就好了。”
生來健康的身體,成為一種罪過。
給他生命的人,後悔給了他生命。
那日陽光熾烈,身在酷暑,陳徹卻渾身發冷,如墜冰窖。
他一言不發離開醫院,跟著家政阿姨學會的、花費幾個小時做好給他們送過去的飯菜,被他丟進垃圾桶。
連同他對母親的最後一點渴求,最後一絲希冀。
同一年,林學慧向陳朗闊提出離婚。
林學慧要帶陳融走,陳朗闊抽著煙,沉默不言。
再然後,是和陳融的決裂。
沉重。
他的手腳、□□,像被灌滿了鉛,起床、行走都很疲倦。
胸口像被壓住一塊石頭,白天要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呼吸,夜裏呼吸不暢地醒來,睜眼到天明。
混沌。
他的意識仿佛和□□失聯,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夢裏的他,一次又一次衝上馬路,卻每次都相安無事。
於是走在路上,他會突然停在路中央,靈魂好似飄浮在上空,第三者的視角,冷眼旁觀自己會不會死去。
他或許已經死了。
靈魂已經遊離,心髒麻木跳動,失去感知情緒的能力,變成一具行屍走肉,渾噩地在虛實不分的世界遊**。
陳徹出過一次車禍,是過馬路走神出的意外,也是夢裏所求的解放。
但可惜,隻是骨折。
骨頭折在他身上,疼的人是他,哭得最狠的人卻是簡陽光,起初是揪著他的衣領揍了他一拳,然後,很突然地哭了。
簡陽光抱著他,哭著說:“求求你。”
陳徹沒什麽情緒地回應:“對不起。”
陳徹以為,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看不到未來,也無所謂未來。
直到那個夏天,從一方小小的手機屏幕,陳徹看到了一個女生。
所有人都在因為被淘汰而哭泣,她卻在笑。
不是他那種強行牽扯臉部肌肉,硬擠出來的虛偽假笑,她眼睛明亮,露出的笑容,比他這輩子見過的太陽,還要燦爛。
明明人氣最低,明明不被人喜愛,明明沒有人在乎,為什麽還能笑出來?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
陳徹無法理解。
疑惑如同一把鈍刀,將他冰冷的身體鑿開一條裂縫,炙熱的陽光照進,全身的血液,不受控製地加速流動。
麻木的心髒褪去僵硬,在一瞬間變得柔軟。
他抬手覆在心口,指腹清晰地感受到胸腔裏,某種沉穩有力的搏動。
世界仿佛在天旋地轉,他的頭腦一片空白。
從來沒有過,又像是時隔多年,終於再經曆一次的感覺。
仿佛回到7歲那年,在掛斷的電話旁邊,那種委屈、不甘、渴望,所有的情感,煙花般在身體裏炸開。
陳徹的視線聚焦在那張不顧一切的笑臉上,周遭黑白的世界,像是在這瞬恢複鮮明的色彩。
鮮紅似血的夕陽,霞光四溢的雲彩。橙色的籃球在水泥地滾動,風吹響翠綠的銀杏葉。白色球鞋的鞋麵,爬過一隻小螞蟻。
他的身體重新找回感知。
最初的疑惑,演變成一個念頭。
“我要去見她。”
他望著夕陽,喃喃許諾。
我想要知道,你是以什麽樣的心情,這樣笑出來。
我也想,像你一樣。
教教我。
幫幫我。
救救我……
陳徹也真的去見了她。
在SWING的簽售會上,陳徹戴上口罩和棒球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見到了那個叫塗然的女生。
他帶著很多的疑問過去,前一晚徹夜未眠,把想說的話打成腹稿。
可真正見到麵,被塗然笑著朝他伸出手的瞬間,他想說的話,全部被遺忘。
“要天天開心哦。”她眉眼彎彎,含笑囑咐他。
她的笑容令人目眩。
“謝謝……”陳徹怔怔地、機械地回應,像程序崩潰的機器人,動作生澀而僵硬地,輕輕握住她的指尖。
機器人在貪婪地汲取她指尖的溫暖。
獨自一人跨過一千多公裏,陳徹就隻留下本能反應的兩個字。
在返程的飛機上,陳徹仍恍惚,有如做了一場虛無的夢。
他後知後覺地,應下這承諾,“我會的。”
我會好好生活。
我會像你一樣,積極向上,陽光燦爛。
你也要一直笑,一直開心,一直燦爛。
我……隻有你了。
塗然所在的組合爆出醜聞那天,陳徹前所未有的失措。並非害怕塗然也是醜聞主角之一,他無比堅定地相信這個女孩。
他擔心的,是塗然經曆過什麽,即將要麵臨什麽。
偶像的世界,繽紛卻複雜,燦爛也渾濁。
一個月後,塗然在微博上宣布與公司解約,終止活動。
陳徹為她鬆口氣,也為她不甘心。
唱歌跳舞應該是她的夢想吧?離開是非之地的代價,是拋棄夢想,她肯定很難過。
再也見不到她的笑容,他也備受打擊。
他糾結,且矛盾。
塗然每次發微博,他都會去點讚轉發,唯獨那天,他什麽也沒做。
安慰?還是祝福?任何文字都太蒼白,無法傳達他的心情。
那天,剛好是她的生日,於是,他隻給她發了一個生日蛋糕的符號。
即使你不再當偶像,再也見不到你,我還是會祝你生日快樂。
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
他什麽話都沒有說。
安慰和祝福,都藏在這個蛋糕符號裏。
塗然回複了他。
她說:“謝謝你。”
陳徹想,這大概是他們最後一次交流。
這天之後,她就會回歸普通人生活,消失在公眾視野。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毫無預告的永別,就像夏日的暴雨,將人淋得措手不及,沉重得令人窒息。
卻沒想到,老天給了他一個巨大的驚喜。
小偶像的笑容依舊炫目,笑起來就像小太陽一樣燦爛。
盡管鬧出不少烏龍,產生誤會,但好在,她接受了他。
然而,塗然的世界,不隻是有他。
祝佳唯,周楚沫,周楚以,越來越多的人朝她走來,她的笑容、她的目光,從他身上,分給了其他人。
陳徹討厭分享。
沒有一種分享,是平等均勻。
他永遠是不被偏愛的那個。
昏暗的暮靄,濃墨重彩地塗抹在深藍色的天際。
屋內屋外都沒開燈,陳徹弓著背在陽台上站著,雙臂搭在圍欄,清瘦的身影輪廓被夜色模糊,就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陽台角落的月季花,低下頭顱,在晚風中搖搖欲墜。
另一個房間的燈光亮起,手機播放的音樂由遠及近,陽台門被人拉開,入耳的音樂聲變得清晰。
“Up above the world,up above it all,Here's a hand to hold on to,(在世界之上,在萬物之上,有雙手需要你緊緊握住)……”
“你在陽台呀,我剛好想找你。”
塗然拿著剛買回來的奶茶,從欄杆的縫隙裏伸手遞過來,說:“你不是幫我買了書嘛,這是我給你的回禮,這次不是楊枝甘露,可以放心喝。”
她不知道陳徹喜歡什麽,還特地問了簡陽光。簡陽光說,隻要喝不死人,陳徹都愛喝。
陳徹卻沒去接,隻是看著她,匿在黑暗裏的眼睛,晦暗不明。
手機裏的音樂,仍在播放。
“You're just the one that I've been waiting for,I'll give you all that I have to give and more,(你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個人,我會為你付出一切甚至更多)……”
“But don't let me fall,Give a little love,give me just enough,So that I can hang on tight,(但請你不要鬆開手,給我一些愛,足夠的愛就好,這樣我才能牢牢抓緊)……”
見他一直不吭聲,塗然困惑地眨了下眼:“陳徹,你在發呆嗎?”
陳徹沒說話,隻抬起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塗然愣了下才明白,她正聽著歌呢,忘記取下耳機再跟他說話了!
她連忙拽下耳機線,卻發現還能聽見歌聲,低頭一看,耳機線直直地垂著,根本沒插進手機。
她忘記把耳機插進耳機孔了。
還就這麽去了奶茶店,一路走回家……
“難怪路上的人都在看我!”
塗然的臉頰都要燒起來,雙手捂著臉,慌張又尷尬:“啊啊啊怎麽辦,好丟臉!現在移民還來得及嗎?”
手機裏的那首歌,接近尾聲。
“You'll be the one that I'll love forever more,I'll be here holding you high above it all,(你將是我永遠愛的人,我會在這裏抱著你,遠離塵世。)”
“But don't let me fall.(但請不要鬆開手。)”
陳徹朝她伸出手,眼底一片暈染不開的濃鬱墨色。
他直勾勾地望著她,略帶沙啞的嗓音,被晚風吹得曖昧不清:“要和我一起逃走嗎?”
塗然以為他在要奶茶,把奶茶塞他手裏,把他的話當成玩笑答應:“好啊,我們連夜逃走,一起去火星!”
陳徹一愣,看了眼手裏的奶茶,又看向她。
塗然也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幹淨的,能包容一切的眼睛。
半晌,陳徹突然快樂地笑出來。
太陽啊,隻要看著她,就能感覺溫暖。
不必奢求獨占,遙遙望著她,就足夠。
因為,她不會丟下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