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溫柔
書燃是在派出所門口見到嚴若臻的。
警察來得很快, 參與鬥毆的幾個人統統被帶走做筆錄。沈伽霖接到一通電話,大概是周硯潯打來的,之後, 他帶書燃去了轄區派出所。
車子停在門口的車位上,書燃解了安全帶, 伸手要開車門,動作裏透出急切的味道。
沈伽霖卻攔住她,一貫嬉皮笑臉的人難得露出幾分正色,說:“別擔心,你朋友和潯哥都好好的,在做筆錄呢。潯哥說裏頭烏煙瘴氣,醉鬼好幾個, 你別進去了,在車上等著,我去看看。”
書燃猶豫了一瞬, 輕輕低頭:“好。”
沈伽霖拿起放在置物槽裏的錢包和手機,下車前他看了書燃一眼,沒什麽情緒地說:“感情這東西,我不太懂, 平時跟姑娘湊一起也就瞎玩,潯哥的事兒也輪不到我多嘴。不過,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把你放在心裏了——”
主駕那側的車門打開,沈伽霖的聲音和呼嘯的風聲融在一起。
“他很在乎你,超過一切。”
關門聲“嘭”的一下, 書燃的心跳隨之重重一顫。
等待的過程特別難熬,書燃沒心思看手機, 她側著臉,盯著窗外的夜色,有些發怔。腦袋很亂,閃過許多畫麵,一幀一幀,都是周硯潯為她做過的事,說過的話。
期間手機響了幾聲,大概是新消息,書燃沒心思看,隨手撥成靜音。
風吹著,枯樹的枝幹搖搖晃晃,影子映在玻璃窗上。書燃有些哆嗦,下意識地抱緊手臂。車裏明明並不冷,頓了下,她才意識到——
不是冷,而是空。
她心裏發空,她想他了。
原來,想念是這種滋味啊,整顆心都空落落的。
*
過了一個多小時,事情大概處理完了,派出所入口那兒出現幾道身影,書燃一眼就認出周硯潯,立即推門下車。
那些人裏,嚴若臻也在,他警惕性高,最先聽到聲音,側頭看過來。
書燃身影纖細,被街燈一照,顯得尤為單薄。她腳步很急,有些踉蹌,朝這邊跑過來,圍巾被風吹得鬆散,也顧不得整理一下。即便看不清表情,也能感受到,此刻她眼底一定有淚水的痕跡,薄薄的濕潤的光亮。
冷颼颼的夜裏,長街無人,隻是看到她,嚴若臻就覺得心口那兒燙了下。他下意識地邁步上前,朝書燃靠近,想握著她的手,在她掌心裏寫字,告訴她別怕。
距離拉近,視線清晰一些,嚴若臻忽然發現,書燃的目光並不在他身上。明明他才是離她更近的那個,書燃卻越過他,奔向另一個人,沒有片刻的遲疑或徘徊。
風在那一瞬似乎變得大了些,夾雜細微的雪粒,凍得骨頭發疼。
嚴若臻麵無表情,沒人知道,那一刻,他看似冰冷的皮囊下壓抑著多少情緒,有碎裂,有驚愕,還有被拋棄的惶然。
極端之下,手上的動作比腦子快了一步,意識尚未反應過來,手指已經握住書燃的腕,硬生生地截斷她的去路,阻止她朝另一個人靠近。
書燃被嚴若臻狠狠一拽,腳下踩到一塊積雪,身形搖晃著,險些摔倒。
她吃痛,下意識地叫了聲:“小嚴!”
周硯潯正跟沈伽霖說著什麽,見狀,微微蹙眉,快步走過來。
嚴若臻與周硯潯身形相似,兩人同樣年輕,同樣的挺拔而清雋,麵對麵站著,隱隱有劍拔弩張的味道。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值班民警從窗口看到他們,推門出來,語氣嚴肅地說:“幹嘛呢你們,派出所門口還想來一架?不蹲幾天拘留所骨頭癢癢?”
音落,一個相對瘦小的身影從旁邊躥出來,格在兩人中間和稀泥:“嚴哥,周少,咱都自己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這人開口說話,書燃才認識出來,居然是小呆明。
嚴若臻的同事,也是合租室友。
剛剛和嚴若臻一起被人追的,應該也是他。
嚴若臻還維持著握書燃手腕的姿勢,他指腹有薄繭,用力時更顯粗糙,又緊又熱地箍著書燃的皮膚。
書燃被他拽著,下意識地往周硯潯那邊看,見周硯潯也正瞅著她,莫名心虛,小聲說:“小嚴,你先,你先放開我。”
嚴若臻像是沒聽見,抿著唇,施在書燃手腕上的力道更重了些。
周硯潯盯著他們扣在一起的那個動作,眼底有慍色閃過。
書燃察覺到周硯潯的視線,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嚴若臻的桎梏。
嚴若臻居然被小姑娘推得踉蹌了一步,站不穩似的,他看著書燃,喉結很輕地顫,很想和她說什麽,偏偏一個字都吐不出。
他不會說話,連清晰地表達一句挽留都做不到。
他突然恨極了自己不會說話……
掙脫之後,書燃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怯怯地抬起眼睛,“小嚴,我……”
不等她說完,周硯潯在這時將書燃往自己身邊撈了下。他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幫她將被風吹亂的頭發捋到耳後,低聲道:“你讓我救的人,我救下來了,還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他故意這樣說,故意讓書燃心軟,甚至愧疚。
書燃立即扭頭看他,眼睛有點濕,嘴唇微抿著,“你別這麽說,當時我是太著急了,不是有意利用你……”
小呆明看著兩人間的小動作,眼睛都睜大了,有些磕絆地說:“小燃姐,你和周少,你們,這是……”
話說到一半,他意識到什麽,扭頭去看嚴若臻。
嚴若臻的目光一直在書燃身上,他緊盯著她,一瞬不瞬,黑色的眼睛沉默而深邃,在夜色與風雪之下,隱隱有一種受傷的味道。
夜風很大,也很冷,吹得耳朵和眼睛同時變紅。
一邊是周硯潯,一邊是嚴若臻,兩個人的眼神都讓書燃受不住,她有些不知所措,手指用力地扣著掌心。
周硯潯忽然伸手過來,牽著書燃,十指緊扣的那種姿勢,聲音很低很輕地說:“我讓你為難了嗎?”
書燃愣了瞬,反應過來後立即搖頭,說:“沒有,你別多想……”
她急著否認,幾乎嗆到,別過臉去咳了一聲。
周硯潯鬆開書燃的手指,轉而箍著她的後腦,將她往懷裏藏了藏,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撲麵的風雪。
這是條小路,並不繁華,但是,偶爾也有車輛和行人路過。
周硯潯並不在意那些,旁人的眼神或打量,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抱著她,歎息似的說:“燃燃,別為難。”
他聲音很輕,卻重重地敲在書燃心上,幾乎將她的眼淚逼出來。與此同時,她聽到小呆明的聲音:“嚴哥!嚴哥!你怎麽走了?要去哪兒啊?”
書燃脊背僵了下。
她的視線被周硯潯刻意擋著,什麽都看不清楚,隻能聽見些許腳步聲。
一步、兩步、三步……
她讀著秒,默數著,猜測嚴若臻走了多遠,走到這條路的哪一段。
鼻尖酸得厲害,她深呼吸了一記。
周硯潯覺察到什麽,用力將她抱得更緊。
就在書燃陷入巨大的愧疚感時,耳邊腳步聲一重,嚴若臻竟然繞了回來。
風雪依舊在,天色依舊暗。
書燃下意識地側頭,視線剛好與嚴若臻對上。
他臉色發白,襯得眼瞳更黑,顴骨那兒一點淡淡的擦傷,有幾分落寞,像失去了領地的頭狼。看著書燃時的神情又是那麽專注,專注得像是要把一生都放在裏麵。
被他這樣看著,書燃覺得心跳又重又悶,一下一下,鞭笞似的,她下意識地從周硯潯懷裏退出來。
三個人麵對麵,卻又被迫沉默。
嚴若臻抬起手,朝書燃伸過去,動作進行到一半,想到什麽,又頓住。片刻的凝滯過後,他收回手,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屏幕光亮起,有些刺眼,書燃看到在嚴若臻從軟件列表中找到備忘錄,點開,指尖落在鍵盤上,一字一句,輸入著什麽。
這個小動作讓書燃呼吸一緊,睫毛上像落了雪花,冰涼著,也濕潤著。
手太冷,動作僵硬,嚴若臻輸入得很慢,出現錯字,他倒回去刪除,折騰半晌才寫完一句,他將屏幕翻過來,遞到書燃麵前——
【你和周硯潯在一起了,是嗎?】
屏幕光太亮,不可避免的,周硯潯也看到這句話,他目光垂著,朝書燃落過來。
所有人都在看她。
書燃的呼吸有三四秒的停滯,手心濕漉,指尖卻有些冷。之後,她看著嚴若臻的眼睛,緩慢點頭:“是。”
她咬一下唇,用一種很柔軟也很堅定的聲音,繼續說:“我們在一起了,他是我男朋友。”
風雪好像永遠不會停下來。
在夜晚盡情呼嘯。
嚴若臻睫毛顫了下。
他不會說話,心意與情緒都封閉在心底,封閉得太久了,早就忘了該如何打開,又該如何表達。
更何況,他也從未想過要表達什麽。
他的人生太狼藉,隻有無窮無盡的暗,他的感情也是。
不必拿出來,也不該拿出來,讓她看見。
藏起來,是最好的歸宿。
永遠地藏下去吧。
燃燃。燃燃。
那麽好的燃燃,他生命中最盛大的光亮,唯一的光亮,該與更優秀的人在一起。
他不該拖累她,更不該去牽絆她。
剛見到她的那一刻,心口灼熱時,情緒上湧時的那記拉扯,拽她手腕的那一下,是他所有的勇氣,也是他們之間最後的親昵,更是他能為人所窺見的全部的心傷。
如今,都耗盡了。
像大火燎原之後殘存的塵灰。
灰燼冷寂,比細雪更薄,也更軟。
風吹過,了無蹤影。
沉默的時間有些長,書燃覺得很冷,腳步無意識地輕輕跺了下。
嚴若臻回過神,他握著手機,關節被風吹得泛白泛青,又寫下一句——
【我不是因為喝醉了,故意跟人打架鬧事。】
*
今天的事細說起來,還是一場見義勇為。
嚴若臻跟小呆明在烤吧附近的美食街吃晚飯,那是個小麵館,店麵不大,但味道不錯,生意也熱鬧。隔壁桌三個年輕男人,剃著光頭,帶幾根真假難辨的金鏈子,就著花生米涼拌菜多喝了幾杯,醉醺醺地調戲店裏新來的服務生。
服務生是個小姑娘,剛滿十七,眉眼羞怯而清秀,高中畢業後離開老家到弈川打工,第一天上班就碰上這種事。
小姑娘端著托盤來上菜,三個光頭男趁機揩油,一個摸人家的背,一個蹭她大腿,還有一個手往她胸口那兒伸。小姑娘嚇得砸了麵碗,熱湯潑了三個無賴一身,燙得他們連聲咒罵,其中一個一把薅住小姑娘束在腦後的長辮子,要把她拖出去,好好“教訓”。
小店裏頓時亂作一團,有人報警,有人趁亂逃單,麵館老板欲哭無淚。
嚴若臻麵無表情,拎起一張條凳,直接往那幾個無賴的腦袋上砸,下手又重又穩,毫不遲疑。
那三個家夥根本不是嚴若臻的對手,很快就被打得爬不起來,但他們叫了人,一下子叫來五六個,手上還拎著鋼管,嚴若臻和小呆明不想把命搭上,隻能跑。
周硯潯開車追過去的時候,嚴若臻和小呆明已經進了一條小巷,周硯潯將車停在巷子的一端,雪亮的遠光對著那些人的眼睛照過去,一堆人被他晃得淚眼模糊。
嚴若臻警惕性高,視力也好,最先認出駕駛室裏的人是周硯潯,立即閃到旁邊。路虎車身碩大,撞開堆積在巷子裏的建築廢料,迎麵朝那些拎著鋼管的家夥撞過去。
幾個無賴猝不及防,被逼得連連後退,不等他們反撲,警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一堆人都被帶走,嚴若臻和小呆明的情況比較簡單,很容易就說清了,幾個地痞身上不止一樁案子,直接被扣下,慢慢調查。
直到進了派出所,小呆明才知道救他們的人是周硯潯,大名鼎鼎的盛原少爺,大為驚訝,眼睛都瞪圓了。
當時,周硯潯一邊在筆錄上簽字,一邊抬起眼皮,朝嚴若臻看了眼,淡聲道:“不必謝我,燃燃讓我來的。”
嚴若臻動作一頓,猛地抬頭,與周硯潯的視線對上。
周硯潯簽完字,將水筆放回去,他看著嚴若臻,繼續說:“我跟燃燃在附近吃飯,她看到你被人追,嚇得快要哭出來,拜托我救救你。”
幾個地痞即便被抓了,依然很不老實,粗聲粗氣地罵著髒話。
周硯潯覺得煩,轉身朝外走,想到什麽,又看過來,眼神和聲音都很淡,“我從來舍不得讓她哭,你憑什麽!”
話音落下的那瞬,嚴若臻第一次覺得他受不住一個人的眼神,想要避開。他側頭,看見窗外的夜色,垂在身側的手指慢慢握緊。
*
用手機打字,嚴若臻和書燃簡單說了下事情的經過。
不知是冷風吹得太久,還是被嚇到,書燃的眼睛一直很紅,她輕聲說:“我知道小嚴是好人,我知道。”
嚴若臻看一眼周硯潯,目光垂下去,片刻之後,又回到書燃身上。
他在備忘錄裏寫:
【謝謝周硯潯幫我,也謝謝你讓他幫我。】
書燃連連搖頭:“我是你姐姐啊,不必道謝。”
是啊,她是姐姐,他們之間還有親情的羈絆。
就算燃燃有了新的生活,她還是他的親人。能保持這份關聯,已經是莫大的幸運。
除此之外,他還奢求什麽呢。
他的福分就這麽多了。
嚴若臻的臉色依舊發白,顯得眼眸很深。他淺淺呼吸著,情緒穩下來,藏起不能外露的一切,然後,對書燃笑了下。
他不再用手心寫字的方式,而是在備忘錄裏,慢慢寫下——
【燃燃是姐姐,永遠是姐姐。】
周硯潯看見那一句,眉梢抬了下,眸底光芒有些晦澀,不甚清晰。